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蕊
武周萬歲通天元年(696年),陳子昂跟隨武攸宜征討契丹,登臺懷古之際想到樂生、燕昭之事。樂生即樂毅,當年燕昭王欲伐齊報仇,于是筑臺招賢,最終樂毅領兵南下,幾乎使齊國滅亡。其間曾多次有人進樂毅的讒言,但燕昭王始終對其信而不疑。
陳子昂從此事聯想到自己,他向武攸宜獻計而不得用,不禁悲從中來,寫下傳世名篇《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元好問有詩云:“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币庠诒磉_陳子昂對于唐初詩壇的發(fā)展功不可沒。
作為唐代詩壇的一座豐碑,陳子昂并非像大多數文人那樣自幼飽讀詩書,而是成了一名少年俠客。
陳子昂出生于四川射洪縣,幼年聰慧卻身體羸弱,因此比起讀書,其父更希望他能鍛煉好身體。于是和當時很多有著俠客夢的少年一樣,陳子昂也練起了劍。練劍對改善陳子昂的身體素質應該是有益的,而他在劍術方面也是小有成就。17歲那年,陳子昂與當地劍術高手比劍,在三招之內將其刺傷。
傷了人自然是要賠錢的,好在陳家是當地豪富,并未因此為難。事情順利解決,而陳子昂卻突然感悟,劍術只能令人受傷,要實現自己的價值還是得讀書。于是他慨然立志,折節(jié)讀書,在金華山讀書臺潛心苦讀,完成了從俠士到學子的轉變。
陳子昂讀書雖晚,頭腦卻格外清晰理智,他“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經,歷觀丘墳,旁覽代史,原其政理,察其興亡”,而非死守章句。數年之間,他博覽經史百家。
17歲的年紀,放到如今是個高中生了,而陳子昂卻剛剛開始讀書。從其之后的文學成就來看,很多事情不必糾結早晚,只要做了,什么時候開始都不算晚。
即便聰慧如陳子昂,也曾經歷過兩次落榜。首次入京之時,陳子昂便因出眾的才華嶄露頭角,但在進士考試中卻落了第,而且是連續(xù)兩次落榜。對此,陳子昂分析了原因,覺得問題出在考試規(guī)則上。
當時的科舉考試,并非單憑分數論排名,除考試外還有“行卷”,就是讓考官先知道考生的水平,即了解考生平日里寫作的詩文。而考試中的文章僅是一個參考。換句話說,比起考試文章,更要讓考官先知道考生本人。當時普遍的“行卷”方式有兩種,有關系的自然可以托關系把詩文傳遞給考官,而沒有這層關系的就要靠自身的名氣了。
陳子昂雖嶄露頭角,卻不足以令考官知曉,于是他自導自演了一出“子昂碎琴”的好戲?!吨悄胰穼Υ耸掠杏涊d:
有賣胡琴者,價百萬,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顧左右曰:“輦千緡市之!”眾驚問,答曰:“余善此樂。”皆曰:“可得聞乎?”曰:“明日可集宣陽里?!比缙谫赏瑒t酒肴畢具,置胡琴于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聲華溢都。
有位老者賣胡琴,標價百萬。豪門富商們傳看那把胡琴,卻沒人看得出這琴的真正價值。陳子昂突然說:“我出一千緡錢買了?!贝蠹叶己荏@異,自然認為他是懂琴之人。陳子昂也表示自己很擅長彈奏胡琴。眾人便要求他彈奏一曲,陳子昂約定明日為大家演奏。
第二天,眾人如期赴約,陳子昂也準備了美酒佳肴,并將胡琴放在桌上。用過酒菜后,陳子昂捧著琴對大家說:“我是四川陳子昂,寫過上百篇文章,到京城來也已有一段時日了,卻始終碌碌無為,不為人知。彈奏胡琴是低賤的樂工所為,哪里值得花時間心力去鉆研?!?/p>
說完,他舉起胡琴摔到地下,隨后將自己所寫的文章分發(fā)給在場的賓客。一天之內,陳子昂如期所愿地成名了,轟動了整個長安城。
后官至雍州司功參軍的王適也讀了陳子昂的文章,并斷言:“此人必為海內文宗矣!”
