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保是日本人,青苗是中國人,所以休村人背地里說他們的兒子小樂子屬于兩合水,是雜種。
休村人還說,自古雜種出好漢。這話也有道理,起因是小樂子五歲那年的某一天,突然就變得與眾不同了,吵著鬧著非得要上天。人們覺得莫名其妙,且匪夷所思,便問他為啥要上天,上天干啥?他卻使勁搖晃著腦袋不說。
從那以后,小樂子便不再跟村里的那些孩子們一起撒尿和泥、招貓逗狗了,他每天都像一只游離于族群之外的小猴子,到處攀墻爬樹,即使身上和臉上經(jīng)常被磕得青一塊紫一塊,也無所畏懼。到了六七歲的時候,他不必借助梯子,僅憑一根比胳膊還細的柞木椽,就能麻利地攀上全村所有的高墻和各家各戶的房頂,甚至還能輕而易舉地爬到他們家門前那棵三丈多高的老榆樹上摘榆錢。
至于后來摔壞了腦子,休村人又說,慣子如殺子,都怪保太慣孩子。
保長著兩條羅圈腿,因為這個緣故,他的整體身高被嚴重壓縮了,看上去不足一米六。保常年為生產(chǎn)隊放馬,屬于職業(yè)馬倌。正是具備了這個有利條件,小樂子從小就會騎馬,而且騎上了癮。在家無馬可騎時,他就騎在保的脖頸上滿院子轉(zhuǎn)圈,邊轉(zhuǎn)邊喊“嘚兒駕”“嘚兒駕”。
這天早上,保照例馱著小樂子在院子里轉(zhuǎn)圈。五六圈之后,保已經(jīng)累得呼哧帶喘,滿頭大汗,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吃力地將兒子舉到窗戶前邊的梯子撐上,囑咐小樂子去房頂繼續(xù)練習“上天”,他要去馬圈給馬添草。小樂子答應(yīng)一聲,三下兩下就躥上了房頂。
休村的房子都是平房,平房房頂不起脊,是用黃泥摻碎麥秸抹出圓弧形弧度?;《炔淮螅穹守i屁股。小樂子并不滿足房頂?shù)母叨龋瑸榱四茈x天更近一點兒,他索性又爬到三尺多高的煙囪尖上,踮起腳,挓挲著兩條細長的小胳膊,沖著門前的一團旋風高聲大叫,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那團詭異的旋風根本不理睬小樂子的詛咒,顧自圍著老榆樹不停旋轉(zhuǎn),風力裹挾著沙土和枯枝敗葉越來越猛,直把一棵百年老榆樹搖撼得東倒西歪,巨大的樹冠連連發(fā)出求饒般的哀鳴。見此情景,小樂子不免有些害怕,他想趕緊從煙囪上下來,可是旋風已然化身為一條扶搖直上的黃龍,猙獰著探出一只龍爪,從背后抓住他,直接把他掀到了煙囪下面。小樂子的身體失控地疾速朝前滾動,滾到了房檐邊,一頭栽了下去。
貓在家里避風的休村人,隱約聽到老榆樹方向傳來女人暴烈的號叫,大家聞聲趕過去,發(fā)現(xiàn)青苗懷里抱著昏死的小樂子,正在哭天搶地。有人上前試了試孩子的鼻息,還有氣,就趕緊跑去老磨坊叫荷香。
荷香是小樂子的奶奶,全名叫稻田荷香。休村人嘴懶,習慣省略稻田二字,直呼荷香。除了二叔,村里人對這個女人的底細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她當年是從方正縣的開拓團里偷偷跑出來,準備去齊齊哈爾城里找她哥。那時的松嫩平原荒野茫茫,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又語言不通的荷香,走著走著就轉(zhuǎn)了向,在途經(jīng)休村村西頭那棵老榆樹底下時,生下了不足月的保。荷香原本打算抱著保繼續(xù)往齊齊哈爾走,后來聽村里的獵人說,老毛子(蘇聯(lián)紅軍)已經(jīng)打過來了,見著日本人就捏死,便嚇得不敢再走,一對孤兒寡母從此落腳在休村。
盡管荷香下地干活抵不上半個男勞力,可是隊上從未虧待過他們母子,到年底該分多少口糧一斤一兩不少。荷香為了報答休村人,平時誰要是有個頭疼腦熱、長個疔瘡癤毒,她就自告奮勇去給人家扎扎針、拔拔火罐,或者揪一揪、捏一捏,病人一般都能好個八九不離十。彼時,休村赤腳的和不赤腳的醫(yī)生都沒有,荷香也就被村里人當成了半個大夫。
穿著大棉褲的荷香一溜兒小跑,氣喘吁吁地來到老榆樹下,一張白臉已經(jīng)掛汗,透出細膩的微紅。她先是給圍觀的人們鞠了一圈躬,然后直起腰,上前從青苗懷里接過小樂子。
荷香把小樂子抱進屋里放在炕上平躺著,她的兩個手掌疊成十字交叉,開始一下一下按壓小樂子的胸脯,口中念念有詞。她說的是日本話,沒人聽得懂。
掌燈時分,二叔正坐在家里喝小酒,一口齁辣的高粱燒剛剛滑到嗓子眼,外屋和里屋的門就相繼被撞開。保跌跌撞撞闖進來,撲通跪倒,帶著哭腔說,不好了二叔,我媽吊死啦!說完,他雙手撐地,給二叔磕了一個響頭。
二叔撂下手里的酒碗,愕然地瞪著保,不會吧?我聽說你兒子從房頂上掉下來,還是她過去給擺弄好的。
可不是嗎,跪在地上的保抽抽搭搭,她把孩子擺弄醒了,不放心,就把孩子背回老磨坊,說是她要照看幾天。不知道咋回事,今兒下半晌,青苗說是三寬又把孩子送回我家了,可我媽沒來。傍晚見孩子不吃飯也不說話,我就去老磨坊打算叫我媽過來再給孩子瞅瞅。剛一進院子,就看見她在外屋門框下邊耷拉著。那你沒趕緊把她卸下來?二叔從炕上下來,一邊找鞋一邊問。咋會不卸呢?保說,晚了二叔,她身子硬得都不打彎了。
休村總共百十戶人家,老老少少加起來差不多五百幾十口人,一年中有生有死,就好比草青草黃一樣尋常。
身為生產(chǎn)隊長和村子里主心骨的二叔,面對村民們的生老病死,他想得開。他想不開的是,荷香滿打滿算才五十歲,既不算老,身體也沒啥毛病,好模好樣咋就把自個兒勒死了?
