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藏族民族社會文化中天珠成為其民族文化象征的一個載體,承載著社會關(guān)系、習俗和文化,“天珠”的文化象征性創(chuàng)造了它的文化意義,弱化了其作為物品的使用功能。而在現(xiàn)代市場中“天珠”作為價格高昂的奢侈商品,其本身對消費者有很大的信息困境,市場大眾概念中的“天珠”其實是民族文化“瑟珠”中的“珍品”,并不是一般的瑟珠。對于本身瑟珠而言是有多種分類標準的,“天珠”只是其眾多瑟珠中最為至純的珍品,但是當?shù)孛褡鍖τ凇凹儭被颉罢洹钡睦斫獠⒉辉谟诓馁|(zhì)的好壞,而是依據(jù)圖案和顏色來界定,所以對于市場上熱切的買主來說,“天珠”的市場價格,并不一定是其“珍”的體現(xiàn),消費者自己認知的程度與物品本身的“地方知識”出現(xiàn)了偏差,形成了價格與價值的斷裂。
[關(guān)鍵詞]天珠;文化象征性;珍品;真品;道德風險;藏族文化
中圖分類號:C95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21)08-0104-07
作者簡介:馬宇彤,女,蘭州大學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博士在讀博士研究生,西南民族大學旅游與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藏學、民族問題。四川 成都 610041
“天珠”作為一個民族特有標識性“古代珠飾”,其分布于喜馬拉雅山附近,藏語發(fā)音為“dZi”,漢語翻譯“瑟珠”,有莊嚴、雄偉、圓滿之意。在藏民族社會文化中“瑟珠”因為其悠久神秘的起源、無法復(fù)原的蝕花工藝流程、貴族佩戴時尚標準、以及神秘的符號象征,使其成為該民族所有古代珠飾中最為貴重的物品。對于“天珠”的研究是隨著喜馬拉雅考古發(fā)掘和天珠收藏興起而逐漸形成的,各個學者都從自身考察的角度對天珠的發(fā)現(xiàn)、起源、命名、價值、內(nèi)涵、工藝及鑒定等有過不同程度的論述。一部分學者集中對天珠進行系統(tǒng)的分類,對其表面紋飾意義進行解讀(Rene Nebeski Waugh Berkowitz 1952 湯惠生1995 任尚昌2014 朱曉麗2017);還有一部分學者討論了珠的鑲蝕工藝及其價值(David Ebhinghouse & Michael Winsten 1984 李磊2015 朱曉麗2017);另一部分學者結(jié)合藏民族社會文化歷史,探討天珠的象征意義帶來的文化價值(閆腦吾2010,蒲昭烽2016)。本文就是結(jié)合各個學者的研究,著重研究文化象征性賦予“天珠”商品化的各個階段“價值”形成背后所呈現(xiàn)的文化崇拜、民間行為、符號權(quán)力、市場需求、準則混亂等因素彼此互動作用的邏輯。
一、“珍品”的工藝生產(chǎn)和文化再生產(chǎn)
天珠在藏文化中其被稱為“瑟”,經(jīng)過文化交融與市場現(xiàn)代化現(xiàn)被稱為“天珠”。從物品屬性角度,天珠(瑟珠)是人工通過蝕花瑪瑙工藝在天然玉髓中浸蝕染色而成,其工藝是蝕花工藝中最復(fù)雜最精美的一種并已失傳。從物品的文化屬性角度,天珠(瑟珠)被藏民族賦予了信仰、財富、地位、時尚等社會文化意義??偠灾熘椋ㄉ椋┦前に嚰夹g(shù)與歷史文化雙重意義的珠飾“珍品”。
