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薔薇
一朵沖天而起的蘑菇云,有一百層樓那么高,像個巨型蛋筒,閃著巧克力的蜜色與光澤?!捌粒 泵厶歉糁Ag呼。我們站在陽臺上。直到火光熄滅,呱呱始終閉著眼睛,像只溫順的小狗。我一手摟一個,身子像片落葉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了,就像還沒發(fā)芽的禾苗結(jié)出了果實,或者汽車一下子從窗外開進(jìn)客廳。
就在昨天夜里,我的丈夫,也就是呱呱的爸爸,還在視頻里給我們看異國的街景。一切都很平常。戴紅色或黑色棒球帽的姑娘在路上走,咖啡館的窗戶貼滿雪花和笑臉,摩天大樓的背后露出一小撮教堂的尖頂。沒有任何征兆——宣戰(zhàn)、和談、或抗議,一枚又一枚的火箭彈從地下鉆出來,在所有人的愕然中轟然爆炸!
廣場上只有野草似的一小撮人。一對因為害怕緊緊摟抱的情侶,兩個弓著背的老太太,還有幾個看不出臉的流浪漢?!皣樆Ul呢,死鬼子!有本事過來??!”其中一個對著火光的方向醉醺醺地喊。他一定喝了不少,從看見我們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眼珠子就沒離開過蜜糖的臉。
她原本可以不必留下。她父親三天前得到消息,打算帶著她和現(xiàn)在的女人一起離開??伤麉s等不及她穿過兩個街區(qū),在一條斑馬線上救下一只可憐的流浪貓。我趕到時,她正懷抱那個小東西,淚汪汪地在蒙著油氈布的重型卡車之間緊張地穿梭。我現(xiàn)在知道了,那里面是撤走的軍用物資。就在剛剛火光的方向,原來的戰(zhàn)區(qū)指揮部在三個月前就開始轉(zhuǎn)移了。不知道為什么,那混蛋竟然沒把消息告訴我。
蘑菇云開始散去,還有廣場上的人。我在樹下鋪開野餐墊,將行李箱拼成一張簡易床。盯著我們的醉鬼就在不遠(yuǎn)處站著。蜜糖伸手摘下一枚黃葉,舉在頭頂興高采烈地來回走。我突然想起我有一只綠色的音箱,帶收音功能,就在客廳的書架上。
我拖著兩個孩子穿過廣場拐角,周圍空無一人。
“太太,有什么可以效勞的?”出乎意料,一個著舊軍服的男人突然閃了出來。
奇怪的是,只看了他一眼,我就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信賴感。黑眼睛,高個子,像一株隆冬時節(jié)挺拔的松樹。感覺好像在哪見過。
“請幫我照看一下孩子?!蔽抑噶酥付阍诒澈蟮拿厶桥c呱呱。
“是要回去取什么東西嗎?我可以代勞!”他的聲音又低又沉。
我沒理由拒絕。事實上,那公寓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混亂開始了,誰都可以住進(jìn)去,誰都可以搶劫。我立刻告訴他公寓的位置和樓層,已經(jīng)斷水漏電了;還有個開電梯的啞巴,如果碰見她,一定要多少給點錢,不然她會撲上來拿走你身上的所有東西。他捏著鑰匙串,不停地點頭。
我回到放行李的樹下,開始琢磨這人是從哪兒來的。早上聽公寓的保安說,本地駐軍早在半個月前就開拔走了。再說他那身打扮和口音,明顯和他們相差十萬八千里——準(zhǔn)確說是像來自兩個世界。他打哪兒弄來的那種顏色的衣服?藍(lán)不藍(lán),綠不綠,像穿了一百年似的。不過穿在他身上可真服帖。他長得可真帥,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要帥。
“可能是Cosplay,上次隔壁中學(xué)校慶有人穿成這樣!”蜜糖說。
“是警察嗎?”呱呱也睜大眼睛,“他會保護(hù)我們,對嗎,媽媽?”他看過的安全動畫片告訴過他這個。
我挨個兒打開行李箱,檢查里面的東西有沒有少,還剩下多少吃的。結(jié)果比我想象的還要糟——蜜糖和呱呱幾乎吃光了所有的零食,除了幾袋薯片、兩包餅干,我們已一無所有。
他回來了。隔老遠(yuǎn),我就從斑駁的樹影間認(rèn)出來了。他實在是太顯眼了,包括他那身衣服。他左手拿著綠色音響,右手拎著一個玄色圓形布袋——那不像是公寓里的東西,我從未用過那種顏色的布袋。
“什么是Cosplay?”他將綠色音響遞給我時,低聲問。
“就是角色扮演,我女兒認(rèn)為你向往過去的某個人物,所以按他的樣子裝扮自己。”我扭開音響旋鈕,納悶他怎么會聽見這個,難道我剛剛看錯了,說話間他還沒走?