安葬完荷香的第三天傍晚,民兵排長寶材來請示二叔,人手我都預(yù)備好了,二叔你看是等到半夜,還是現(xiàn)在就去把三寬抓來?不用預(yù)備人手,二叔朝窗外看了一眼,這會兒又沒憑沒據(jù)。你不是去抓他,是去叫他。我聽說屯子里這幾天又開始有推牌九的了,十有八九是他張羅的局。寶材說,差不離,別人未必敢。二叔說,你別帶人,人多嘴雜,你就自個兒去,見著他就說我有急事要問他,叫他務(wù)必來我家。你再告訴那幫耍錢鬼,叫他們好好玩,抽空我請他們推大牌九。寶材會意一笑,說,好。
二叔在他家的炕中間正襟危坐,儼如一尊會喘氣的佛像。寶材則虎視眈眈守住門口,左手叉腰,右腳踏在板凳上,一副威嚴狀。
二叔端起炕上的大茶缸,吸溜吸溜喝了兩口熱水,抬起眼皮看著三寬,說,三兒啊,你告訴我,你是我親侄子不?三寬聳聳肩膀,回答是。二叔又問,我是你親叔不?
三寬聽了想笑,他覺得二叔的這句話問得有點兒幼稚,但是當他看到二叔兩道眼眉中間擰出的疙瘩時,沒敢笑出來,依舊說是。二叔不再吱聲,他把煙笸籮擱在盤著的雙腿中間,開始卷煙。三寬注意到,那支喇叭煙被二叔卷得慢條斯理,一絲不茍。他看著看著,身上不由拱出了一層白毛汗。等二叔把一支喇叭煙卷好并很享受地抽了第一口之后,三寬臉上的汗珠子已經(jīng)滴答滴答往下掉了。
二叔抽完第三口煙,黑著臉問三寬,那你能跟二叔說實話不?三寬這次沒回答,他側(cè)過臉去看寶材。寶材也黑著臉,把右手握成拳頭,一下一下用力擊打著左手掌。在三寬聽來,寶材的每一次擊打,都充滿恫嚇。
沒事三兒,二叔安慰三寬,只要你跟我說實話,我保證寶材不會把你怎樣。
三兒你看,二叔和顏悅色地說,家里現(xiàn)在就咱們?nèi)耍愀嬖V我,知不知道為啥找你?三寬說,知道,我沒臉沒記性,又跟他們那幫人推牌九了。二叔說,嗯,你贏了多少錢?三寬說,沒耍錢,押煙卷。剛玩幾把,寶材就給攪黃了,我只贏了一盒煙。二叔說,嗯,那幫傻子輸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他們肯定看不出來你耍鬼。你姥爺耍錢的那些高招兒都叫你學去了。
三寬齜牙一笑,說,我比我姥爺可差遠了。二叔說,嗯,你姥爺耍鬼的招兒再高也沒啥用,到最后只剩下兩個大拇哥,成了禿爪子。你比他強,十根手指還一個都沒少。
見二叔丟掉手里的煙頭,三寬及時從褲兜里掏出一盒尚未開封的煙,是一毛五一盒的“握手”牌,恭恭敬敬地送到二叔手里。
二叔撕開煙封聞了聞,說,抽洋煙、放洋屁,打洋鼓、唱洋戲,這些都沒啥,你只要是吃人飯拉人屎就行。三兒,我再問你,荷香上吊這事,你咋說?
三寬的心咯噔了一下。原來,二叔之前的和顏悅色都是虛招、假招,虛假的招數(shù)下面藏著兔子套和陷馬坑。不,興許還藏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那才是要命的真招兒。三寬暗自提氣,他試圖讓自己那顆哆嗦不已的心盡快穩(wěn)當下來。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二叔的路數(shù),就得小心提防了。所以,無論二叔接下來問什么、怎么問,三寬都一概搖晃著腦袋說不知道。
場面陷入了僵局,二叔捂著一側(cè)的腮幫子,嘶嘶哈哈像是牙疼,三兒啊,你從小就鬼七妄八,總愛掏瞎話。明明是你自個兒掉進水坑里把衣裳弄濕了,非要瞪著眼珠子撒謊,告訴我是你爹把你推井里了。跟你二嬸要錢想買根冰棍吃吧,愣說是鴨子把你媽的腳踩壞了,你得去給她抓藥。你多虧沒說鴨子把你爹的腳踩壞了,你知道他沒腳。我今兒也瞅明白了,你是怕說話穿幫,就給我來個一問三不知,神仙怪不得。寶材,我不好使,還是你來問他吧。
寶材沒有二叔那樣的耐性,也不擅長像二叔那樣苦口婆心動嘴皮子,寶材更擅長動拳腳。他拉足架勢,撲過去,三拳兩腳就把三寬放倒了。
當三寬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鼻青臉腫。他吐掉嘴里的血水,抬眼怒視著寶材,陳寶材,你是狗腿子!你他媽,把我牙打活動了。三寬外號叫三磕巴,說話不能著急,一著急就磕巴。
你還敢罵我?寶材不由分說,再次撲過去,抓住三寬的一條胳膊使勁朝上猛提,三寬那條胳膊隨即就脫臼了。
盡管疼得直冒冷汗,動彈不得,三寬卻始終不肯承認荷香的死跟他有關(guān)。他說,二叔你也知道,我爹不像你全須全尾、好胳膊好腿,他渾身上下就剩下一條胳膊,拉屎拉尿都得我抱著去。我媽又傻啦吧唧啥也不會干。我兩個姐出門后也不樂意回來,我年年的棉衣棉鞋都是人家荷香給做,我沒事就去井上幫她挑兩桶水,這有啥毛???