缺失記載的生產(chǎn)制作工藝。蝕花瑪瑙工藝起源于印度河谷文明(公元前2600年),印度河谷文明衰落之后(公元前1500年左右),該工藝一度銷聲匿跡。直到鐵器時代的到來(公元前600年左右),各個城邦開始興起,貿(mào)易繁榮,手工業(yè)興盛,蝕花瑪瑙工藝又開始復(fù)興,天珠(瑟珠)最早就在這樣社會文化背景下產(chǎn)生。天珠的制作材料是纏絲瑪瑙,所使用的是蝕花工藝“抗染”方法,在David Ebhinghouse & Michael Winsten “Tibetan dZi Beads”中明確提到:“只有經(jīng)過‘白化工藝的纏絲瑪瑙是符合藏族所謂至純瑟珠的標準”[1],而目前對蝕花瑪瑙工藝研究證實,也肯定了這個說法的正確性。天珠工藝沒有文字記錄,研究者們都只是通過對成品珠子樣本觀察來復(fù)原工藝流程步驟:1成型。將纏絲瑪瑙加工成珠子成品形狀,此時的珠子依舊是纏絲瑪瑙質(zhì)地;2白化。將珠子浸入染劑中進行“白化”工藝,此時珠子通體白化,纏絲瑪瑙的天然樣式被遮蓋;3畫花。把所需要的圖案符號使用抗染劑在已經(jīng)白化的珠子上進行勾畫;4黑化。經(jīng)過抗染劑勾畫風干后的珠子浸泡于堿性染色劑中,進行第二次染色,此工藝程序是將珠子表面呈現(xiàn)黑色或棕色效果,與之前抗染劑勾畫的圖案形成黑白對比;5焙燒。將黑化后的珠子風干后,放入炭火中焙燒,冷卻取出;6拋光。對珠子表面進行精細打磨和拋光處理,使其呈現(xiàn)蠟質(zhì)光澤;7打孔。以上的七個工藝流程復(fù)原是現(xiàn)代工匠以及研究者通過對古代實物借鑒而來,而至于“古代制作天珠所使用的抗染劑和染色劑配方已無文字記載,雖然蝕花瑪瑙工藝從4600年前發(fā)明至今,一直都為工匠使用,但是不同時間空間文化下的工匠所使用的配方都各不相同。”[2]
因為文明的衰落,文字的缺失,導(dǎo)致天珠(瑟珠)原始制作工藝被神秘化,直到清代之前,天珠(瑟珠)都是階級精英、寺廟供奉專屬物品,所以其仿制品缺少民間使用空間,加之文字的缺失、本身工藝的不成熟,筆者推斷在清之前很有可能都未出現(xiàn)過仿制品,而如今市場中高昂價格的天珠(至純瑟珠)就是清以前流傳藏文化傳統(tǒng)中的至純瑟珠。
文化塑造的“珍品”?!肮糯轱椨兴膫€基本功能:審美、財富、地位和信仰。”[3]天珠在吐蕃時期流傳已超過千年,《新五代史》四夷附錄第三:“吐蕃男子冠中國帽,婦人辮發(fā),戴瑟瑟珠,云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馬?!盵4]可見一顆品相上好的“瑟瑟珠”可以換一匹良馬,足見其珍貴程度。因為文獻中的“瑟瑟”與藏語的“dZi”音同,致使許多天珠研究學者認為文獻中所提及的“瑟瑟”就是藏文化中所稱的“至純瑟珠”,即我們現(xiàn)在稱謂的“天珠”,也有學者認為“文獻中的‘瑟瑟并非僅只‘天珠,而是對古代珠寶的總稱,并在不同時期賦予了不同含義”[5]。筆者認為“天珠”在藏文化中的珍貴價值是不容置疑的,也是世世代代文化共同意識的體現(xiàn),對于文獻古籍理解只是為了佐證天珠被藏文化社會賦予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標識和符號意義。在藏文化社會中天珠成為其社會文化的一個載體,承載著社會關(guān)系、習俗和文化,人們從對物品的崇拜,逐漸演化對本民族文化的崇拜。歷史中藏民族社會的貴族精英階級創(chuàng)造了“瑟珠”的文化意義和信仰需求空間,弱化了其作為物品的使用功能,將“天珠”經(jīng)過文化符號意義后的再塑造,將其生產(chǎn)成為該文化社會概念中根深蒂固的“珍品”,其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1)獲取限定性。