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文(徐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老家位于黃土高原上,一個讓人聽起來就滿眼是黃土的地方。不同于黃土高原上類似 “山”“溝”“塬”這樣的名字,老家的名字,要顯得更卑微一些。我曾一度以為老家的名字是戶口本上寫的“顆粒臺”,“臺”字就足夠顯得老家卑微了,卻又在“臺”字前加了“顆粒”二字。隨父母搬離老家之后,我一直沒有告訴別人我老家的名字是那樣的卑微,那時候每回老家一趟,親房人們總問我:
“狗娃,你覺得四川那邊好啊還是老家好?”
每當(dāng)這時,我的腦海中便浮現(xiàn)出那滿目深黃的山村和花紅柳綠的川濕地的對比,只是鑒于不讓問我的人感到失落和傷心,我往往都會違心地答道:
“老家可比那兒好多啦!”
問我的人就會滿足地一笑,隨后說:
“瓜娃娃,川地肯定比咱們這山溝溝好多了!”說完便不再搭理我或問我些爺爺奶奶的近況。那時候我是看不懂親房人笑容里蘊藏的傷感的。
初中時候,我從我尕爺那里第一次知道了老家的另一個名字“窠立臺”。是的,窠立臺,它不再像“顆粒臺”那樣卑微,甚至有了一種超脫塵俗而又立身塵俗的感覺。雖說它名字的讀音并未發(fā)生改變,但它的名字確實變得響亮了起來。它的名字變成鉛字印在了會寧縣博物館的展柜里,它舉著國家的一二級文物-——屬馬家窯文化的彩陶,肅穆莊重?!榜健痹侵咐ハx、鳥獸的巢穴,意指小地方,代表著小范圍的人。我實在不能想象當(dāng)初給這里起名字的人學(xué)識到底是怎么樣的淵博,我亦不能想象這樣一個生僻的“窠”字又是怎么樣在如此貧瘠的土地生根發(fā)芽的。我打心里佩服起老家了。父親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央求他帶上我,哪怕那是幾百里的顛簸路途。那時我稚嫩的心靈田園里,生出了冰草一樣鋒利的思鄉(xiāng)情。
真正讓我開始在異鄉(xiāng)人面前“炫耀”老家的原因,便是我尕爺出版了一本飽含黃土味道的散文集《故鄉(xiāng)的風(fēng)》。我那時并不能讀懂那動輒千字萬字的深邃的散文,卻依然如饑似渴地在書里品嘗老家的土地、小河、冰草,還有那一縷嗆人的旱煙味。一時間,百味在我的鼻腔里漫延,熏得人直流眼淚。我很驕傲我的尕爺可以那么詳細(xì)地把每一寸土地都變成純樸的文字,尕爺是老家里把思鄉(xiāng)嚼透的唯一一個人。于是,我也開始了創(chuàng)作,寫詩,寫散文,偶有散章發(fā)表在一些不知名的雜志里。我期待有天可以寫作出關(guān)于老家的詩和散文來,最終都因淺淡的鄉(xiāng)土記憶而失敗。我的稿紙上關(guān)于老家的筆跡,都凌亂得讓人難堪。
我懂得了鄉(xiāng)愁滋味的原因,是看到了立在老家的一塊墨色石碑。石碑上豎寫著“窠立臺遺址”,日期是2011年,落款是白銀市人民政府。市政府為老家這樣小的山村立碑,卻讓我絲毫開心不起來。我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遺址”二字上。這充滿歷史性的字眼,帶領(lǐng)著的不是繁榮,而是荒蕪。我的爺爺曾無數(shù)次為我講述祖輩的事跡,那些輝煌的事跡,都隨著舊莊院墻的坍塌在爺爺吐出的煙里煙消云散。
“舊莊子的墻,寬到能走架子車哩!”每講到這些,爺爺就瞪大眼睛,生怕我不相信。
“祖先手里,有土匪到老家搶錢搶糧,別人家都躲了藏了,咱們的祖先,不躲不避,任土匪把那銀子一車一車地馱走,反正也搶不了多少,讓任他去!”
