趙嫣萍
坡屋頂閣樓
內心深處一直藏有理想的居住形式。勞頓、煩躁時,那個美麗的模型就在眼前浮現(xiàn)。似乎在說,我會等著你,慢慢來,我會等著你哦。每每這時,我就像個建筑師,腦海里不斷設計著房屋的空間,直到滿意了,也就暫時平靜了。于是,便像得了安慰的孩子,嘴角掛起會心的微笑,繼續(xù)著熱愛生活的節(jié)奏。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所以,滿足了基本需求后,我對將要置換的房屋慎而又慎,不斷悄悄告訴自己:
慢慢來,心莫急,即使小小的角落,也要一點點接近它。
它須是復式閣樓,須有高高的人字形坡屋頂。通透、高敞的立體空間,集實用、審美于一體。自房屋延伸而出的露臺上,須白墻黑瓦,凸顯著傳統(tǒng)屋檐。小小的花池里,可植竹栽花;獨立的陽光房,可聽雨品茶。當然,走廊的某個拐角處,還可放一架古箏,置一扇屏風。
我將這個念頭深埋于心底,悄悄瀏覽著有關信息。
十幾年前,在寧波的“理想”地段,尋找這樣一處住所,已屬不易,關鍵是能在第一眼看見時,心靈與之呼應,精神與之契合。
曲曲折折,尋尋覓覓。第一次來到房東售賣的房屋時,剎那我就明白了,緣分是冥冥中注定的。我克制著情緒,故作平靜。我知道,“閣樓”已從想象中來到了眼前,她在一點點釋放著魅力。只須臨門一腳,我就進入構思已久的作品之中了。
繁瑣的交接過程,我毫不介意。一切都是路上的修行,盡頭應有無限風景。果不其然,半年后,如期搬進帶閣樓的新家時,我從里到外都煥然一新。
那天,臨近黃昏。屋內,天色光影,明暗交替,墻壁上大塊的斜陽,輕拂的落地窗紗……風吹來,如夢幻。新的生命處所,我像個新娘,風姿綽約,移步生蓮;倚著欄桿,我又像泊岸的小舟,時間深處如水的呼喚,清晰可聞。腦海中反復勾勒的生活場景,就在眼前:
坡屋頂與直立的墻壁,構成了美麗的三維空間;
人字形坡屋頂上,木色的花紋,像散落的鳶尾,漸次浮現(xiàn),卻又不可再生。
南向居室與書房外的露臺,植花木、搭秋千;擺幾只小凳、圍一張圓桌,都有了觸手可及的空間。坡屋頂下的玻璃窗,帶來了縱深的視角。遠望,山影淡遠,河流泱泱;近觀,樹梢上掛著夕陽,花木間浮著云氣……我像游子歸家園,每走一處,如歌如幻。
通透的玄關
閣樓轉角處,挑高的坡屋頂下,橫欄與墻壁構成了一個小玄關。
這兒是全屋的最高處。黑色樓梯,白色吊燈;漆畫木刻,米黃珠簾?!皯{欄處”,微風穿堂;“小畫廊”,思緒隨生;檁條、椽子、橫梁,可視感極強的建筑元素,使房屋有了現(xiàn)實意義上的美感。當然,臥室、衣帽間、洗衣房與原木浴桶,都是我的獨立空間,而我最感欣慰的,遠不止這些。
小走廊連接起室內與室外,隔而有通,虛實相間。于是,自玄關經(jīng)寫作間至南露臺,拐一小彎兒,再至東露臺、經(jīng)臥室、于北露臺結束。這條類似“弧線”的小徑,成了我的獨立步道。很多時候,安靜的走動中,情感漸涌,靈思萌生。
這時,看著自己,也像看著一株花木,時間深處的幽香,縷縷飄來。
三十五歲之前,處于僵硬的謀生階段,沒有能力與天地相親,也沒有精力與自然相處,圍困于專業(yè)范圍內,必須做好本職工作。白天,奔波于具體事務中,忙忙碌碌;夜晚,一切趨于寧靜,惶惑與不安便爬上心頭。思緒在蔓延,文字在掙扎,寫作成了一枚可望不可即的月亮,只能抓起書本,讀蕭紅、讀張愛玲,借助別人的文字緩解靈魂的渴求。
蕭紅是民國時一位特殊的女子,文學才華,與生俱來,卻耽于幻想。其生命意識,始終亢奮,對人情世故卻毫無知覺。其生活能力,始終萎靡,對自身命運也難以把握。所以陰差陽錯,落到了忍饑挨餓的地步。最起碼的溫飽,在她那兒成了奢求。她瑟縮于小旅館里,將切身感受寫成文字時,那些描寫?zhàn)囸I的句子,令我震驚:桌子能吃么?草褥子能吃么……饑不擇食尚有食可擇,她卻連選擇的條件都沒有。所以,展現(xiàn)才華也就成了水中之花。每讀至此,我便理解了魯迅先生。先生憫其處境,惜其才華,幫她出書,助她立足,她才在文壇有了一席之地,也改變了她的人生境況。所以,她在香港病逝后,只想葬于先生身旁。
