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民
近來,我有幸隨陳巨鎖先生編選其《懷人談藝錄》,品讀了先生與當代學者耆宿、藝苑大家的師門藝事、交游紀實、翰札往來及登山臨水吟唱應和等篇什,不時勾起我在先生門下求知問學的一幕幕珍貴回憶。
已是三十五年前的往事了。初次拜見先生,先生剛?cè)胱⌒戮?。我從鄉(xiāng)下來,隨先生內(nèi)弟石中俊兄叩開先生的房門。先生正當盛年,著一身海潮藍中山裝,高挑的個兒,白皙的臉龐,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近視鏡,鄉(xiāng)音輕緩,舉止溫雅,滿身潛溢著儒者氣質(zhì)。
先生與中俊兄拉家中的事兒,我認真審視著先生的居室:客廳西壁下,一排素潔的沙發(fā),凈明的茶幾上整齊地擺放著精致的青花瓷茶具。廳之南窗,寬敞明亮,溫暖的陽光照射進來,灑在水靈的花叢中。東壁懸掛六條屏梅花詩,為先生手筆,章草典雅,氤氳著古梅芳香。東壁開兩門,陽面為臥室。北面一屋,門楣懸掛楚圖南先生題寫的“隱堂書屋”紅木匾額,顏楷中正,煞是古雅。
中俊兄幫我介紹來意后,我把一疊認真準備好的硬筆書法遞于先生。先生從頭到尾認真翻閱著,不時提出意見,最后說,學習書法一定要深入傳統(tǒng),尊崇古人,敬畏文字,要在點畫、結(jié)構(gòu)、行氣、章法上不間斷地下功夫,不追玄虛,不求速化,只要熱愛和堅持,就會有所收獲。
天賜機緣,就在這一年,我按照先生所指方向,刻苦臨摹古帖,并參賽獲獎,被忻州地委組織部上調(diào),專門為地區(qū)委員會抄寫材料。
先生在地委大院文聯(lián)辦公樓工作,向先生請教的機會自然多了起來。每天晚上,忙碌的工作結(jié)束后,我就到辦公室臨帖學習。從顏魯公的《麻姑仙壇》《顏家廟碑》到《爭坐位稿》《祭侄文稿》……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帶上自己滿意的習作到文聯(lián)樓上請教先生。先生逐字逐行認真審視講解,手指不時在空中做出書寫示范,最后說:“總體有進步,但在細微之處不夠講究,‘致廣大,盡精微’才更能經(jīng)得起推敲?!?/p>
先生見我對書法如此執(zhí)著,到外地出差總會留意為我買些相關書籍回來。一次,先生到南方參加書事活動,流連十余日,回來時竟為我背回一本厚厚的《劉石庵書法集》,集子精裝大開本,高級銅板紙印刷,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先生說,劉石庵以黃鐘大呂之音,清廟明堂之器,被推為一代書法之冠,世稱“濃墨宰相”,其書出顏魯公,且以博識多通,潔己清操聞名于世,學習他的書法會大有益處。先生的每一句話我都牢記在心,是感激,是受教,更是鞭策。
學習書法近一年,自己忽然發(fā)現(xiàn)書藝停滯不前,甚至在退步,便懷著懊惱的心情求教先生,先生又說,是你的眼界在發(fā)展,不是書藝在退步。學習書法和認識事物一樣,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要多讀書,走出去,書法必須有文化的長期滋養(yǎng)才會有書卷氣息,飽覽山川湖海,才能開眼界,擴胸襟,樹正氣。
先生的這些教誨,現(xiàn)在回想起來,似乎是講問道的過程,聞道,悟道,行于道,才不會偏離方向。
1999年,先生到了退休年齡,過起縱心物外、隨緣隨意的生活,正如先生所述:“隨緣者,須外部條件之湊合,平和自然,順理成章;隨意者,雖可隨心所欲,而能不逾矩矱”。先生“或下廚煮飯,或烹茶讀書,或品書鑒畫,或賞花讀詩。隨時令變化,盤桓于隴畝坡谷,山厓水際,對問野老牧童,吐納山水靈氣”,不難看出先生的清澈心境和雅好樂趣。
2010年,我與先生同住花苑小區(qū),房前屋后,耳提面命的機會愈益多了起來。每次在明凈的“隱堂書屋”聆聽先生教誨,先生總是對“人品、學養(yǎng)和修為”談得更多一些。先生每每談起與書界前輩過從的往事,要么諧詼地講一段交往中的小故事,要么談一些前賢的真知灼見。先生雖處耄耋之年,但記憶力驚人,書界前輩每一個細小的情節(jié),每一句話都講得非常真切。至傷情處,先生眼角會濕潤起來;至快樂時,先生又高興得像回到了童年。在我的眼里,先生是一位嚴格而慈祥、重情又幽默的文化長者。
先生最看重書家的“人品”。他說:“人品即書品,作字先做人,‘嘔血十斗,不如嚙雪一團’,歷史上蔡京、秦檜、嚴嵩,字寫得都不錯,但為世人所不齒。時下,誰不想在書房掛一副處厚居實、謙謙君子的字畫?睹物思人,也會增加心中愉悅?!?/p>
先生常說,為藝和為人相表里,為藝體現(xiàn)出來的是表象,其為人的精神才是支撐它的精髓。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做什么樣的事,寫什么樣的字,正所謂“字為心畫,言由心生”。