“哦。”他皺著眉頭答應(yīng)了一聲。
我不停地扭動音響,音響卻默不作聲。這才想起來,半個月前呱呱聽完那首“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之后,就再也沒給它充過電。我心想這也太可怕了,戰(zhàn)爭才開始,我就有點顛三倒四,腦子不清楚了。
他盯著腳下那只布袋,似乎也很失望。
“你有吃的嗎?”我忽然抬起頭,盯住他的眼睛,“我們就要沒吃的了,你有門路嗎?”
現(xiàn)在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男人了。廣場上的男人不是眼神空洞的流浪漢就是色瞇瞇的醉鬼。我需要有人保護(hù)我和孩子,給我們弄吃的,甚至其它更多的東西,如果有可能的話。
他似乎沉默了一會兒:“你們想吃什么?”
“都行,只要不是太貴。我還有點兒錢,但不想這么快就花掉?!蔽艺f謊了,事實上,我連一毛錢現(xiàn)金都沒有。我的錢都在手機(jī)里,而手機(jī)顯示屏上電量只剩下一條可憐的黃格。
我有第六感,那玄色袋子里有可以吃的東西。我想要那袋子。
“你收起來吧,不要錢!”他不看我,把袋子舉起來,放到我面前。
我把袋子夾入膝蓋之間,又四面看看。袋子里除了十幾盒進(jìn)口的金槍魚、午餐肉罐頭,還有若干塊壓縮餅干。太奇怪了,這些東西又是從哪弄來的?看上去真像軍用物資。我拿起一盒金槍魚罐頭,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應(yīng)該能吃。可就在我準(zhǔn)備擰開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一個駭人的細(xì)節(jié)——那閃光的盒子底部,印著一串螞蟻似的數(shù)字條碼:1937年10月23日。
呱呱在行李箱上睡著了,蜜糖蜷在餐墊上打盹。她有點擔(dān)心,問我夜里會不會有炮彈落下。我向她保證今天結(jié)束了,大家都要休息——我們和對方,誰也不是蝙蝠,能晝伏夜出的。我說這話時強(qiáng)作鎮(zhèn)定,佯裝不知道C上?!覄傉J(rèn)出來他衣領(lǐng)上有兩杠三星——就坐在不遠(yuǎn)的樹蔭下。我以為他會露出諷刺的微笑??伤皇谴蟊犞鴫艋盟频暮谘劬Γ⒁曔h(yuǎn)處的黑暗。他在抽一支粗重得讓人驚異的雪茄。
趁他不備,我躲到另一棵樹下用僅剩的一格電打電話。P以前在被轟炸的戰(zhàn)區(qū)指揮部任文職。他答應(yīng)過,走投無路時可以找他,會第一時間來救。他當(dāng)時目光灼灼、信誓旦旦。我不能不信他,認(rèn)識也不是一兩天了,他一直在尋找機(jī)會為我服務(wù)。電話很快就通了。
“怎么樣,情況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吧!”
他聽上去得意洋洋,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好像他在幸災(zāi)樂禍似的。
“我快要嚇?biāo)懒?。你什么時候到?我有兩個孩子……簡直沒法睡覺……”我聽到自己可恥地撒嬌。
“是嗎,你看看天上有沒有星星。如果夜里沒有空襲,我就去接你!”