假如我到了她的地步,何以自救?誰又可以救我?所以,生活的物質憑依,是自我實現(xiàn)的首要環(huán)節(jié)。于是,現(xiàn)實工作中,我便有了源源不竭的動力。
這時,我又接觸到了張愛玲。
張愛玲與蕭紅,階層、眼界、思想皆不同。她出身高貴,生活無虞,家境雖至沒落,卻依然精致。她只想抓住傲人的天賦,創(chuàng)造生命的峰值,她所說的“出名趁早”,也是要體會創(chuàng)作中極致的幸福,活出生的絢爛。所以,她在文字中恣意吐蕊,一次次驚艷了上海文壇。文學,成就了她生命的華屋,她的靈魂在此狂歡。至于晚年的離群索居,我卻覺得,她已歷經(jīng)巫山層云,庸常的蠅頭微利早已視若浮云,她用極端的方式放逐生命,何嘗不是最好的靈魂安居?所以,深水無波,天光悠然,功過是非,任由評說。
我也漸漸明白: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無法飛躍,唯有足夠的力量,才可將靈魂托舉;遙遠的詩意之地,長路漫漫。于是,我用第三只眼審視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時,每一次手捧鮮花,都將其視為新的生命臺階。
上蒼似乎窺見了我的所思所想,該來的,就在該來處靜靜地等候。順理成章或者機緣巧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只是,驚異于以如此突兀的方式離開故土,我還是覺出了不可思議的命運之力。
帶著對新生活的向往,我將前半生的物品裝進集裝箱,將前半生的榮譽打成行囊,將前半生的思緒凝結為汾河岸邊的一握泥土。我從黃土高原來到了東海之濱。我像一只候鳥,前半生北方故土,后半生南國情懷。
人生固有的框架漸漸散落,舊的意識形態(tài)漸漸突圍,我成了哲學意義上的流浪者。這種審美層面的人生顛覆,我終于獲得了一雙詩意的翅膀,輕盈地超越于紅塵之上——山水湖泊、十里荷塘;中秋桂子,茶花飄香。一切如我所愿,情感在新的空氣中舞蹈,文字迫不及待地尋找出口,生命質量與靈魂能量相得益彰。
三維空間,時間軸線,玲瓏的居室田園,內外通透。我終于獨立地走在了坡屋頂下,隨時與靈感會面。于是,隱于暗處的新生的“我”也漸次出現(xiàn)。
“我”在泥土中播種,與鳥兒對話,看螞蟻搬家,我希望成為生活哲學家。
哲學家?這個字眼在眼前跳躍,我有些慚愧。哲學家深耕于思想深處,他們在書齋縝密求索,在象牙塔著書立說,我何以逐其所為?一次次陷入沉思時,我意識到了:這是在思考面前的自卑,也是在思考者面前的逃避。
日常的德語學習,我發(fā)現(xiàn)日耳曼語境中,哲學家與思想家是同一個詞匯。德國人的意識里,哲學家作為一種身份,只是學習者與思考者的合體。他們嚴密的理性思維,已成為全民意識,也成就了德意志民族獨特的生活理念。所以,人,應該有一個思想的后花園。
于是,我決定再一次去德國,首站便是海德堡市內卡河畔的“哲學家小路”。
走過古老的石板橋,曲徑通幽,樹木參天。淳樸的自然氣息中,呼吸舒暢,身心安寧,深層思想與純粹精神漸漸閃現(xiàn),“我”的獨立存在感隨之而生——靈性之光照耀生命,升華于沉重的肉身之上,通透地存在于生命意識之中。站在山頂俯瞰,方覺一覽眾山小——“形而上”那片潔凈的土地上,祥和、靜謐;安樂、尊貴。
所以,這條普通的山間小路,存在主義哲學的奠基人,雅斯貝爾斯走過;20世紀哲學的領軍人物,迦達默爾走過; 唯心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黑格爾也在這里,一邊徘徊一邊思考。出乎意料的是,小路的盡頭,居然立著荷爾德林的紀念碑。樸素的碑體上,刻著他著名的詩篇。“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上”:
如果人生純屬辛勞,
人就會仰天而問:
難道我所求太多以至無法生存?