前文已描述天珠制作工藝失傳,藏文化社會本身并無此復(fù)原工藝,使其成為“稀有品”,則通過制度規(guī)則讓其限定在精英階級之中;(2)地位的絕對象征?!缎绿茣ね罗瑐鳌分忻枋觯骸捌涔僦嘛?,最上瑟瑟,金次之,金涂銀又次之,銀次之,最下至銅止,差大小,綴臂前以辨貴賤?!盵6]可見吐蕃社會中官員佩戴等級中“瑟瑟”是最高,金銀銅都在其下;(3)符號的化身。天珠能夠進入精英階層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就是其珠體勾畫的“眼”圖案的神秘性。藏民族由于“苯”教信仰思維形成基礎(chǔ)對于天珠的不同數(shù)量“眼”圖案會有格外的喜愛意識。后來佛教傳入后,天珠又一度成為一種護法法器寶物,被稱為“藏密七寶”之一。(4)時尚品位的表現(xiàn)力。格薩爾王的史詩《賽馬稱王之部》中對“珠姆王妃”的服飾作了較詳盡的描述:“她那苗條身姿,像修竹一樣柔軟婀娜;她那美麗的面龐——為了使大批秀發(fā)不散亂,右邊壓著世界罕見的唬拍;為使小小的辮子不松散,上面系著松耳石和珊瑚的彩穗。斑駁耀眼的貓眼石項鏈,鑲嵌著紅珊瑚珠粒,綠色的松耳石念珠和紅寶石的呷烏佩在胸前?!盵7]其中提到的貓眼石項鏈可能就是指天珠。到了清代藏民族中貴族特有的固定化裝飾示范成為民間大眾追求時尚品位審美的標準。但是由于天珠的第一個特性,民間大眾很難獲得,但是需求又存在,此時是天珠仿制品出現(xiàn)的市場時機。
文化消費的再生產(chǎn)?!疤熘椤边@個詞匯是最近二十年才興起,來源于藏民族社會之外,由于各民族間文化生活交融越來越頻繁,許多藏民族尤其是藏族商人為了方便交流,大多漢語言交流時會簡化稱瑟珠為“天珠”,使用藏語言時仍舊按其傳統(tǒng)稱“瑟”。而我們現(xiàn)在市場概念中的“天珠”其實是藏語言文化中的“瑟”的“珍品”,從這里就可以發(fā)現(xiàn)由于語言表述的不對稱,首先就造成了天珠市場的信息困境。Glyn Daniel在《考古學150年》中說到:“如果只將文字資料和口傳資訊當做原始資料,難免會導(dǎo)致錯誤的結(jié)局”[8],根據(jù)朱曉麗學者在《喜馬拉雅天珠》書中闡述認為:“天珠”這一稱謂最早可能出自臺灣商人或收藏家處,但具體出自何處,由何人構(gòu)想出,已得不到考證,但可以明確的是“天珠”這個稱謂流傳開來是經(jīng)過臺灣商人宣傳和推廣的。
作為“珍品”的天珠,在藏文化社會本身就是聲名顯赫的裝飾品,失傳的技藝、他者的精英文化、地位身份的象征等等特質(zhì),都讓其具備當代消費社會中商品化的條件——消費者總是愿意通過“擁有紀念品、古董、收藏品或展示品來顯示他們的地位、他們的專業(yè)性”[9],而“天珠”本身的社會文化屬性正好可以滿足這樣的消費心理需求,因而有條件滋生交易市場,交易者只需要整合挖掘原有的文化意義經(jīng)過自媒體傳染、投機者造勢、明星效應(yīng)光環(huán),而后重新賦予“天珠”價值后進入市場——這就是天珠的文化再生產(chǎn)過程。
天珠市場中有文化崇拜價值、有民間仿制行為、有消費需求認知錯位、更有超額利益空間等因素,他們共同作用力在生產(chǎn)天珠新的商品價值,這個再生產(chǎn)過程,也許是對文化的再包裝、也許是對工藝的再復(fù)原,也許是對需求的再滿足等等,生產(chǎn)最終的目的不論是什么,其生產(chǎn)動力一定是天珠本身在社會文化意義中的“珍”。
二、跨文化流通中“真品”的買賣市場和道德風險
