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從山上下來,從那些花草樹木中間穿過時,偶然與蒼耳相遇,沒有驚喜,也沒有意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哦,原來你也在這里。那些蒼耳長在必經(jīng)的路邊,植株蒼綠濃郁,輕輕隨風(fēng)搖曳,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有幾顆蒼耳仿佛意猶未盡,像小淘氣兒一般粘在我的衣襟上,掛在我的裙角上,戀戀不舍地跟著我回家。我輕輕摘下那幾枚蒼耳,放在手心里端詳,這些橢圓形的小東西渾身長滿了刺,像一只只小刺猬一樣,活得卑微、野性,卻也勇敢、頑強(qiáng)。
故鄉(xiāng)的村頭溝渠、河邊地隴,到處都有這種植物,花開純白,果實有刺。春風(fēng)夏雨過后,這種小小的果實便由淡綠漸至土黃,顏色暗淡無光,藏在葉子下面,不仔細(xì)分辨看不出來,路過時冷不防扎你一下。
小時候,我覺得這種植物并不怎么招人待見,覺得它百無一用,不但長得丑陋,而且還到處粘人、扎人,肆無忌憚,無所顧忌。村里人喜歡叫它“老蒼”,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也就跟著“老蒼老蒼”地叫。
那些調(diào)皮的男生趁下課的間隙,跑去田間地隴或溝渠邊,偷偷采一些“老蒼”裝進(jìn)口袋里。等著下課之后,把那些“老蒼”當(dāng)成暗器,對準(zhǔn)女生的麻花辮,彈無虛發(fā),揮手之間,“老蒼”已被射出,且百發(fā)百中。
膽小的女生只會對那些愛惡作劇的男生翻白眼,膽大的女生身手敏捷,會從發(fā)辮上摘下“老蒼”,回敬過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的把戲,男生們樂此不疲,女生們卻是不屑一顧。生活在鄉(xiāng)間,很多快樂都是植物或動物饋贈給我們的。
2
從春天開始,花草樹木踩著節(jié)氣的鼓點,紛紛登場,或妖嬈嫵媚,或長袖善舞,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會傾盡所有,去美麗,去芬芳。蒼耳卻是一個另類,雖然也開花,但卻是細(xì)碎嬌小,說不上美,果實也是丑而有毒,仿佛世間一切的美好都與它無緣。雖然春夏時節(jié),它也曾蓬勃過,也曾碧綠過,也曾驕傲過,卻始終與美麗無緣。
多年之后,我在藥房里遇到它,它已經(jīng)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蒼耳”。在那些瓶瓶罐罐藥匣抽屜之中,有一方小小的天地屬于它。我不由得開始重新審視它,蒼耳在瓦罐里上下翻飛,隨著湯汁跳舞的時候,和那些草藥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我不由得愛上了它。它雖然丑陋、扎人,卻并非一無是處。
兩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里,曾經(jīng)把蒼耳叫成卷耳:“采采卷耳,有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闭f是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路邊采摘卷耳,一邊采摘一邊思念遠(yuǎn)方的情人,因為心有旁騖,所以她的筐怎么也裝不滿。斯時斯刻,她想把自己變成一枚小小的卷耳,掛在情人的袍袖上,隨情人一起天南海北,四處漂泊,永不分離。
《詩經(jīng)》給這種古老的物種賦予了靈性、詩和遠(yuǎn)方,隔著兩千多年的光陰,讓我們領(lǐng)略到蒼耳丑陋粗糙的表皮下,有一顆柔軟和多情的心。蒼耳的詩是寫給愛情的,縱然相思成灰,也要等到那個人前來赴約。
蒼耳的遠(yuǎn)方是流浪,天之涯,海之角,奔赴一場永不破滅的夢想。小小的一枚蒼耳,它會隨著風(fēng),隨著各種際遇,隨著一切可能,去遙遠(yuǎn)的地方,然后落地生根,繁育生長,蓬勃茂盛。
3
那天,我在路邊看到一株蒼耳,巴掌大小的葉子蒼翠碧綠,上面掛滿了一顆顆小刺猬一樣的蒼耳。我忍不住掐了一枝,回家供在瓶子里。于是早晚都有事情干了,早也瞅,晚也瞅,仿佛聽到《詩經(jīng)》里那首古老的歌謠,朗朗上口,品咂有聲:“采采卷耳……”
大眼鏡先生忍不住笑,問我:“你瞅啥?一株老蒼而已,還能瞅出花來?”我不語,蒼耳雖然平凡,但它卻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能帶給我清新自然的味道,能帶給我泥土的厚重與溫潤,還有植物獨有的清冽芬芳,以及童年被定格的小快樂。
在植物面前,在一株小小的蒼耳面前,我的心被融化了,柔軟得如同一滴水。也許這輩子我都活不成蒼耳那般野性和勇敢,但這并不影響我喜歡它,喜歡它的素樸不羈、無拘無束以及自由自在。
作者簡介
積雪草,原名王曉宇,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作品散見《山西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佛山文藝》《短篇小說》《微型小說選刊》等,并多次入選學(xué)生試卷。已出版作品集《從前慢·鄉(xiāng)野物事》《微笑向暖,安之若素》《深情地活著,優(yōu)雅地老去》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