聽你這么說你是在學習雷鋒好榜樣。二叔咧嘴一笑,說,我侄兒學雷鋒沒毛病,可我咋就不太敢相信呢。你要是不信,就去隨——便打聽吧。三寬信誓旦旦,二叔,我要是說瞎話,放豬的時候,叫我掉鬼沼里淹死。二叔說,我不用打聽,你也不用起誓發(fā)愿。我再問你,荷香跟她兒子、兒媳婦之前過得好好的,是不是你給挑唆分家的?三寬繼續(xù)否認。二叔說,村里人都說是你把荷香攛掇到老磨坊一個人過的,你安的是啥腸子?
哪個王八犢子那么說!反反——正我沒攛掇,你愛問誰問誰。三寬說完,試圖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站姿,可稍微一動就停住了,或許是太疼。
寶材說,不用問誰,荷香上吊那天下晌,你敢說你沒去老磨坊?三寬說,那天風大,老磨坊的院墻都酥了,我怕倒了砸著人,就過去看看。咋地,不行???二叔說,好小子,你是真嘴硬??!我再問你,本來荷香那天打算把孫子留老磨坊照看幾天,你為啥把人家孩子送走?
見三寬不吭氣,二叔說,你給我聽好了井三寬,要是有一天叫我查出來荷香的死跟你有牽連,你可別怪二叔六親不認。到那個時候,我不叫寶材收拾你,我叫他領(lǐng)民兵直接把你送縣里,蹲監(jiān)獄,弄不好還得吃槍子兒。
三寬臉上滾落的汗水匯成了幾條小河,他頑強地撥楞了一下腦袋,說,二叔,你就別嚇唬我了,有那工夫你叫寶材去外屋拿把菜刀,把我這條胳膊砍下來得了,別叫我零遭罪。往后我跟我爹一樣,也剩一條胳膊更好,他拉屎拉尿就再也不用折騰我了。二叔說,你別提你爹,他是我親哥,不是我向著他說話,他有你這么個兒子,憋屈。
三寬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我爹告訴你他憋屈了?二叔說,他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爹仗義了一輩子,咋就攤上你這么個玩意兒!三寬說,二叔,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我這個玩意兒怎么了?你說我爹仗義,我看他除了吃喝拉撒脾氣大,他哪兒仗義?二叔說,你知道你爹那兩條腿是咋折的嗎?三寬搖搖頭。二叔說,是早年打日本鬼子,叫炮彈崩的。三寬說,我大姨夫當過八路軍,也是打日本鬼子受的傷,還沒我爹傷得那么嚴重,國家每年都給我大姨夫發(fā)撫恤金。我爹怎么一個子兒都沒有?二叔說,你爹那會兒當?shù)牟皇前寺?,是保安旅,保安旅也打鬼子。算了,不跟你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事了,說了你也不懂。
二叔猶豫片刻,給寶材遞了個眼色。寶材心領(lǐng)神會,走上前扯過三寬的胳膊,一拉一送,三寬就又能動彈了。
二叔說,三兒你知道,你二叔我不是包青天,我沒修煉成人家那種狠勁。你滾犢子吧,回家趴被窩里好好尋思尋思,不管你咋不承認,我心里都有個定盤星。老話說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三寬說,二叔,你給我根煙卷讓我抽幾口再走,我渾身的骨頭快散架了。二叔舉起三寬之前的那盒煙說,這盒煙現(xiàn)在歸我了,我的東西我說了算,半根都不給你。
二叔的絕情令三寬十分難過,他一瘸一拐地來到院外,忽然扯開嗓子高聲叫罵,井二順,二紅眼,你不是我親叔。從今往后,我——沒你這個叔。我爹是你親大哥,從今晚開始,他拉褲襠里我也不管了。
屋里的兩人聽了,相視搖頭苦笑。寶材說,這個貨,罵人還一套一套的,唱著罵,一點兒也不磕巴。二叔說,你打得有點兒狠。寶材的兩個大眼珠子飛快轉(zhuǎn)了幾圈,叔,我聽那幾個給荷香換老衣裳的老娘們兒嘀咕,說荷香死的時候肚子挺大,像是懷孕了。還說,荷香可能明白自個兒快顯懷了,她上吊,就是怕大伙兒知道她是養(yǎng)漢老婆。叔你說,荷香要真是因為三寬把她肚子干大了死的,三寬算不算殺人犯?
二叔說,別聽那幫老娘們兒瞎扯。人死為大,有些沒憑沒據(jù)的事,不能瞎說。
摔壞了腦子以后,小樂子看見人光知道咧嘴傻笑。有時也傻哭,哭的時候沒有一滴眼淚,干號,而且號起來沒完沒了,聲音洪亮、執(zhí)著,大半個村子都被他攪得心神不寧。如果想要叫他停止干號,唯一的辦法就是青苗解開大襟,敞開胸懷把他的嘴堵上。
久而久之,村里人就有了閑話,說小樂子都七八歲了,不管跟前有人沒人,動不動就拱他媽懷里,念及他腦袋有毛病也就罷了,可是像他那樣老是干打雷不下雨號喪,太不吉利。他從房子上掉下來那天,他奶上吊死了,要是他還那樣動不動就張個大嘴號,他們家早晚還得出事。
走在路上的青苗,一想到身后那些不負責任的流言蜚語,她就恨不能像堵她兒子的嘴一樣,把那些人的嘴統(tǒng)統(tǒng)堵上。她急匆匆地回到自家院子里,保那時正蹲在地上給一匹馬打馬掌。保有個習慣,他從來不在隊部院子里干這類活。人來人往,讓人看到他會覺得不自在,像假積極。他認為收工以后,把白天沒工夫捯飭的馬牽回家里,或是打馬掌、剪馬鬃,或是為馬治療個小傷小病,那是一個馬倌天經(jīng)地義的本分。
保站起身告訴青苗,過幾天隊上要趟二遍地,還要漚青肥,用馬的地方多,他要緊緊手,把幾匹需要掛鐵掌的馬都收拾利索了。
青苗認得眼前這匹棗紅馬,是匹騍馬,雙眼皮,兩個大眼睛蓄滿水汪汪的安詳。保去草甸子放馬的時候,小樂子就騎這匹馬。此刻,小樂子不在馬背上,他正光腳站在房頂,背靠著煙囪,專心致志地遙望西天即將沉下去的落日,忘情地笑著。鼻涕、口水扯出長長的絲線,源源不斷地滴落到衣襟上。青苗喊兒子下來,小樂子不予理睬。青苗嘆息一聲,搖搖頭,轉(zhuǎn)身拿保撒氣。她用食指的二骨節(jié)敲打著保的禿腦門,數(shù)落道,你個小日本矬玩意兒,你干啥活不用跟我嘚吧。等干完活你去路上聽聽,大伙兒都是怎么編排咱兒子的!你再看看,全屯子誰家的親爹像你這么沒正事,活活把自己兒子禍害成這樣。
保愧疚難當,他不敢回嘴也不能回嘴,只好扭過頭去偷偷打量棗紅馬壯碩的屁股,似乎想找個機會,一頭鉆進那匹馬的屁股里藏起來。
看到保的糟糕表現(xiàn),青苗更來氣,她說,“豬倌馬倌不是官兒,跟著牲口撿糞蛋兒”,你知道這兩句話是埋汰誰嗎?就是你呀!