市場中的“天珠”價格可謂“一珠一價”,筆者本篇論文的田野點是拉薩沖賽康市場,這里活躍著一批天珠交易商,每天會有來自各個地方各個民族(康巴人居多)的生意人匯聚這里,他們在市場中并沒有固定的攤位,他們只是把天珠掛在身上,給來往的買主參觀與欣賞,在這個過程中談生意。筆者同報道人每天閑散于市場中,周邊就是賣菜小販,讓人一時感慨“天價珠寶與蘿卜白菜同賣”的文化認知差異。沖賽康作為天珠貿(mào)易最早形成地,有許多因交易天珠而致富的傳奇故事,也有因天珠而結(jié)交摯友的情誼傳說,所以更多的天珠交易商愿意跑來這里,耳濡目染如何做天珠生意。沖賽康的天珠交易市場并沒有明顯的標識或者地段,它無形的存在于每天匯集在沖賽康市場中各式各樣的生意人之中,通過共同的天珠經(jīng)驗知識劃分出這個市場的無形邊界,這個邊界空間的形成來自三股力量:
由交易者所創(chuàng)造的消費空間。他們非常關(guān)注商品的生產(chǎn)源頭(收購源頭),但一般并不關(guān)注消費的最終目的。在天珠市場中,“真品”的天珠本身早已無法生產(chǎn),真品的存有量是有限的,而人們對天珠的喜愛更多也是因為其本身的民族社會文化意義,交易者通過對天珠承載的文化背景不斷的了解熟知,融合人們消費心理需求將其賦予市場更易接受的文化信息,如天珠可以保平安、有磁場能量等等,筆者認為“天珠”這個詞匯正是由此情境下產(chǎn)生而得,該詞匯非學術(shù)性詞,但是“天珠”兩字一目了然淺顯易懂,又與藏文化中“天降神物”之意吻合,更易傳播與接受。
根據(jù)雅昌藝術(shù)網(wǎng)統(tǒng)計:2004年天珠首次拍賣為44萬元,到2009年“朱砂九眼長天珠”拍賣4000萬,再到2019年天珠拍賣成交統(tǒng)計中7顆天珠價格都在百萬以上。作為收藏品或藝術(shù)品,天珠都被賦予了“增值”傳奇色彩,必然會有大量的自媒體對其宣傳鼓吹,而這些交易數(shù)據(jù)符號,也為沖賽康天珠交易市場認知度和價格標準奠定著基礎(chǔ)。
這樣一個無形似有形的天珠流通市場的邊界就是天珠交易者對天珠本質(zhì)、天珠文化以及天珠交易的知識經(jīng)驗內(nèi)化于心而形成的意會能力,這樣的意會能力一部分來自或文字學習或神話故事,更重要的來自交易的實踐。這種由意會能力形成的交易市場邊界是他們的“生意圈”,在這個“生意圈”中有售賣、有消費,有中介,大家的信任彼此相連,一顆品相尚好的“真品”很小概率會流通外部,大部分時候都是在這個天珠知識經(jīng)驗邊界的“生意圈”中閉環(huán)流通。
來自康巴德格地區(qū)的西熱絨波,1988年,19歲獨自一人來拉薩打拼生活,他擁有康巴人吃苦耐勞、慷慨好客、真誠果斷、敢于冒險、善于買賣的特點。年輕時候的西熱絨波售賣了自己身上唯一的藏皮襖,一小部分留作生活,其余都投入到酥肉與靴子進貨生意中,在拉孜售賣過程中,許多家庭拿珊瑚玉天珠和其兌換(當時一顆珊瑚2元,一顆天珠80-90元),在拉孜得到的珊瑚和天珠,西熱絨波就會帶到?jīng)_賽康去差額出售?,F(xiàn)在的西熱絨波已經(jīng)定居拉薩并且在沖賽康市場建立了自己的“生意圈”,是一名有著二十多年經(jīng)驗的職業(yè)天珠交易商。西熱絨波對自己的貨品非常有信心也很有信仰,他的顧客中一半是本民族一半是其他民族,愿為天珠出價更好的一般是本民族自己,而和他建立長期收購買賣的客戶是兩名臺灣商人。在訪談過程中詢問如何和買主建立信譽時,他很自信告知“我在這里20年了從沒賣過假貨,大家全都認識我,也認識我的家”?!暗吧瞬⒉恢滥愕恼\信”。“我賣天珠的雇主都是我的朋友們(西熱絨波的“生意圈”)介紹過來的,如果不是藏人我會帶他們回家來商談價格,不會在市場”。“會接觸陌生買主或賣主嗎?”“曾經(jīng)接觸過一個,收購他的天珠,但是假的,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自己的朋友,發(fā)現(xiàn)后我去拜了菩薩,然后把這個丟到了河里”?!叭绾尾拍苓M入到你所說的朋友圈?”?!拔覀兌家熘椋瑫此鼈?,知道它們的意義”。