名氣有了,陳子昂通往仕途的路便平坦了許多。在他得中進士的第二年,唐高宗卒于洛陽。朝廷要把高宗的靈柩運回長安,而陳子昂認為,關隴地區(qū)頻遭饑饉,運送靈柩未免勞民傷財。
當時已是中宗即位,而武則天臨朝稱制,她在金華殿召見了陳子昂,陳子昂慷慨陳詞。雖然他的意見最終未被采納,但他本人受到了武則天的賞識,不久便就任麟臺正字。
由此,陳子昂對武則天懷有知遇之感,并在武則天稱帝后,寫有《大周受命頌》。但這并不代表他對武則天無條件支持,相反,他們在政治上存在重大的分歧。
武則天曾信用酷吏,實行告密制度、特務統(tǒng)治。周興、來俊臣等酷吏血腥鎮(zhèn)壓反對武周政權的官吏,甚至只是受到猜忌之人也難逃魔爪,一時之間,冤獄紛起。
陳子昂與武周集團的矛盾亦始于此,他接連上表疏痛斥此行為,并在詩中借古諷今,大力抨擊。這種做法無疑觸犯了武周集團的利益,也惹怒了本對他頗為賞識的武則天,此后的仕途必定不會平坦。
而陳子昂的剛正直言并未減少,雖然常不被采納,甚至一度因受“逆黨”株連有過牢獄之災,卻始終未改其志。論及陳子昂入獄的原因更是荒唐,所謂“逆黨”是指反對或不滿于武則天稱帝之人,而且是“一人被訟,百人滿獄”,傷及的無辜之人不計其數。
難能可貴的是,經過兩年的折磨才官復原職的陳子昂,出獄后想到的仍是以身報國。其時恰逢契丹叛亂,陳子昂上表請求“束身塞上,奮命賊庭,效一卒之力”。
武攸宜出討契丹,陳子昂任參謀。次年戰(zhàn)敗,王孝杰將軍陣亡。軍心大受挫敗,將士畏葸不前。武攸宜為人輕率少謀,同時又剛愎自用,對于陳子昂提出的合理建議并不采納,甚至對其一再進諫表示反感,還撤銷了他的職務。
陳子昂報國無門,感到極度苦悶與憂憤,因此才有了文章開頭提及的那首膾炙人口的《登幽州臺歌》。詩人將長久的悲憤之情融入詩中,情之真切,令千百年后之人亦能體味其當時的孤獨遺世之感。
嚴酷的現實早已令陳子昂產生了解甲歸田之意,而東征還朝之后,他的歸心已決。歸隱之前,陳子昂上了一篇表疏,人民疾苦與國家安危仍是他心中所念。只是他知道,或許他無力再多做些什么了。
陳子昂因父親老邁而歸田,不久其父離世。居喪期間,當地縣令將陳子昂逮捕入獄,并最終導致其冤死獄中。
陳子昂雖然退居林下,但名重當世,武則天也為了表示自己愛才,特對他優(yōu)待,保留了他的官銜和俸祿。既然如此,一個小小的縣令怎會加害于他呢?更大的可能,是受了權貴的指使。
唐人沈亞之在《上九江鄭使君書》中說,陳子昂枉死,是武三思“疑其擯排以為累,因令桑梓之宰”,殺害之。
陳子昂卒時年僅四十二歲,縱觀其一生,陳子昂不僅有非凡膽略和政治上的遠見卓識,他最大的貢獻更在于詩歌。
他曾大聲疾呼:“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批判魏晉六朝以來浮靡的文風,高舉“建安風骨”的大旗,堅持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其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亦多以此而創(chuàng)作,也為其后唐詩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因此韓愈評價他:“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p>
陳子昂其人,無論文章還是為人,都有他所堅持的風骨,而這正是其名垂青史的根本原因所在。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