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野物都是一些古怪的東西。我對它們的眼神怎么也忘不掉。
一只春天沙灘上的小麻蜥爬到高坡上,它一直在瞅我。小柳鶯在柳絮里撲動,它也會忙里偷閑瞥瞥我,小眼睛真機靈。沙錐鳥在地上飛跑,故意不飛,一邊跑一邊歪頭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林子里有一萬種聲音,只要用心去聽,就會明白整個大海灘上有多少生靈在嘆氣、說話、爭吵、講故事和商量事情。人是聽不懂它們的話的,所以只好去猜。猜它們的話就像猜謎語,有人猜得準,有人一句都猜不著。外祖母說一輩子住在林子里的人總能聽懂一點,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好。她說有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婆婆懂鳥語,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大海灘上的生靈包括樹木花草,而不僅僅是能夠奔跑和飛動的野物。樹木讓風把自己的聲音送給另一棵樹,送給人和動物。比如鳥兒啄一顆無花果,風就把四周白楊和梧桐的感嘆傳過去:“可憐??!慘??!嗚嗚嗚!”兔子啃著狗牙草,把長長的草筋抽斷,四周的草都在詛咒:“勒壞你的兔子牙!勒!勒呀勒!”這么多生靈一起咒罵,兔子嚇得蹦起來就跑。
夜晚好像安靜了。不,夜晚有一只鳥邊飛邊哭。還有一只母狐在抽抽搭搭抹眼淚,看著月亮禱告?;尕傄唤z絲往斑鳩身邊爬,到了最危險的那會兒,喜鵲擲出了一顆橡籽,擊中了花面貍的鼻子。鳥兒和四蹄動物都在暗影里警醒,時不時相互扔一支飛鏢,那是小泥丸或沉甸甸的種子殼。兩只上年紀的刺猬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樹枝上拉家常,一個說:“我生第一個孩子奶水不足。”另一個說:“我的小兒子手不老實,偷鄰居家的水蟲?!?/p>
林子里的夜晚,有的睡著,有的醒著;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有的整夜不睡。大海鬧了一夜,白天睡。許多生靈都是大白天睡覺的。不少鳥兒和人一樣,夜里用來睡覺。所以鳥兒和人差不多,都是太陽出來話就多起來。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樣,大概是分成了兩半的。不同的野物與生靈分成兩大撥兒,它們各自占據(jù)一個荒野。我們因為是人,基本上和鳥兒一伙,占住的是白天這個荒野。
我告訴好朋友壯壯:“咱們屬于白天,晚上就交給另一些家伙好了?!眽褖颜f:“嗯,那都是一些壞家伙?!蔽覜]有立刻表示同意,因為我在想他的話對不對。我說:“晚上也有好的家伙,比如貓頭鷹和刺猬,比如我們家很早以前的那只貓。你爺爺晚上不睡時,也是好的家伙?!?/p>
壯壯沒法反駁我的話,轉而說別的。他憂愁的事情和我一樣,就是上學?!暗搅四且惶欤覀兙偷帽魂P到高墻里面,還不知是怎么回事哩。”他皺著眉頭。我想了想說:“反正誰也逃不掉這種鬼事。說不定上學也有一些有趣的事,誰知道呢?!彼犃送瑯記]有立刻反駁我。我知道,壯壯最近一年多來有些佩服我了。這是越來越了解我的原因吧。我很高興。
走在林子里,我們談了各種樹木花草的脾氣和特點。我重復了不少外祖母的觀點,指著一大片紫穗槐說:“別看它們長不高,可它們代表了荒野!”壯壯長時間看著,沒有贊同也沒有反駁。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野鴿子的叫聲:“咕嚕嚕咕!咕嚕嚕咕!”壯壯凝神聽了一會兒,轉臉看著我說:
“這也是代表荒野的。我覺得這就是荒野的聲音……”
我以前沒有想過。真的??!就是野鴿子的呼喊,才把海灘和林子變得更大了,大到沒有邊緣。我深深地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