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江南人吃的食物都是一首詩。
南京人吃的東西也極為精巧,比如雞汁湯包,心急了要么湯汁流一地,要么燙得人嘴皮起泡,再也不敢享用。鴨血粉絲湯看似隨意,卻是徹夜熬來的湯汁,切碎的鴨雜與燙得順滑的粉絲交融在湯汁中,以香菜做輔,不動筷,香味已經(jīng)縈繞開來,令人欲罷不能。
只是活珠子是個意外。
街頭巷尾,有中年婦人提著煤球爐,生了火,上面架一個生鐵的盆。平平放著白水煮雞蛋。雞蛋映襯著白開水,滿滿的財氣——過年的時候,江南人吃雞蛋稱之為吃元寶。這一盆元寶可不就是金不換,財源廣進的意思嗎?
只是蛋,坐下來,敲開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里乾坤——發(fā)育了一半的雞胚胎。不由恍然大悟道,這不就是旺雞蛋嗎?
南京人則會鄙夷地糾正你,什么旺雞蛋,這是活珠子……
活珠子和旺雞蛋難道有區(qū)別?
當(dāng)然咯。南京人不以為然,旺雞蛋就是旺雞蛋,活珠子嘛,當(dāng)然就是活珠子咯。
不禁啞然。
朋友道,旺雞蛋是殘疾雞的胚胎,不管是全雞全蛋還是半雞半蛋,任其孵化,都不會成為一只健康的雞?;钪樽觿t不然,首先是健康雞的胚胎,其次是嚴(yán)格標(biāo)準(zhǔn)的半雞半蛋。
這么一解釋,便把二者的區(qū)別解釋得一清二楚。
賣活珠子的人給小盤子里撒一點椒鹽、辣椒粉,遞給食客。食客則坐在小板凳上,端著盤子,蘸著吃,風(fēng)味很獨特。只是第一次接觸的人未免覺得殘忍了一些,不敢嘗試。
大學(xué)時,教明清文學(xué)的老師是蘇北人。有一次在課堂上提到活珠子,感嘆道,南京人一貫精致,不知為何要茹毛飲血。如此腌臜,怎能吃得下去。又說道,他們家鄉(xiāng)也是吃旺雞蛋的,只是要剝開,洗掉里面的絨毛,干干凈凈的,炒成一盤菜,端上桌,才能品出滋味來。和我們家鄉(xiāng)的吃法如出一轍。
活珠子的味道極其特別,有著蛋的敦厚,又不缺肉香來撫慰人的味蕾。起初我也不太能接受南京人的白水煮來吃,但吃了一個之后,反而大贊。想起《舌尖上的中國》說道,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簡單的烹飪,便能鎖住它最本質(zhì)的味道,原汁原味竟然比家鄉(xiāng)油鹽燒制的還要香。
賈太君想吃胎鹿,讓人洗凈蒸了來吃。黛玉、寶釵、湘云等人坐在一邊卻未能分得。太君道,這些不見天日的東西,你們小孩子家不能吃,免折了壽。
吃活珠子突然想到這一段。只是味蕾開動之后,便再也收不回來了……
有一年和朋友在安徽淮南,偶遇路邊一位老人擺弄著攤點。
老人穿得極其臟爛不堪。面前擺著兩個煤球爐,生著火,那火在冬日的街頭卻尤為溫暖。九孔的煤球里紅旺旺的,卻舔出多個藍色的火舌頭來。爐子上是一個鐵絲網(wǎng),網(wǎng)也不干凈,熏得漆黑。上面刷了油,吱啦啦地往下滴,不時泛起火花來。
老人直接用手從一邊的鐵皮鍋中掏出幾只活珠子來,外殼已經(jīng)全部碎了,細細碎碎地粘在里面露出的生物上。應(yīng)是鹵好的,百味都匯在了里面。
是個賣活珠子的街頭攤點。
我只覺得臟,又特別想嘗試一下。好似烈火中取栗子……
鹵香的雞胚胎在烈火上“嗶嗶啵啵”地收了水,有一種異常的焦香,極有嚼勁,吃在嘴里,鹵汁又極其入味。入喉入胃,暖了五臟廟,祭了勾魂蟲,愜意至極。
真的,直至今天,也沒吃過那么好吃的烤“活珠子”。
我想以后也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