青苗引述那兩句順口溜來奚落保是不對的,因為順口溜的指向并非針對保一個人,是泛指。意謂放豬放馬的人,多是那些無法正常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老弱病殘者,只能靠看管牲畜來掙點兒工分養(yǎng)家糊口??杀2灰粯?,隊上安排保放馬,一方面是考慮到他的身高,更主要的是保干活實在,不偷懶?;e的生產(chǎn)隊的馬倌只拿整勞力的八九成工分,保每天掙的工分卻跟隊上的整勞力相同。對此,社員們都不說什么,只有放豬的三寬有意見。
三寬堅持認為,盡管他放的是豬,保放的是馬,但是勞動性質(zhì)、勞動強度,乃至勞動環(huán)境基本上都一樣,都是早出晚歸。而且從兩個人的身量上看,保也不行,保比他矮了一頭不止,保憑啥每天要比自己多拿兩三個工分?這不公平。
不平則鳴,每當想起這件事,三寬的心里就會鼓起一個大包。若想消弭那個大包,最佳的方式就是對保打擊一番。三寬打擊保不分時間地點,也沒有固定模式。譬如,兩個人正在河里洗澡,他會忽然指著保的下身問,哎哎,保你看看,你的老二為啥那么小???保很誠實,果真低下頭去看,說,這東西就該這么小,要是像兒馬那么大,褲襠里能裝下?
來來,你看咱這個家伙,多大!三寬無比自豪地指著自己的老二說,是不是頂你的兩個大?等會兒我上去穿褲子,你看看,我褲襠照樣能裝下。
對比的結(jié)果令保自愧不如,他趕緊把身子藏進水里,心虛地辯解道,小就小唄,也不耽誤撒尿。
類似情形,直到荷香死了,三寬擠兌保的頻率才有所下降。下降并不意味著沒有,多年以來形成的慣性,讓三寬種下了病根,日子久了不擠兌擠兌保,他就會渾身不舒服。特別是親眼看見小樂子爹長爹短地喊著要上天的時候,立刻就像有一只大眼賊(黃鼠)鉆進三寬的肚子里,抓他的肝,撓他的肺。
小樂子騎在保的脖子上,仰頭去天上尋找合適的云彩。這個孩子一直堅信,拿一塊云彩墊在馬背上,肯定會比那塊舊麻袋片舒服。不過天空透藍,一絲云彩也沒有,小樂子只好從保的身上跳下來,去追趕一只白色的小鳥。他認定那是天上掉下來的小云彩崽兒。
看著小樂子跑向遠處,三寬問保,你說,你兒子長得隨你嗎?保不明就里,說,嘴和鼻子隨我,眼睛和個頭兒隨青苗。拉——倒吧,三寬特別不以為然,你凈揀好聽的說。我看,他哪兒都不隨你。保說,我兒子不隨我,還能隨你呀?三寬咧開嘴巴哈哈大笑了好一陣,才意味深長地說,也不隨我,要是隨我就好了。
保聽得出來,三寬的話里好像藏著什么東西,他對那種東西很抵觸,于是他用力甩出一鞭子,三寬身旁那棵食指粗細的紅毛柳,便被皮鞭攔腰抽斷。保說,三磕巴,你往后能不能別放這些沒味的磕巴屁?也——不是沒味,三寬望著在遠處撒歡的小樂子說,我——尋思著吧,我——要是也有個兒子,整不好,他得——像你。
三寬只顧著表達自己的想法,不曾留意到保的雙眼已經(jīng)冒出了火星。保是個心慈面軟的人,輕易不發(fā)脾氣,這一點,得到了村里人的公認。多少年了,那些放牧回來的馬身上從來沒有過一絲鞭痕,就連那些淘氣的小馬駒,保也從來不舍得拿鞭子抽它們。
三寬和保說話的時候,正舉著手里的彈弓,目光越過保的腦袋,搜尋保身后的水泡子。水泡子里長著一大叢高大茂密的蘆葦,常有水雞子出沒其間。保手握鞭桿,低頭盯著三寬的褲襠。他手里的鞭桿是由三根細竹子擰成的,呈現(xiàn)著漂亮的麻花勁。鞭桿的握把處是一段堅硬的半米長椆木,當時杵在草地上。隨著保的隱隱發(fā)力,整根鞭桿繃成了一張滿弓,那小段紫紅色椆木突然彈了起來,像蓄勢已久的蛇頭,在三寬的褲襠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遭到重創(chuàng)的三寬丟掉彈弓,雙手捂住下身,彎腰撅腚,從嗓子眼里擠出痛苦的叫聲。
三磕巴你記住,有些話,你最好別說,拐彎抹角也不行。我也不說,咱們都把它爛到肚子里。保說完,大步走到附近的一匹馬跟前,翻身上馬,縱馬狂奔,一直跑到烏裕爾河邊才停下來。保惦記兒子,停了片刻便策馬往回走,走到中途,他看見兩只年幼的丹頂鶴正在水邊嬉戲著練習抓魚。那樣的場面,讓他不由得想起當年十三歲的自己和十五歲的三寬。三寬那時已經(jīng)放豬一年多了,熟悉大草甸子上的每一個角落。三寬領(lǐng)著剛剛當上馬倌的保到處轉(zhuǎn)悠,教保識別哪里草深,哪里草淺。那些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地貌,啥樣漂垡塘是安全的,啥樣漂垡塘下面藏著吃人的鬼沼。