我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富貴場景,也無法想象那又是怎么樣在手足爭斗中家道中落的。
然而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過程,都無法改變老家成為遺址的事實。大多數(shù)曾在老家居住的人,像我父親一樣舉家外遷。我父親兄弟三人,皆搬離了老家,我們,算把根都拔走了部分的人。留下的,只有那些凄薄的記憶罷了。
那塊書寫著“窠立臺遺址”的石碑,仿佛老家最后的尊嚴(yán),迄立在那道灣里。或許在我的下一代,“遺址”的本意,“遺留的”就會變成“遺忘的”。屆時我蒼白倔強的語言傳承,會成為最后一道阻攔歷史車輪的關(guān)卡。
那塊書寫著“窠立臺遺址”的石碑,阻擋了我入村的思緒,成為我血液里實實在在的鄉(xiāng)愁。
尕爺?shù)纳⑽募小豆枢l(xiāng)的風(fēng)》。能代表“窠立臺遺址”的是屬于馬家窯文化的彩陶,而能代表“窠立臺”的卻是風(fēng)。氣候和地形是造成老家常刮大風(fēng)的原因。窠立臺的風(fēng)來得毫無征兆,像個等在暗處準(zhǔn)備捉弄人的熊孩子,等你坐在山坡上剛伸個懶腰順帶打個哈欠,他就猛地給你嘴里揚一把黃土,之后揚長而去,徒留下你在原地品嘗那苦澀的黃土。
“這風(fēng)!”被捉弄了的人都會喝一聲,語氣在“風(fēng)”這戛然而止,像是不忍再責(zé)備自家孩子那樣。
于是“這風(fēng)”便雀躍著,翻過山梁去,掃掠一遍榆中邊界,又越過溝去,聽一遍定西界上的傳言,蹦跳著到窠立臺的陽山上,一股腦地把三縣的人情世故灌到人的耳朵里。晚上,他又時不時來到窗外,偷聽著他白天刮過來的閑話。又有時候一著急,不小心推開門闖到人家屋里,他便驚慌失措地起身,一通亂撞之后狼狽而逃。屋里坐在炕上抽煙的老人,不小心把煙灰掉在炕上,便又說:
“這風(fēng)!”
然而,對于我,對于其他像我一樣去外鄉(xiāng)的人來說,窠立臺的風(fēng)就要顯得拘謹(jǐn)?shù)枚?。它不像一個頑皮的熊孩子,而更像一個睿智的中年婦人。每當(dāng)我從異鄉(xiāng)趕來,一落腳便發(fā)覺她在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她讓那些樹靜靜地站著,保持警惕,讓那些草葉,伏首瞋目,等我有什么“過激”行為,她便會一聲令下,這些老家的守護(hù)者聽她號令,發(fā)動自己所有的攻擊手段,讓我這個“外鄉(xiāng)人”吃些教訓(xùn)。此時,我萬不可驚慌失措,讓她看出我的破綻來,我整理整理儀表,昂首闊步,輕車熟路地走進(jìn)親房人家。她便放松警惕了,輕柔地帶著草木向我致意。我由此真正感受到了我進(jìn)入“家”這一場景。她的智慧,不單是體現(xiàn)在迎接這些“外鄉(xiāng)人”。春令秋節(jié),她更是忙碌不堪。農(nóng)人們春耕時,她便走過每一畝梯田,及時拂去莊農(nóng)人溝壑縱橫的臉上滲出的汗水,莊農(nóng)人勞作結(jié)束之后,她又忙著把春意一寸一寸挪到田地里,好促成一年的收成。待至秋收前,她又奔忙于于田間,細(xì)心照料那快熟的莊稼,她的手拂過,輕柔地將秋的氣息灑在每個角落。秋收時,看著遍地飽滿的莊稼,她便歡喜得不像樣子,時常不小心將漫天黃土落在莊農(nóng)人的笑容上。
然而晚間的風(fēng),則像個守夜巡邏的士兵,比白日里凌冽不少。即便是燥熱的夏日里,晚上出門若不裹個外套,就要凍得人直哆嗦。每趟回老家之前,母親總要準(zhǔn)備幾件厚點的衣服放在車?yán)?,以抵御老家晚間的寒氣,這些衣物,我每回也都會用到。漸漸不需母親叮囑,我每次也都準(zhǔn)備齊全。晚間一到,整個村莊便深陷睡夢中,在風(fēng)的守護(hù)下,顯得莊重神圣??醇易o(hù)院的犬,也在此時睡去。我想,心懷不軌的陌生人遇到這凌冽的風(fēng),也是會心驚膽戰(zhàn)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