近年來,上門求教者日趨增多,先生總是謙和有禮地接待每位來訪者。有些書畫愛好者捧著厚厚的書稿求先生指教,先生總是認真翻閱,坦誠又直接地指出問題,然后引經(jīng)據(jù)典,用簡練的語言指出方向。先生經(jīng)常不無認真地說:“人家上門求教,咱哪能一味說好話,敷衍了事?好話聽多了,對舛誤也會麻木。”
先生蟄居小城一隅,不求聞達,靜以修身,甘于平淡,卻又熱心公益,提攜后輩,真誠待人。2013年秋,先生經(jīng)濟稍得寬裕,便在忻州師范學院設立了“陳巨鎖書畫獎學金”,為熱衷于書畫藝術(shù)的貧困學生雪中送炭。2005年冬,我70歲的老父親患癌癥急需到北京求醫(yī)治病,訪醫(yī)期間,有人提到了陳巨鎖先生的字畫。先生得知此事,二話沒說便展紙揮毫,一次贈我三幅墨寶,并關切地說:“治病要緊,需要幫助作聲”。須知,當日先生也偶感風寒,正在治療,這咋不叫人暖及五內(nèi),感激終生!先生樂于助人,每一位跟他相處過的人都曾得到過先生的惠澤。我只是先生百千弟子中的一個,百千弟子總是自覺不自覺地以先生為楷模。近年來,上門請作序、求題跋、索題簽的書友絡繹不絕,先生總是一絲不茍,認真對待,直到滿意才脫手交稿。以故,先生出手的書畫、文字無不精絕。先生說:“寫字為文是做人的態(tài)度,也是交往的態(tài)度,審視不細,待人不誠,有悖為學之道?!?/p>
豐富學養(yǎng),厚積薄發(fā)是先生為藝的重要觀點。先生常說:“書法實際上是古代文人的余事,屬于小道,古人并不像現(xiàn)代人一樣,把書法看成高深的專業(yè)來對待。正如黃魯直所說,‘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賢之學,書乃可貴’?!毕壬〞試?,研究國學,熱衷于散文詩歌的創(chuàng)作。幾十年來,先生每天堅持寫日記,錄筆記,讀書寫作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常態(tài)。師母生前常說:“他一天到晚坐在書桌前,連下樓散步也得人催”。學識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藝術(shù)功力是學識滋養(yǎng)出來的。十幾年來,先生先后出版了《隱堂散文集》《隱堂憶舊》《隱堂瑣記》《隱堂隨筆》《隱堂漫錄》《隱堂叢稿》等多部文集。先生清詞麗句下的家山舊夢、藝林佳話、山水林泉,讀之如臨《世說新語》境況,讓人過目難忘,思緒聯(lián)翩。一代文史大家、已故百歲老人周退密先生評價道:“先生生長于忻州,沐山川之靈氣,得遺山之詩教,以繪事名噪南朔。余常讀其詩文,均秀發(fā)有逸氣?!?/p>
我每陪遠方友人至先生家中作客,清茶一盞,蘭香一縷,數(shù)竿竹影下,與先生暢敘,談及古今書人書事,每每獲益良多。與先生交談,如坐春風,如沐暖陽,如行山陰道上,一路騁目,一路暢懷。
個人修為來自于自身的教養(yǎng)?!笆看蠓蛱幨揽梢园贋椋ú豢伤?,俗便不可醫(yī)也”。人的修為常常是從小事和細節(jié)中來觀察。我常近瞻先生作字,實為先生多年修為的寫照,在我看來既是一種享受,更體現(xiàn)出一種對書道的敬畏心。先取一白瓷小碟置諸幾案,滴濃墨少許;以青花水盂盛清水,濡毫,待纖毫浸潤通透,蘸水淋濃墨中稀釋。取廢宣紙一疊,撫鋪墨旁,反復蘸墨在紙上舔試,待濃度適中,理紙染翰。先寧心斂息,舒散懷抱,然后凌空取勢,似饑鷹盤旋,待鋒穎得勢,搖筆入紙。先生運筆中側(cè)互用,八面出鋒,疾澀有致,輕重相宜,每作點畫必衄鋒三過,每作波磔必提按頓挫,若汩汩清泉噴珠濺玉,若凜凜長松沐雨櫛風,人間萬象,盡現(xiàn)毫端。待整幅作品寫畢,常常墨盡碟空,這是多年修煉的功夫。先生洗筆滌硯,必親自動手,先生常說,這是趙延緒老師給他們留下的規(guī)矩。先生讀書必凈手,用餐必凈盤(聚餐時挾到自己盤中的菜須吃干凈);待客衣著整潔,送客必至門口,等等。這些日常舉動也常常濡染著我們,我想這些美好的修為都是先生多年的筆墨修煉和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形成一種行為自覺,值得我們好好地傳承與弘揚。
今年盛夏時分,書法家趙國柱先生從上海來電,告知陳巨鎖先生被推選為“年度中國書法‘風云榜’杰出老書法家”,全國只有西泠印社副社長、鮐背老人劉江先生和陳先生兩位。我當即把此喜訊轉(zhuǎn)告陳先生,先生臉上漾著笑容,依舊溫文爾雅,平靜地說道:“我沒些啥,是大家厚愛我?!?/p>
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淡然自適,恬靜而甘,儒雅名世,溫潤如玉,從不把個人得失看得太重,精光內(nèi)斂,“道法自然”。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陳巨鎖先生,我心中十分崇敬的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