在拉薩經(jīng)商人中,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大一部分天珠商人都會是康巴人,他們精通生意之道,對自己的貨品了如指掌,也可以說出關(guān)于天珠的各類神話故事。因跨文化生意交流越來越多,他們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而且還很在意積累本民族歷史文化知識,擁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知識,同時見證著如何通過一件物品——像“天珠”一樣的文化載體——來跨文化流通傳播本民族文化生活。
由消費者(或潛在消費者)創(chuàng)造的需求空間。這股力量是完全在意物品的生產(chǎn)方式與流通過程,本文研究的天珠交易特殊性之一就體現(xiàn)在此環(huán)節(jié),天珠的潛在消費者有三類:珠飾收藏家、“至純天珠”追求者、藏文化信仰者。對于天珠收藏家這類消費者,他們更在意物品的“珍”與“真”,也有著完備的天珠知識經(jīng)驗,很容易進入天珠交易市場,市面上有許多天珠收藏家都會自己著書展示專業(yè)知識同時出具許多文字素材來支撐自己的收藏品的“珍”與“真”;而對于“至純天珠”追求者,筆者認為他們更在意物品的“真”,因為其本身消費的已不是物品本身而是它身后的符號價值,這一論點會在文章的第三部分闡述;最后對于本身信仰藏文化者來說他們更在意“天珠”的“珍”,而這里的“珍”不是天珠的材料的珍貴,而是其本身符號意義的珍貴,所以他們可以接受仿制天珠,筆者訪談中許多藏族消費者他們更在意的是天珠有沒有好看的圖案和潤澤的外表,仿制品中表面越光滑、顏色越深暗價值越高,對于他們來說瑟珠“純”更重要,而是否是“真”的這個問題就興趣不大。所以在藏族天珠交易人手中確定蝕刻瑪瑙的某一粒珠子是否是我們理解的珍品天珠的復(fù)雜性就在于此。
三類消費者對天珠有不同的需求消費,而跨文化認知偏差造成的商品信息困難也暴露無遺,漢語境創(chuàng)造的“天珠”詞匯被藏族商人將其內(nèi)涵擴大化進行傳播;而藏語境的信仰“純”也被漢語境理所當然的理解為物品“真”。在這樣的跨文化交融的市場中,伴隨著天珠流通而產(chǎn)生的經(jīng)驗知識隔閡都會導(dǎo)致“真品”天珠的鑒別標準不同,在天珠的消費者與交易者之間詞語意義與功能的模糊,使得“真品”的標準需求潛意識的因人而變。天珠本身具有稀少性的特質(zhì),再加上許多交易于無形的市場中,這樣的“一品一價”的物品無法受到國家規(guī)范的直接調(diào)解,很容易出現(xiàn)市場失衡。
由民間工藝匠人所創(chuàng)造的投機空間。由于工藝技術(shù)精細化的發(fā)展和天珠市場需求的推動,天珠的仿制已有一段歷史,它的替代品有“玻璃天珠、蛇紋石天珠和塑膠天珠”[2]443,但是到了20世紀60年代開始,一些聰明的工匠開始仿造“真品”天珠,臺灣一度成為其制作中心,仿制技藝在實踐中不斷精細化,使得一些珠子幾乎可以以假亂真。近些年拉薩、深圳等地也會批量生產(chǎn)價格低廉的天珠替代品,以供旅游紀念品使用。
格桑尊珠是一位售賣仿制天珠的商販,據(jù)他回憶大約20年前,一些聰明能干的藏族手藝工匠開始用塑料制作天珠的替代品,在德格原來有一兩個村子的人在制作,他們用塑料盤子、杯子來做,但是現(xiàn)在德格不做了,被做工更好的拉薩替代了,并且搞起了批發(fā),因為前些年需求量很大,有些人批發(fā)塑料天珠同樣發(fā)了大財?,F(xiàn)在制作的人越來越多,就不值錢了。