猝不及防的雷聲打斷了保的回憶,以及由回憶引發(fā)的懊悔。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如千萬條鞭子,把安靜的馬群和豬群抽打得驚慌失措,四散奔逃。保無論如何想不到,這場大雨為他打開了地獄之門……
雨后的休村,濕潤、安詳。牧歸的豬群在前,馬群在后,緩慢行走在泥濘的村道上。家家戶戶的女主人紛紛來到屋外,站在門前,以各自獨有的叫聲呼喚自家的豬回家。有細心的人留意到,三寬手牽棗紅馬,馬背上坐著干號的小樂子,唯獨不見了保的身影。
在隊部院子里,三寬告訴聞訊趕來的人們,說下半晌那場大雨來得太急,一匹剛騸完的兒馬被雨水打蒙了,瞎跑陷進了鬼沼里,保爬過去救它,沒承想,那匹馬把他也拖了進去……
二叔不等三寬說完,甩手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你個完犢子貨!你跟大伙兒說說,保救馬那個工夫,你干啥呢?三寬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臉說,我——抱著小樂子,還要攏豬群。
身為民兵排長的寶材很警惕,他問三寬,那個節(jié)骨眼,你為啥不把小樂子撂下來,趕緊去救保?三寬轉(zhuǎn)身指著小樂子說,看見他爹陷進去了,這孩子就瘋了,跟我連踢帶打,想往鬼沼那邊跑。我我,敢撒手嗎?
小樂子最初練習上天的目的,是想把月亮摘下來當燈籠。保對他說,月亮太大拿不動,要摘就摘兩顆星星,一邊一顆掛咱家門口。小樂子聽后半信半疑,就去征求他媽的意見,是摘月亮好還是摘星星好。都不好,青苗添油加醋地說,月亮是個大冰坨子,一碰,手就會凍掉。星星都是燒紅的鐵球,能把小孩兒的手燙煳。
青苗虛構(gòu)出來的恐怖,并不能動搖兒子的意志。小樂子說,那就不要月亮,也不要星星,就拽一大塊云彩下來,給我當馬鞍。
那時小樂子還沒摔壞腦子,青苗了解兒子的脾氣,擔心若是阻攔太狠,說不上哪一天,兒子就會像她警告的那樣,鉆進煙囪里再也不出來。青苗沒辦法,只能默許。
保死了之后,小樂子更改了上天的目的,他說要去天上找他爹,并且言之鑿鑿地告訴青苗,他爹在天上放馬,馬群比之前的大,那些馬也比之前的好看,都閃著亮光,天上不下雨,天上也沒有鬼沼。
為了避免小樂子的腦病進一步加劇,青苗不得不唏噓著反復開導他,兒子聽話,你爹沒在天上,怎么會在天上呢?你爹埋地底下了。
小樂子根本不信,他依然整天觍著先知般的笑臉,到休村的各家各戶去尋找合適的梯子。由于太高的梯子他搬不動,能搬動的梯子又都太矮,直到三寬當上了他的后爹,他的愿望也沒有實現(xiàn)。他所能到達的最高處,依然是他們家房頂上的煙囪。那里距離天上還遠得很,就算他爹來過,他也不可能看見。
每次望著兒子站在煙囪頂端茫然四顧,青苗都會心里發(fā)酸。她越來越擔心,說不上哪一天,小樂子一不留神就可能掉進幽深的煙囪里。
后來的事實證明,青苗的擔心是多余的。沒有掉進煙囪里的小樂子,反而把他們家的煙囪禍害成了比薩斜塔。一到刮風天,灶坑就不好燒,做飯時,屋子里總是煙霧彌漫,灶坑里燃燒的火苗經(jīng)常會突然噴射出來,把正在燒火的三寬燎成灶王爺。
身為小樂子的后爹,三寬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管教這個蔫淘的孩子。當然,為了顧及青苗的感受,他對小樂子的管教過程一般都很隱蔽。他會趁青苗不注意,把小樂子拖到一邊兒去。不過,三寬從來不對小樂子拳打腳踢,他也很少罵小樂子。就算罵,也僅限于一句,你個小雜種。具體到三寬的教育方式,就是彈小樂子腦瓜崩。他會伸出左手抓牢小樂子的肩膀,將小樂子的身體固定在墻角處,然后把右手食指與拇指合成一張袖珍型彎弓,自上而下彈射到小樂子的腦瓜頂上,發(fā)出嘎巴一聲脆響。彈完,三寬還要低聲問小樂子,你你個小雜種,還——找找——不找爹了?