“可孩子們——”不等我說完,他收了線——好像我是他手里一只可憐的風(fēng)箏。
凌晨三點,空襲開始了。迷糊的蜜糖還沒全醒,粗壯的小腿像兩根繞在我脖子上的樹藤。呱呱邊揉眼睛邊小聲說:“我沒事,我自己走?!钡教幨翘秸諢艉蜎_撞的人群(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這么多人)。“快跑,快跑……”我嗓子都喊啞了,可是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只能像沙丁魚一樣隨著人潮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鞍研欣顏G掉,抱緊孩子!”突然一個人影追上了我,是C上校,他接過我手里的玄色布袋,又把蜜糖背在背上。我們前拖后拽地往前走,朝著C上校指明的方向……他好像對附近的防空洞很熟悉。
被第三個滿員的防空洞拒絕時,蜜糖一屁股癱在地上,說再也走不動了。我們無法,只好陪她坐下。幾乎是同時,另一朵蘑菇云沖上了天空,西南方向,比原先見過的更黑,更大。
“這是什么炮彈?”C問。
“不清楚,可能是火箭彈。”我知道那里有所航材庫。很久以前,一個飛行員男友告訴過我。
“啊——真是厲害啊,殺傷力這么大,這么有準(zhǔn)星——”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軍人嗎?就算Cosplay,也是軍迷一枚,怎么連火箭彈也不懂?
幾秒鐘后,我似乎明白了他為什么這么問。那火光越過層層疊疊的高樓,像只猛獸躍到我們跟前,還有炙人的熱氣,好像一層氤氳的迷霧,將四周震得搖搖晃晃。這不是火箭彈,是一枚威懾力巨大的導(dǎo)彈。戰(zhàn)斗升級了。
“為什么總是技不如人,為什么?”他低下頭,喃喃道,“一切都變了,怎么就這點沒變?我不明白……”
“誰知道!”我冷笑著,“又有誰關(guān)心呢?關(guān)心的人都是傻子,聰明人早走了!”
“那你怎么還在這里?”他抬起頭,“你看上去可不傻!”
“我嗎?”我苦笑了一下,“我是一粒散沙,傻不傻不重要,重要的是原來可以用來聚塔?,F(xiàn)在用不著了。”
他不說話了,低頭從懷里摸出一支雪茄。它們躺在一個骯臟的銀盒子里,那上面印著一輛紅黑色的坦克。
“你還可以進(jìn)攻,進(jìn)攻是最好的防守?!彼艘豢谘┣?,呼出一口氣。
“進(jìn)攻?你讓我參軍?我一介婦孺——而且你讓我的孩子怎么辦?”
“沒有武器,你保護(hù)不了你的孩子?!?/p>
“就算是這樣,也不該讓我這樣的人上戰(zhàn)場!戰(zhàn)爭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消滅野蠻、保護(hù)文明?可我就是文明,就是被保護(hù)的對象。如果一個國家已經(jīng)淪落到需要我這樣的人去保護(hù),那就讓它消失好了?!?/p>
他不做聲了,拼命地吸著雪茄。
我瞪了他一眼,更緊地抱住了呱呱。我知道我已經(jīng)觸犯了他。他一旦對我有了敵意,就會很快消失——跑到別的任何一個有男孩的女人身邊??晌也辉诤?,如果他遲早要那么做的話。
我快忘了我還有一個丈夫,手機(jī)發(fā)出短促的“滴滴”音時,我以為是沒電了,直到C醒來,指指屏幕上的一串長數(shù)字??上?,接了電話,沒有任何奇跡,這個混蛋除了道歉沒有任何新玩意:“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呱呱,還有蜜糖。我沒辦法趕回來,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所以一切只能靠你,或許你們還可以坐飛機(jī),或者坐船,說不定現(xiàn)在海運(yùn)又對普通人開放了,和若干年前某個特殊時期一樣……”如果不是孩子在睡覺,我簡直想把他的耳膜吼破:“機(jī)場早被炸了,還有高速公路!你是白癡嗎?還讓我們?nèi)プ?,你想讓我們死得無聲無息,好讓你自我安慰沒找到尸體就代表還有生的希望好減輕你的罪惡!你這個背信棄義、寡廉鮮恥的無恥之徒……”可沒等我說完,一聲更加短促的“滴”音,提示我手機(jī)徹底斷電,四周一片空虛的靜默。