正如前文所述,對于“天珠”經(jīng)驗知識的掌握與獲取是沖賽康交易市場中極為重要的意會能力。交易者、消費者以及手工藝人他們本身所掌握的知識與信息多少是無法衡量,這必然會導(dǎo)致“天珠”交易中信息不對稱現(xiàn)象,極易出現(xiàn)道德風險。一件“真品”天珠的流通會經(jīng)歷漫長的時期,經(jīng)過很多人的手,也要跨越很長的距離,再到市場交易中,還存在著仿制品的窺覬,而交易雙方又因為各自擁有的經(jīng)驗知識和語境文化的差異,必然對“真品”判定的文化風俗標準有所偏差。對于一個潛在的買主來說,他們需要了解很多信息才能夠辨認出一顆“真品”天珠,他們需要或至少是模糊的要意識到各種天珠的等級分類、質(zhì)地、圖案、形狀、顏色、“手感”(潤澤度)、風化紋(馬蹄紋或魚鱗紋)、朱砂點,而這些標準體系是不同程度的被交易者和消費者內(nèi)化于心的意會知識。所以,整個市場的均衡主要依靠的是交易者的道德良知和消費者識貨眼力,同時不完全地體現(xiàn)在市場價格上。只有交易者自己清楚貨源成本和自我的良知,消費者有著自己的預(yù)算和社會需求,不同的“天珠”價格從十幾元到幾萬元到上百萬再到上千萬,高跨度的各種價格下可以是塑料天珠、玻璃天珠、半寶石天珠、瑟珠、措思、瓊、壽珠、達索(虎牙天珠)、達落(虎紋天珠)、長型天珠等等。
而當代手工藝匠人打造的仿制天珠可以是以上天珠分類的任何一類,屬于“真品”與“珍品”兼?zhèn)涞奶熘椋渖唐穬r格昂貴,但是隨著現(xiàn)代工藝精細化發(fā)展,手工匠人已可以打造與“真品”天珠(老天珠)同樣的仿制天珠(新天珠)供有需求者購買,前文已提過資產(chǎn)并不是特別富裕的藏族群眾并不是十分在意“真”,他們購買的天珠更在意其承載的符號意義。但是這些做工同樣精良的仿制天珠成為商品后的定價是否與其匹配,就要取決于天珠交易者的從業(yè)良知,當消費者無法得知交易者內(nèi)心“良知”時,就只能依靠自己的“眼力”,兩者都兼?zhèn)浠蚪灰渍哂新殬I(yè)道德良知,市場都可均衡,一旦交易者職業(yè)道德良知缺失,消費者“眼力”的能力不足,市場道德風險形成。筆者認為正是因為天珠市場有較高的市場道德風險,所以才會有沖賽康天珠交易市場封閉的“生意圈”,這應(yīng)該是“天珠”保“真”的本能體現(xiàn)。
三、差異消費下“商品”的符號價值體現(xiàn)
“人們擁有的最大財富不是功能性的塑形物,而是一種象征性的社會關(guān)系,與功能性的物品占有關(guān)系的混濁盲目完全不同,這種象征關(guān)系具有‘透明和互補性的美好質(zhì)性”[10]。在天珠的消費環(huán)節(jié)分析的原則是這樣:人們對“天珠”從來都不是消費它作為物的本身(使用價值),而是一直把它當做突出自己的一種符號載體,或者用來加入某類團體,或想成為更高地位身份的參照物。
財產(chǎn)符號帶來的自我延伸。Russell W.Belk(1998)認為,不理解消費者與財產(chǎn)之間的聯(lián)系有什么意義,就不能指望理解消費者行為。要了解財產(chǎn)的符號意義,關(guān)鍵是我們可以意識到我們把財產(chǎn)看作自己的一部分。如Russell W.Belk認為的, “我們脆弱的自我感覺需要支撐,通常我們通過擁有財產(chǎn)而獲得”[11]。我們的擁有物是我們自己的符號體現(xiàn),也許這是消費行為發(fā)生的最基本的心理意識。