小樂子每一次都表現(xiàn)得異常頑強,示威般地高聲叫板,找!接下來,三寬就會把食指換成中指,彈指如風,一個更脆更狠的腦瓜崩響過,他再問,我我——是不是——你爹?不是!小樂子使勁晃動著腦袋,你是三磕巴。
在整個被教育的過程中,小樂子始終沖著三寬齜牙傻笑。在傻笑的同時,他的眼眶里常常噙著亮晶晶的淚水,卻一次都沒流下來。
小樂子也不是整天都站在煙囪上等他爹,絕大部分時間他是跟玉米在一塊兒玩。玉米是他的鄰居,兩人同歲。由于經(jīng)常需要玉米幫忙抬梯子,玉米又是他上天的參與者和見證人,還跟他一起看小人書,給他講小人書里的故事,于是他對玉米幾乎言聽計從。
在房頂待膩了,小樂子順著梯子爬下來,準備和玉米玩打仗的游戲??墒悄翘鞜o論玉米怎么做工作,小樂子死活都不肯當壞人,他要當解放軍。玉米問,你有槍嗎?小樂子說沒槍他也要當解放軍。玉米為了樹立自己一貫的權(quán)威,就模仿著三寬的口氣罵小樂子一句,你個小雜種。
小樂子對那句辱罵充耳不聞,顧自對著玉米嘿嘿傻笑。玉米認為小樂子是在嘲笑自己,于是很生氣,便拔出腰里的火柴槍,瞄準小樂子的腦袋說,要是不聽指揮,就槍斃你。
小樂子可能不會真正理解槍斃的含義,但是他好像懂得槍。他的眼里忽然劃過一顆耀眼的流星,接著就朝玉米沖過來。玉米看穿了小樂子的企圖,他分明是想來奪槍。以小樂子常年騎馬和上天練就的身手,一旦近身,三個玉米也不是他的對手。為了防止事態(tài)變得失控,玉米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那根從火柴槍里射出去的火柴桿,沒能擊中小樂子的任何要害部位,而是服服帖帖地黏在他的衣襟上。小樂子的鼻涕每天都會像河水一樣不停流淌,兩片衣襟上累積的鼻涕完全可以黏住一只蒼蠅。這就是說,他的兩片衣襟已經(jīng)接近鎧甲或者防彈衣,火柴槍不會,也不可能對他造成任何實質(zhì)性傷害。誰知,小樂子低頭看見自己胸前所中的“子彈”,立刻躺在地上,開始滾來滾去,哇哇干號。
那個時間段,青苗和玉米他媽結(jié)伴去地里挖豬食菜了,玉米沒辦法堵住小樂子的嘴巴。十幾分鐘過去了,發(fā)現(xiàn)小樂子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玉米無奈,只好走過去向他妥協(xié),別號喪了,讓你當解放軍,我當壞人。小樂子聽了,果然結(jié)束了干號。他坐起來,一把將玉米撂倒,輕而易舉地繳下了玉米的火柴槍。
到了秋天,小樂子玩夠了火柴槍,他想把它還給玉米,玉米不要。玉米已經(jīng)背著書包上學了,學校不允許學生玩火柴槍。
小樂子不上學,也不去找別的孩子玩,他每天早上吃過了飯,就把火柴槍別在腰里,挎上他爹當年撿糞用的糞筐,一個人去爬村外的狼山。
狼山是一座三百多米高的石頭山,寸草不生。早些年山上有狼,為了藏身,那些公狼動用兩條前腿,就能在半山腰上風化的石頭中間掏出很深的狼洞。被狼爪掏出來的黑色石頭,狀若磚頭瓦片,人們稱其為狼石。多少年以來,休村人都知道狼石犯邪——壘墻墻倒,修橋橋塌,所以別處不敢用,只敢拿它來砌煙囪。蹊蹺的是,用狼石砌成的煙囪無論多高,從來不倒。外村人也因此稱休村為黑煙筒屯。
小樂子每次都會在山上選幾塊大小均勻、形狀相近的狼石,裝在糞筐里帶回家。他有一個宏大的計劃:等攢夠了更多的狼石,就叫他媽去請個瓦匠來把他家的煙囪加高。他在心里憧憬并且籌劃著,當房頂?shù)臒焽杈邆淞俗銐虻母叨龋倥赖綗焽杓馍蠑[手,他爹在天上趕著馬群路過時,就能看到他了。至于見到他爹以后,是讓他爹從天上下來回家,還是把他和他媽也接到天上去,他還沒有想好。
有了信念的支撐,小樂子儼然變成了一只勤勞的螞蟻,風雨無阻,樂此不疲。倒騰回來的狼石堆放在院子里,假如全部都壘到煙囪上,他家的煙囪幾乎能伸到云彩里。為此,他不知被三寬又偷偷彈了多少個腦瓜崩。
后來,真正讓小樂子停止搬運狼石的原因,不是三寬彈出的腦瓜崩,而是他在山上找到了一個寶貝。那個寶貝也是一塊狼石,不過形狀與其他狼石截然不同,酷似一枚橢圓形的鵝蛋,比鵝蛋稍大,又光又亮。于是,小樂子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枚光潔如玉的石蛋上面。夜晚他把石蛋放在被窩里摟著睡覺,白天上房抱著石蛋跟它說話,有時候會把石蛋擱在頭頂上來回轉(zhuǎn)動。好奇妙,頭上被三寬彈出的鼓包,本來還隱隱脹痛,經(jīng)過石蛋熨帖之后,居然一點兒也不疼了。
受貝加爾湖冷空氣的影響,松嫩平原的清晨,秋涼乍起,露水已然深重。倚著煙囪坐在房頂上的小樂子,愛不釋手地捧著石蛋,仿佛松鼠捧著心愛的松果。
準備去上學的玉米在房子下邊擺手喊小樂子,連喊了好幾聲,小樂子似乎都聽不見。玉米看見他忽然站起來,左手護緊石蛋,右手搭住煙囪口的外沿,像一只靈巧的猴子,一縱,便站到了煙囪頂端。
慘白的太陽懸掛在東邊的天上,發(fā)出一大片刺眼的銀光。小樂子突然張開雙臂,仿佛是一只振翅欲飛的大鳥。他拋下的那枚石蛋下落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站在地面的玉米只看見了一道詭異的黑色光芒,把東邊的天空割開一條口子,瞬間又縫上了。
玉米丟掉手里的書包,迅速朝小樂子家的東面跑去。玉米要趕在小樂子從房上下來之前,搶先一步拿到石蛋。因為小樂子那家伙太摳門,自從得到那枚寶貝石蛋,他只允許玉米遠遠看上幾眼,想到跟前摸摸都不可以。