是的。只要良善和純真尚與人心相伴,
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來度測自己。
神,莫測而不可知?
神,湛藍而若青天?
其實,這是人的尺規(guī):
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上。
所以,人被稱作神明的形象。
事實上,荷爾德林寫這首詩時,已貧病交加,甚至間隙性精神錯亂,但這并不妨礙他連續(xù)、深沉地思考,直覺意識讓他常常超越現(xiàn)狀,他也更加體會到了,僅僅囿于生存欲望,會被各種因素所圍困,也會為各種境況所焦慮。所以,他希望人們借助智慧,駕馭靈魂,優(yōu)美地活在當下。如此,美好的生活會便會處處閃現(xiàn),天堂就在人間。
我也有些明白了,“哲學家”并不神秘,他們是引導人們超越現(xiàn)實的舞者,后世將這里稱為“哲學家小路”,亦如我徘徊于室內通透的小徑。不同的軌跡,表達著對思考的熱愛,對思考者的追隨。如此,生命氣象才可不斷更新,才能享受上蒼旨意在人間結出的美好果實。
獨立寫作間
位于閣樓東邊的這所小屋,坡屋頂與墻壁連為一體。
落地窗上,淡黃的蕾絲垂簾,透過它,窗外的一切,朦朧卻又真切;絲綢桌布、提花地毯;珠光門簾,貝殼燈盞。我在這里仰望月亮——穿云層,灑光輝,圓缺輪回;我在光線里穿插往來,一邊有我的大地,一邊有我的云端。
屋外的露臺,自然、鄉(xiāng)土,宛若一方小田園。并不高大的果樹,營造出花園的維度。就算到了最冷的早春二月,凌霄為綠籬,虎耳草為地衣,園子里也是綠意漣漣。春天,園子雖小,卻華麗繽紛,鱗莖、草本;地被、爬藤,植物們在我的花鋤下,熠熠生輝。尤其是梅雨季節(jié),細雨紛紛,空氣清潤,我像一介南山使者,坐在寫作間,煮茶賞雨,看花瓣斜落;彈琴揮墨,于古今一身。文字也像孕育在心中的乖巧小獸,這時,便會從雨聲里探出頭來。
起初,小心翼翼,亦步亦趨,慢慢地尋找著出口。
漸漸,從思維到指尖,像一條小溪的發(fā)端?!皣W啦嘩啦”的節(jié)奏,帶著喜悅與明媚,敲打著生命的壁壘。
漸漸,靈感開始喧嘩,思維之地,像斑駁光片,暈染出五顏六色,戰(zhàn)栗著縷縷芬芳。
漸漸,暗處的想象之力,若洪波涌起,前面的尚未成型,后面的喧囂已至……控制著、按捺著、梳理著,思緒在指尖編織成文字的彩練時,我被強烈的幸福感沖擊著——眼前閃著暈光,時間不復存在。
此刻的我,像從幽谷回到了人間。發(fā)絲間,袖口處,迷離的花香,是繆斯女神的眷顧,是天宮妙境的縮影。我知道,我去過了靈魂的廟宇,歷經(jīng)了情志的高潮,重新降落于寫作間時,一次次回味著自我實現(xiàn)的高光時刻。
于是,我開門啟窗,伸展筋骨,從玄關起步,漫步于通透的玄關。風吹來,水簾在屋檐下織出了樂感。戴一頂小帽,穿一襲披肩。鳥兒不怕我,繞著樹枝飛上飛下飛遠了。蝸牛不怕我,于花盆的邊沿兒、樹枝上、草棵間恣意橫行。鄰家的小狗不怕我,從柵欄鉆過來,在我的褲腳旋繞蹦跳。蚰蜒穿著黃色馬褂,邁著細密的腿腳,大搖大擺來到了我的眼前,它也同樣不怕我。
置身其中,我忽然驚出了一身冷汗,卻原來,從上帝的視角觀看,我們都在露臺,都屬于自然界一員,我的寫作一如動物們的爬行,只不過,一樹一枝,皆有軌跡;一思一想,各顯神通。
于是,我像得了古人的神韻,心平氣和,悠閑自在;慢慢行走,輕輕呼吸。專注于季節(jié)的氣息里,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屋檐下的頓悟
一天黃昏,于屋檐下小坐,幾只白色大鳥兒,無聲無息地扇著翅膀,翩翩掠過。模糊的光線里,仿佛夢境。十幾年前去敦煌時,站在人字型坡屋頂下仰望飛天的情景,如在目前。
當時,我頗感困惑:藝術既然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涩F(xiàn)實中并無飛天,莫非那些裙裾飄曳,翱翔于空中的身影,是藝術家的憑空想象?