天珠作為藏民族社會重要的社會文化載體,其本身在許多領(lǐng)域都成為本民族自我的延伸。在藏文化社會發(fā)展中,人們有目的的在天珠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自我創(chuàng)造的意識:入藥治病、繪制唐卡、寺院法器、婚嫁節(jié)慶時的重要佩戴飾品等等,這一切都是天珠融入自我延伸的途徑。而到了當代社會中“真品”天珠可謂“一珠一價”,從2004年天珠第一次在拍賣行出現(xiàn),到2012年“天珠專拍”場成交率為6579%,成交價6600余萬元,天珠儼然已成為收藏品中的“珍品”,它們從原有的社會文化賦予的價值走向了“他者”世界定義的市場價值中。本身就有“財產(chǎn)功能”的天珠(很多藏民都會用天珠作為貨幣換金錢、牛羊等)從古至今都是絕對財富、地位和社會認可的標識。無論是哪一種方式人們都通過擁有天珠來尋求一種自我的延伸,就像手工藝人在作品中延伸自我一樣,人們通過擁有天珠成為自己身上飾品或展柜中的物品,來讓他人透過天珠觀察、認識自己,而天珠擁有者也會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在它們身上投入自我的精力。
“早些年我在西藏收了很多斷掉的珠子,那個時候斷的珠子很便宜,后來,會有藏藥廠的人過來跟我們收,是按克收,為了入藥,那些珍貴的藥丸每次可能只削一點點,所以可以看到一些天珠上面有些“藥挖”?!奔獯胝f(天珠商人及收藏家)。在一些天珠上,會看到有一些只有幾毫米的小坑,這些小坑就是所謂的“藥挖”。
天珠消費中作為財產(chǎn)符號,消費的是它們的“珍”與“真”,人們愿意從既“珍”又“真”的天珠中獲得自我在社會中的認可,或者在某方面領(lǐng)域?qū)I(yè)度的臣服。
稀缺符號給予的獲取滿足感。布迪厄在《區(qū)分》中認為,“當一件奢侈財產(chǎn)進入人們擁有的空間內(nèi)時,其實擁有者與物品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他們不需要再證明這個奢侈財產(chǎn)給他提供的快樂滿足感和它們表明的趣味(意會知識)就可以享受他們”[12]。天珠珍貴的特性之一體現(xiàn)就是其手工藝失傳及千年材質(zhì)不可復(fù)原性,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真”天珠已經(jīng)隨葬、入藥、丟失等原因,使得如今“真品”天珠固有的存量很稀少,對于一個有文化信仰的民族來講天珠的需求遠遠大于供應(yīng),而“真品”天珠又只能是小眾人擁有,所以當擁有一顆“真”天珠時,獲得的不僅僅是其本身的象征收益,還有內(nèi)心對于物品愛戀、對個性展現(xiàn)的滿足感。就像各類商品都喜歡推出“限量款”一樣,人們通過爭搶“限量款”使用,來滿足自我的認同與他人的區(qū)分。
天珠藏家認為“真的只有老的,假的全是新的”。至純老天珠只在曾經(jīng)一個時代出現(xiàn),有考證的是在唐代。據(jù)經(jīng)文里記載,天珠總共約有10萬顆,由于隨葬、入藥、失傳等原因,現(xiàn)在的存世量不過幾萬顆,而完整的天珠只有兩萬顆左右,這就注定了它只能被小眾人擁有。(舍多,47歲,成都天珠商人)
天珠消費中作為稀缺符號,消費的是它們的“真”,因為只有“真品”天珠的稀有的存世量及不可再生的特質(zhì)才會讓擁有者獲得崇高的滿足感,從稀有的物品身上感覺自我,獲得控制權(quán)和獨特性的滿足感。在這個符號表征中需要獲取的是自我的感知,人被擱置在交換的物品關(guān)系中,所以他在意的一定只是交換物的真?zhèn)危我暮雎浴罢洹薄?/p>