還沒發(fā)現(xiàn)石蛋落在哪里,玉米就先看到了三寬。三寬許是正在撒尿,褲子滑落到膝蓋處,光著兩瓣黑屁股撅著,一大攤腥臊的尿水從他的身下蔓延開來。
三寬的腦袋杵在一捆躺倒的秫秸上,乳白色的秫秸被洇出了一朵刺眼的大紅花。
玉米抬頭往上看,只見小樂子紋絲不動,居高臨下俯視著三寬蜷縮著的身體,臉上不見了慣有的傻笑,而是咬緊下嘴唇,平靜得像一塊狼石。
玉米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枚石蛋。小樂子家的東面地上并排擺著三個圓兜狀雞窩,雞窩是三寬用谷草編的,供母雞在里面下蛋。此刻,那枚石蛋一動不動地趴在中間的雞窩里。
青苗雙手托在胸前,惶恐不安地朝隊部疾走。中途有幾次她試圖讓自己跑起來,可是不行,稍有顛簸,胸部就疼得像是要從她的身體上撕裂下去,半截身子火燒火燎。那種羞于啟齒的疼痛,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折磨青苗好久了,疼到實在無法忍受時,她就去找玉米他媽訴苦,說三磕巴不是人,是牲口,每天夜里睡著了都說夢話,長一聲短一聲喊荷香,邊喊邊哭。每次青苗把他叫醒了,他都咬她。
在生產(chǎn)隊的院子里,二叔正在請全體社員看好戲。好戲還沒開場,眾人就已經(jīng)興高采烈地自動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圈子里有兩伙人,一伙是二叔、寶材,以及寶材手下維持秩序的民兵;另一伙席地而坐的,是二叔請來推大牌九的幾個耍錢鬼。
耍錢鬼們今天推牌九的賭注不是錢,也不是煙卷,是“叫爺騎脖頸”。輸贏的具體算法是這樣:贏家每贏一把,就可以騎在輸家的脖子上一次,時間是數(shù)十個數(shù)。假設(shè)莊家通殺,可以選一個押家來騎,其余的押家每人都要喊莊家一聲爺。同理,莊家輸了,要讓贏了的押家上來騎自己,再分別喊其余幾個押家每人一聲爺。
跟離奇的賭注相比,賭具更有特色。三十二張大牌九,一律都是用狼石打磨而成,每張牌九的分量都在三斤以上。這副大牌九是休村老祖宗傳下來專門用來懲戒村里的好賭之徒的。老祖宗說,賭是穿腸的毒藥。人一旦染上賭癮,他的腸子肚子心肝肺,統(tǒng)統(tǒng)都爛了,為人就會變得狡詐、貪婪,口是心非,不忠不義。
寶材說,等會兒派幾個民兵去請三寬,三寬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因為他是逢賭必贏的高手,也是每次張羅賭局的首要組織者,他不來成不了局。寶材還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每個耍錢鬼身上都盯著幾十雙眼睛,誰要是敢玩鬼耍賴,或者不遵守推大牌九的規(guī)矩,就直接綁上送進縣里的強勞隊。
二叔打斷寶材,大伙兒來齊了,都著急看,別這么干等著。這樣,該開局開局。
眾目睽睽之下,通過抓鬮選出來當莊的那個耍錢鬼,吃力地把三十二張牌九碼成前后兩排,對押家說明發(fā)牌開門的方向,然后大喝一聲“殺通”!單手一擰一擲,兩粒色子就飛進了一只白底藍邊的大海碗里,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
圍觀的人們屏聲斂息,拭目以待。忽然,密閉的人墻被撞開一個豁口,青苗跌跌撞撞地沖到二叔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了二叔,我家煙筒上掉下塊石頭,把三寬的腦袋砸了??禳c兒套車拉他上醫(yī)院吧!
二叔神情一凜,叫住剛走出去不遠的寶材,連忙問青苗,邪乎嗎?我沒敢細看。青苗的嘴唇顫抖著說,好像腦瓜頂上有個血窟窿。完啦,完啦!二叔面色凄然,預(yù)備后事吧青苗。青苗聞聽,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邊哭邊說,二叔啊,你趕緊想法兒救救他吧!
他是我親侄兒,我樂意叫他死嗎?二叔一腳跺碎了裝色子的大碗,兩粒色子騰空而起,劃著兩道吉兇未卜的弧線落到地面,停穩(wěn)了,分別是一個一點和一個三點。青苗你看見沒有?二叔指著兩粒色子說,四是啥?四就是死。老祖宗不會糊弄人,狼石砸頭,閻王必留。
三寬以他頑強的生命力,分別打了二叔和休村老祖宗一個大嘴巴。狼石砸了他的頭不假,但是閻王沒能留住他。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三寬依然會行走在休村的大路上。只不過,他行走的速度過于緩慢,行走的姿態(tài)也有礙觀瞻。半邊身子靈活,半邊身子僵硬,靈活與僵硬形成的矛盾,常常令他無所適從。
被小樂子拋下去的那枚石蛋砸得昏死了三天三夜,三寬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強烈要求二叔把他從青苗家里接出去,他說他再不想待在那個家里了。
那也是你的家。二叔以為他侄子被狼石砸傻了,你為啥要搬出來?三寬面帶羞愧,說他一看見小樂子就心里發(fā)瘆,腿肚子直抽筋。二叔說,你心里八成有鬼。三寬說沒有。二叔說,沒鬼,你會怕一個小屁孩兒?