回程途中,飛機在天空穿行。光線綺麗,云朵飄忽。躍升于大地之上,思緒翩然,靈魂起舞。此時的我,仿佛云中虹、光中影,內心涌動著詩意般的激情。
此情此景,我有點兒明白了:飛天,莫非也是古代畫師們的“飛升”之作?也是他們將意識升華于紅塵之上,所寄寓的美麗形象?這個過程中,畫家們在前人的基礎上,攜帶著豐富的個人想象,描線條,涂色彩,漸漸沉浸于創(chuàng)作佳境。飛天在他們筆下,食花香、飲清露;彈琵琶,散花雨,就是他們在高妙的心空恣意飛翔的縮影?
所以,飛天沒有翅膀,沒有羽毛,沒有圓光——沒有任何實體。只有凌空飛舞的飄帶,恣意變形的姿態(tài)。那是畫師們激情拋灑的詩行,也是酣暢淋漓的自我幻化。
所以,常人眼里的沙漠,畫家不以為苦;常人眼里的寂寞,畫家視為狂歡——飛天手捧鮮花,直沖云霄的身影,就是畫家們“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上的天上人間。
于是,坐在黃昏的屋檐下,朗讀著海德格爾《遠景》中的詩句:我又一次明白了,當人的棲居通向遠方,葡萄發(fā)光,田野空曠;思緒如云,靈魂幽深。
“我”在文字中描摹飛天,我也是飛天。
心靈的小木屋
北露臺改成小木屋時,我凝神佇立了許久。直至黃昏降臨,看見了窗外燈火,還有燈火背后的霓虹。
屋頂由一根根木椽架構,人字形,玻璃間隔。緩緩的坡度,除了美觀,光線也十分充足。整個北墻,一扇偌大的推拉窗,兼以黑色的石頭窗臺。淡黃色絲絨窗簾,鳥巢似藤條燈盞,綠格臺布與繡花坐墊,使小木屋兼具了家居與休閑。
小木屋介于露天與封閉之間。雖然朝北,但在江南的冬日,若有陽光,不凍手,不冷腳,鼻尖也無絲毫的寒意。扶桑、榕樹,鴨腳掌、蟹爪蘭,還有一棵紅椒小樹,儼然一個器皿花園,占據(jù)著臨窗一角,茶桌圍合于花木的中間。
清晨,拾級而上,揭開簾攏,小木屋里綠色的空氣,濕了發(fā)髻,亮了眼睛,臉上也像敷了綠膜。微風吹著,珠簾發(fā)出間歇的低吟,立于花叢邊緣,人也是水靈靈的鮮花一朵。便想起了去德國探望女兒時,萊茵河畔那些夢幻般的瞬間。
花鴨、白鵝、游船;樹莓、草坪,教堂的頂子。畫面疊翠,如若空中樓閣。正是夏天,岸邊的小木屋,星羅棋布;屋前的花園里,蜂飛蝶繞。小木屋的主人們,有的打理花園,有的閑坐于窗前;有的臨水喂魚,有的與孩子玩耍。河畔的小路上,踏車的、遛狗的;私語的、朗誦的,又像是一幅岸邊的油畫。
女兒說,在德國,很多城市都有花園小木屋,政府將空置的土地開掘出來,為人們提供休閑場地,租金只是象征性的。人們開心地種植、收獲,既美化了生態(tài),也收獲了快樂。
女兒還講了這樣一件趣事。
她的一個朋友,也租種了花園,蓋起了小木屋。她回國探親三個月,回到法蘭克福時,正是隆冬,雪花紛飛,美因河畔迷離朦朧。一家人準備了豐富的食物,興沖沖來到小木屋時,一個蓄著長發(fā)的流浪漢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她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小木屋只是安裝了推拉門,流浪漢便將這兒當作了過冬的安樂窩。她尚未回過神來,對方笑嘻嘻地說了聲“謝謝”,便拉起行李箱,派頭十足地出了門。
她聳聳肩,搖搖頭,呆呆望著遠去的背影。她沒有報警,也沒有生氣,平靜地收拾著沙發(fā)上的連環(huán)畫,桌子上的啤酒瓶,一把五音不全的吉他。