文化符號賦予的內(nèi)心安全感。作為一個民族文化“珍品”,天珠天然的就帶有強烈的文化符號,正如前文所述天珠自身繪制圖案的符號意義是眾多文化信仰者心中巨大能量,從清朝開始仿制品替代出現(xiàn),天珠不論從材質(zhì)、產(chǎn)量還是內(nèi)涵都擴大化發(fā)展起來,而對天珠替代品、或仿制品購買的消費者來說,更像馬克思“商品拜物教”概念,相信物具有神奇力量,會帶給他幸福,這會激起一種賦予感染力的、持續(xù)的期待。天珠背后的“平安”、“防病”、“去災(zāi)”、“降神”等民族文化符號背后實質(zhì)是人們意識心理塑形,這種藏族社會共有意識形成的符號意義令人產(chǎn)生了安全感心理,給人以希望,這樣的感覺潛意識在人們思維和行為之中,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讓人們從現(xiàn)實的困苦中得到解放。所以當仿制品或替代品天珠出現(xiàn)時,人們并沒有排斥,而是付諸行動去購買。
許多藏族群眾并不在意天珠所謂的真?zhèn)?,他們喜歡天珠漂亮可人,再搭配幾顆色彩艷麗、個頭碩大的珊瑚珠,節(jié)慶時節(jié)佩戴依舊不會失體面。
天珠消費中作為文化符號,消費的是它們的“珍”,這里的“珍”不一定是材質(zhì)和手工藝的體現(xiàn),更多體現(xiàn)的是天珠的歷史文化意義,是它作為一種民族物品的象征背后給人的心理意識,這個意識帶給人們的是內(nèi)心的安寧。
四、消費社會中功能缺失的符號商品
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學中認為,現(xiàn)代消費的社會早已經(jīng)不是一個商品與物品的世界,而是一個符號的世界。一旦我們進入符號價值消費的領(lǐng)域,物的使用價值就會被拋棄,物品僅僅是作為代表我們自身的社會角色、地位以及權(quán)力的符號來消費。物品所謂的使用價值已被符號價值取而代之。
天珠的消費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象征符號消費的典型案例,就其使用功能應(yīng)算裝飾類的珠品、入藥的處方以及繪畫的工具,但是后兩項的商品使用功能非常微弱。所以作為一種裝飾類的珠品,天珠可以有現(xiàn)在的市場地位和價格,全憑它本身承載的文化象征符號意義。前三個部分我們從“珍品”和“真品”兩個屬性入手分析了天珠商品化過程在生產(chǎn)、流通和消費階段的不同價值體現(xiàn),在整個過程中千年的歷史文化形成天珠崇拜的共有意識、民間有意識的對其文化和材質(zhì)再生產(chǎn)并進行推廣、交易者不斷通過任意提價打造著奢侈消費空間、消費者對其“真”與“珍”的特質(zhì)都有不同程度的需求,這些因素彼此互動并交融著,但是天珠的交易一直都僅屬于民間交易行為,而消費的“符號”概念又屬于意識范疇,這就很容易導(dǎo)致天珠價格被操控,“真品”屬性危機,市場道德風險出現(xiàn),商品價格與價值發(fā)生斷裂。所以,天珠市場自發(fā)的形成了買賣雙方的民間“保真”行為,但是消費者是否可以清楚知道自己消費的是“珍”還是“真”的文化符號或價值符號?消費者對于天珠付出的價格是否符合價值所在,只能依靠自身的意會知識及賣家的道德良知來判別自己消費的符號到底是什么。至此,“天珠”在現(xiàn)代消費社會的文化象征符號價值經(jīng)濟鏈條全部完成,“天珠”的歷史文化意義、價格與價值逐漸被再生產(chǎn)、再加工、最終被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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