畢竟是親叔侄,二叔問三寬是不是想回家跟他爹媽住一塊兒。三寬表示他哪兒都不想去。他說,二叔,你要真是我親叔,就把我擱在老磨坊吧。二叔說,虧你還知道我是你親叔。我這輩子沒干過后悔事,就是當你親叔,我是真后悔。
不得已,二叔只能滿足了三寬的要求,并且讓他爹媽也搬到老磨坊,相互有個照應(yīng)。
在老磨坊里悶久了,三寬就鬧著要一個人出來走走。從村東老磨坊到村西老榆樹,沒二里地,三寬卻一天也走不到頭。走慢了著急,走快了摔跟頭。摔了跟頭,他自己能掙扎著坐起來,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要是有村里人看見了,就會上前把他扶起來。倘若青苗看見了,也會跑過去攙他,可是每一次都遭到了三寬的拒絕。在拒絕的同時,他還淌著哈喇子對青苗講述著什么。至于講述的內(nèi)容,沒人知道。三寬從不對別人說,問青苗,青苗也守口如瓶。
過完農(nóng)歷二月二,玉米告訴小樂子不能陪他玩了,快開學了,寒假作業(yè)還沒寫完,不完成作業(yè)上學要挨老師摳。小樂子聽了,嘻嘻笑,他對“摳”那個字眼表現(xiàn)出異常濃厚的興趣,就向玉米請教老師怎樣摳學生。玉米說,罰立正,蹲墻根,站板凳上擦黑板。還有,別人去操場做廣播體操,不叫你去,把你留教室里寫語文、寫算數(shù)。寫不好,還摳。
看得出來,玉米肯定沒少挨過老師摳,在向小樂子描述的過程中,他流露出強烈的不滿情緒。不過小樂子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一張臉上滿是心馳神往。
那天從房頂上下來后,小樂子鄭重其事地向他媽宣布,他不想上天了,他要上學。
青苗正在納鞋底,聽了兒子的決定,她吃驚地打量著他,然后一把將他攬在懷里,喜極而泣,兒子啊兒子,你媽總算是有指望了。
一年級第一天開學不用上課,老師要給入學的新生逐個登記,登記完了發(fā)書。小樂子的班主任是個盡職盡責的老教師,他對休村每個學生的家庭背景都了如指掌。輪到為小樂子登記時,老師把青苗拉到一邊,他要和青苗探討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老師說,你看,你家孩子他爹是日本人,你又是咱中國人,那么這個孩子,他算哪國人呢?
青苗聽了很生氣,她認為老師提出的這個問題過于荒謬,小學生入學登記又不是填出國護照,用得著關(guān)注國籍嗎?何況登記表上根本就沒有國籍一欄。青苗說,老師你也知道,我兒子他奶是個純正日本人不假,可他爹卻是生在中國、長在中國,又為了救咱中國的馬,掉進中國的鬼沼里淹死了。我兒子更是在中國生、中國長,吃中國飯、拉中國屎。老師你說說,他該算哪國人?
認真聽完了青苗的表述,老師點點頭說,有道理,你說得非常有道理。孩子大名叫什么呢?青苗說,我早想好了,隨我姓,叫項中國。項中國?老師說,嗯,這個名字起得好,有意義。
第二天正式開學,青苗特意煮了兩個雞蛋,一個給小樂子,一個給玉米。她請求玉米每天早上都來找小樂子,兩人一塊兒做伴去學校,放學再一塊兒回來。玉米看了眼手里的雞蛋,愉快地答應(yīng)了。
發(fā)現(xiàn)小樂子的新書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玉米很負責任地提醒他,學校有規(guī)定,學生書包里只能裝書本和文具盒,不許裝亂七八糟的東西。小樂子不明白,問啥是亂七八糟的東西。玉米說,火柴槍、石頭蛋都是。小樂子緊張地捂住書包,辯解道,那不是石頭蛋,是寶貝。玉米說寶貝也不行,帶到學校就會被老師沒收。小樂子又問啥是沒收。玉米說,沒收就是老師拿個鐵榔頭,把你這塊石頭砸碎了,丟進臭糞坑里。小樂子眨巴著眼睛想了想,只得把書包里的那個寶貝石蛋掏出來,依依不舍地放在炕頭,又扯過他的小被子嚴嚴實實地把它蓋住。
目送兩個孩子樂顛顛地出了村,青苗轉(zhuǎn)身來到里屋掀開被子,把那枚橢圓形的狼石擺放在炕中間,跪下去,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后起身去外屋拿來一沓事先預(yù)備好的黃錢紙,將狼石仔細包裹好,捧在懷里,一溜兒小跑去了村外的狼山。
那天放學回到家里,小樂子始終沒問他媽他的寶貝去了哪里,仿佛那塊烏黑锃亮的鵝蛋狀狼石,從來就不曾出現(xiàn)過。
小樂子念到五年級那年夏天,一場暴雨把休村淹成了澤國。人們是在大清早發(fā)現(xiàn)三寬的。三寬屁股朝天臉朝下,呈僵硬的蛙泳姿態(tài),漂浮在青苗家門前路邊溝的水面上。
有人認為,僅有齊腰深的水不可能把三寬淹死,這事有點兒蹊蹺,應(yīng)該去派出所報案。報啥案?二叔指著被灌成了大肚蟈蟈的三寬說,他腿腳不利索,道兒又這么泥濘,準是哪一步?jīng)]邁好,滑進水溝里了。
小樂子背著書包從家里出來,路過人堆時被二叔扯住了胳膊,二叔問他認不認識躺在地上的三寬。小樂子看也沒看,怒視著二叔的兩只紅眼睛,用力甩掉那只干硬的大手,一跐一滑,朝著學校方向猛跑。
就在三寬和三寬的死因慢慢淡出休村人的記憶時,癱巴大爺?shù)莱隽艘粋€不為人知的真相,那是在他即將咽氣之前。
癱巴大爺說,三寬是我兒子,我就他那么一個兒子,沒他,我就絕戶了。我不盼他多有出息,能吃人飯拉人屎我就知足。你們大伙兒也知道,他平常耍個小錢弄個小鬼我都能忍著,但禍害人不行。我心里明鏡似的,他但凡要是干點兒人事,保死不了,荷香也不會上吊。是我背著他媽,給他的小米飯里拌了耗子藥。估摸他是聽見閻王爺叫他,想去看看青苗,他知道他對不起青苗。八成是走到青苗家門口藥勁上來了,他燒心難受,見水就想喝,顧不上深淺,就一頭扎進水溝里了。再想上,上不來了。
責任編輯/季偉
文字編輯/李敏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