人,終須有一所安放精神的“小木屋”,可以收留時不時流浪的靈魂的身影,即便是小歇,也有著別樣的美感——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露臺小木屋里,月亮像一枚和田玉,離我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來掛在胸前,摩挲那淡淡的玉紋;而胸前白色的和田玉掛墜,沁涼的美感,又像是捧在手心里的溫潤的月亮。
凌空藏書閣
作為獨立空間,閣樓里散發(fā)著純粹的自我氣質。
一間人字形坡屋頂小屋,位于樓層西北角,是我的藏書閣。
窗外幽深的結構性架空,幾根灰色的石柱,支撐出一方空間。小木屋過水處,延伸而出的爬山虎,將綠色布滿壁沿。
滿墻的書架呈階梯狀,由高到低,宛若梯田。架上的書籍,斑駁古舊為多,為的是鋪陳出經(jīng)年的氣息。
紅樓夢研究系列、西方文論系列;美學系列、哲學系列。左右勾連,高深莫測、溫暖飄逸的學究氣,我不能沒有。古老的《熙德之歌》,舊版的《藝蘅館詞選》;英文《簡愛》、德文《浮士德》,《易經(jīng)》《論語》《二十四史》,皆已紙質泛黃,書頁薄脆,但那悠遠的感受,我不能沒有?!稅叟c思》《罪與罰》《聚書的樂趣》《生命與自由》……像秋天的田野,色彩豐富,幽香綿長,富翁般的充盈,我不能沒有。
靠著藤椅,坐擁書城,我常常懷疑置身云端。這時,閣樓里的小窗,就像人類警覺的眼睛。沉思、默想、潛伏于時間深處,都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尤其在潔凈的晚間,月光撒著清輝,墻上涂著銀粉,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就會款款來到我眼前,來做我的一紙芳鄰。
她被稱為英格蘭百合,1882年1月25日,出生于倫敦海德公園22號。和許多的天才作家一樣,她從小體弱多病,無法正常上學。所幸的是,父親是作家、評論家,也是出版家;母親是大家閨秀,愛好文學,氣質優(yōu)雅。她有家庭教師專授希臘文、拉丁文,并很早開始閱讀希臘神話、羅馬詩文。她家的客廳里常有文學沙龍,所見都是社會名流。9歲時,便和兄弟姐妹出版家庭刊物,進行早期的寫作嘗試。所有這些,無疑給了她一個文學上的高起點。而她,也不受任何流派影響,不承擔任何社會因素,不拘泥于任何陳規(guī)陋矩。她的文字完全帶著生命的自性,遵從心靈的本真呼喚。
因此,她的創(chuàng)作力越強,精神敏感度就越高,靈魂世界也就愈加斑斕輝煌。
她駕馭著詩性之光,完成著《墻上的斑點》《達洛維夫人》《到燈塔去》。她覺得,那些有著自身影子的人物,只有以意識流的形式傾瀉而出時,作品才能展現(xiàn)最高級的文學美感,體現(xiàn)出純正的生命質地。所以,她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可是,人類都是上帝咬了一口的蘋果。伍爾夫這樣的天才,人性深處的陰影可能也更為明顯。她的人生遭際皆集中在了童年。母親在她十三歲時猝然離世,她第一次精神崩潰;父親在郁郁寡歡中很快去世,她第二次精神錯亂。
其實,漫漫人生,誰沒有出離常態(tài)的時候?只是,她的小宇宙過于明亮,常人無法介入,不能理解,也就成了所謂的病態(tài)。然而,她的偉大之處在于,每一次精神出離,靈魂都能得以躍升;每一次神智迷失,靈感也能集中爆發(fā)。她以生命的不在狀態(tài)達到了生命的奇絕狀態(tài),否則,她怎么可以在每一次好轉后,思維更為活躍,創(chuàng)作更為驚艷?所以,上帝的每一次考驗,都是她的鳳凰涅槃。所以,有人說:
“她的記憶有著隱秘的兩面——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溫熱;一面是創(chuàng)造,一面是毀滅;一面鋪灑著天堂之光,一面燃燒著地獄之火”。
1941年的秋天,她覺得自己又要面臨崩潰時,或許她不想再拖累家人,或許覺得生命已達到了頂峰。她在口袋里裝滿石子,冷靜地望著身后的森林、田野,花木、宅邸,沉甸甸地走向了烏斯河。
她將“現(xiàn)世”在自我意識中清零了。
她有探尋生命、處置生命的權力,我們唯有尊重。
只是,我無法體味她在精神的黑洞里怎樣掙扎,才得以走出錯雜的迷宮,可我清楚地知道,伍爾夫先驗的文學才華,是她生命的最好內容。
由此,她也是我的精神導師。
扶?;ㄩ_
扶桑由一棵小苗長成了一株小樹。一直以來,我視其為太陽的化身。一輪一輪地升起與落下。獨特的花蕊上,點點金屑,出于花瓣之上,也如太陽的光焰,閃爍、明亮。
扶桑好水、好肥、好陽光,只要溫度適宜,枝條的頂端,總在不斷醞釀著花芽。最初,是一個蜷曲的葉尖,漸漸就成了一枚葉團,隨之又出現(xiàn)了小小的底座,托著細膩的花苞時,小心翼翼,卻又緩慢、妥當、井然有序。不久,花苞就變成了綠鼓鼓的小梭子。
就仿佛聽見了歲月深處“呱嗒呱嗒”的織布聲。當然,古老的織布機上坐著我親愛的姥姥。
棉花要在花房里彈過,松軟地鋪在炕上,潔白的溫潤的氣息,籠罩著。這時候,姥姥時時要看住我,一不留神,我就要鉆進去。姥姥說,花絮會迷了眼睛,堵了鼻孔,還會進了喉嚨,變成毛蟲在肚子里打架。聽到這些,我便老實了。這時,姥姥就用獨特的嗓音唱起了好聽的小調兒。
“扶?;ㄩ_,若木近來,哎哎——金黃的花朵朵呀,托著太陽開,哎哎——
好聽的音調落在搓著棉條的竹筷上,油燈的影子里,變成了一片小花?!覞u漸安靜了,漸漸迷糊了。
第二天,炕上已經(jīng)干干凈凈了,一根根棉條,像冰凌,碼在窗戶下的木箱里。不多久,姥姥坐在槐樹下,“嗡嗡”地搖著紡車,勻稱的棉線線從姥姥手里抽出來,搭在轉動的鉆子上時,一個個精致的紡錘就落在了筐籮里。
“呱嗒,呱嗒,呱呱嗒嗒”,斜斜的太陽光里,姥姥又坐在了織布機上。
梭子靈活地傳過來,穿過去,紅色、綠色的經(jīng)緯交織著,布匹一寸寸延長著。清涼的米湯漿洗后,搭在了院子里,重巒疊嶂,潔白如云……我興奮極了,鉆進去,順著將自己裹進去,逆著又將自己轉出來。如此往復,不停不歇。
姥姥瞇著眼,手搭涼棚笑瞇瞇地站在屋檐下,任由我翻飛騰挪。
“姥姥,你快看,快看我像什么?”
“娃娃哎,娃娃就像那會說、會笑、會唱歌的花骨朵兒?!?/p>
我轉得高興,聽得開心,實在暈眩得站不住了,便一骨碌從里面鉆出來,跌跌撞撞撲到姥姥懷里,沉沉地睡去了。
眼前似乎一直冒著金星,布匹似乎也成了彩虹,托著我飛上了天。穿越時間,穿越萬山,落在了眼前的花叢邊。
月亮上來了,小木屋的頂上,天空深湛,月眉清淡;地上,一道道斜影,靜謐、唯美——我便在這銀輝里,看見了花開的模樣。
小梭子般的花蕾漸漸圓潤著,翠綠外皮上的紅絲線漸漸打開著,就像柔軟的小褶皺,在深綠的葉片間舒展著、喘息著、清醒著。柔和、悠長的節(jié)奏,可視可聞可感。忽然,像一路音符,戛然止于高處,漸漸匯成了花腔:一朵紅色的五瓣花朵如愿盛開了,點點金屑,在月光下閃耀……我如夢,夢如我……
尾 聲
所以,“閣樓”就是我生命存在的理想符號:美麗的坡屋頂下,空間自由,時間自由,靈感自由。這三重維度,構成了生命的華屋。我可以精心思索,廣泛閱讀,沖刷人間的荒誕;也可以自由抒發(fā),潛心勞作,消除外界的喧嘩。
所有這一切,皆為完成與大自然的生命交換,達到自我人生的圓融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