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我一直記得麗娃的歌聲與笑容。
麗娃是我家隔壁老胡夫婦的大女兒。她長得像她母親,個頭不高,微黑,圓潤,五官分明,一雙如深潭的眼睛。印象里,她總是推著一輛藍色自行車走出樓道,車被擦得锃亮,她騎車遠去的身影就像一只輕盈的鴿子。
麗娃的母親在醫(yī)院當護士,常上夜班。麗娃承擔了不少家務,一下班,她做飯,洗衣,還要輔導兩個妹妹的功課,有時甚至代替父母去參加妹妹們的家長會。雖然忙碌,她卻很少抱怨。她常在做飯或洗衣服的時候哼著歌,似乎是要用歌聲來化解生活里一切的不如意。
她嗓音很好,常常哼唱的那首歌,旋律很動人,在那個藝術匱乏的時代,那首充滿“流行”意味的歌在我聽來不啻天籟。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唱的是電影《淚痕》里的插曲《心中的玫瑰》,是李谷一原唱的。這首歌誠摯而憂傷,充滿女性氣息,由麗娃把這首歌帶進我們這幢機關宿舍的樓道,再合適不過了。
她的家,和其他熱鬧的家庭比起來,是有些沉悶的。老胡和妻子不怎么說話,偶爾說,都像是在吵架。好在有麗娃,她使這個家有歌聲,有香味。她常在廚房做各種吃食。有時是艾葉果,有時是一種油煎小餅,面糊里調了蘿卜絲、蝦皮和雞蛋。秋天,她帶妹妹去采來桂花晾干,加點白糖,做桂花糯米餅。
鄰居夸她手巧,問她在哪里學的,她說小時候在鎮(zhèn)上跟外婆學的。鄰居們才知道,她在小鎮(zhèn)外婆家長到快十歲才回城里父母身邊?!半y怪性格和老胡兩口子一點都不像呢!”鄰居們悄悄議論說。
有一次,老胡夫妻倆鬧得很厲害,老胡一氣之下回了老家,老胡妻子也去單位了。麗娃要上班,買菜做飯,照顧兩個妹妹,忙得像個陀螺,可家里還是傳來歌聲,這次是三個人的,她在教妹妹們唱歌。
成天生活在這樣的家里是什么心情?從麗娃臉上似乎看不出她身后那個家庭的陰霾,她總是淡淡地微笑著,這也是她與鄰居們打招呼的方式。還有就是歌聲,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止她的歌唱,哪怕唱到“在我憂傷的時候”,聽上去,這“憂傷”仍然充滿著希望。每當她唱起歌,我都屏住呼吸靜靜聆聽,她的歌聲給貧瘠的生活增添了玫瑰色的光澤……
麗娃一家后來搬走了,聽說麗娃父親直到去世也沒和妻子離婚。他們吵吵鬧鬧一輩子,作為家中長女,麗娃承擔了多少啊,但她的笑容與歌聲是在表明父母的人生不能替代她的人生,更不能籠罩她的人生,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位充滿魅力的大姐姐,令我知道,面對人生的煩惱,人總有辦法去自我化解的。只要歌聲與笑容在,明天就不會太糟。
搬家后,我再也沒見過麗娃。有一回在街上,瞥見一個似乎有幾分面熟的人,走過去,才想起,這個人很像麗娃,臉上帶著點笑意。不管是不是她,我知道,麗娃會生活得很好。無論遭遇什么,她一定會繼續(xù)唱歌,而生活將贈予她愛的玫瑰。
今天,我又在聽《心中的玫瑰》,前奏有悠揚的小提琴聲,頗有那個遠去時代的裊裊余音。麗娃的臉又一次從歌聲中浮現(xiàn),五官有些模糊了,明媚仍在,像夏日里的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