我扔下手機(jī),轉(zhuǎn)過頭,假裝沒看見一直呆在旁邊的C。
我沮喪至極,連最后一縷火光也消失了,世界遁入無邊的黑暗。
我不知道那些戰(zhàn)士是從哪來的,就像我不知道C上校是從哪里來的一樣。他們扛著比手臂還長的激光槍,朝頭頂?shù)娘w機(jī)射出一束束冷漠的白光。那些飛機(jī)飛得夠低的,看上去像觸手可及的鳥。所有人都看呆了,就像無法從夢境中醒來。只有C上校,突然從背后摸出一支槍,一只很長很大的沖鋒槍,簡直像變魔術(shù)?!澳惘偭藛幔俊蔽抑粊淼眉白ё∷黄陆?,“那是激光,你只要被瞄準(zhǔn)一次,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伤麚荛_我的手,一個挺身沖上前去。我只得轉(zhuǎn)過身,一個人拽著兩個孩子往防空洞里沖,幸好守門的保安避到了一邊。一陣喊叫之后,我們踉蹌著撲在地上?!斑@么多人,這防空洞要塌了!”一個沒牙的老太太看著我們,收起佛珠,撇著癟嘴喃喃地說。
我們在防空洞躲了一夜。
C上校一直沒回來。天亮?xí)r,槍聲停了,保安說有個穿迷彩衣的男人在門口等我。
是個陌生的男人,肩膀很寬,遠(yuǎn)看像頭壯碩的熊?!坝腥俗屛?guī)н@個給你!”他遞給我一張發(fā)黃的圖紙。我看了一眼,是一張手繪工事圖。司令部在哪里,后勤補(bǔ)給在什么地方,需要多少武器,招募多少人,全都煞有其事地標(biāo)注好了。我想起p曾經(jīng)告訴過我,早在三年前大多數(shù)人還把戰(zhàn)爭當(dāng)笑談時,他就開始準(zhǔn)備了,在一百公里之外的郊區(qū)農(nóng)莊。為了這一天,他像鼴鼠似的在地下整整挖了兩年。他甚至儲存了電力——在附近鎮(zhèn)上小型發(fā)電站安插內(nèi)線,弄到了一套發(fā)電設(shè)備。
“趁現(xiàn)在人不多,趕緊去!”迷彩男人說。
“好的,謝謝你!”
讓人驚異的是,轉(zhuǎn)身前,他突然伸手在蜜糖的頭上摸了一把。這個舉動差點讓我周身血液凝固。
我們走在通往農(nóng)莊的路上。到處都是廢墟、空地和坑坑洼洼的田野。似乎一夜之間,世界已經(jīng)改變了。蜜糖一會兒抱怨說罐頭太酸了像僵尸肉,一會兒又扯開呱呱的手,惹得他哇哇直哭。終于,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媽媽,你到底能不能找到路?”我頭也不抬,眼睛只盯著那張手繪圖紙:“不知道,試試吧!”出發(fā)前,我們在一堆焦黑的廢墟下看見了C上校?!皨寢?,他死了,他肯定是死了!”蜜糖像只烏鴉失聲尖叫。飛機(jī)不見了,戰(zhàn)士也不知去向。只有他,還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只是眼睛更漆黑,臉色更蠟黃,甚至連身量都小了一圈——事實上,他整個人似乎正在消失?!熬染人?,媽媽!”蜜糖的眼淚落了下來。我從防空洞喊來兩個人,一起將他抬進(jìn)防空洞。沒牙的老太太貢獻(xiàn)了一床干凈棉被,讓他躺在了門邊的角落里。
“我也沒有辦法,我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hù)士,還拖著兩個孩子,而且高度近視?!蔽腋嬖V蜜糖。
“我們先走了,你安心養(yǎng)??!”臨走時,我指了指他懷里的玄色布袋,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只輕輕點了點頭。
蹊蹺的是,我們還沒走回廢墟,就又發(fā)現(xiàn)了那只玄色布袋,在蜜糖隨身斜背的挎包里。甚至里面的午餐肉還比原來多出來兩罐?!斑@是怎么回事?”我問蜜糖。“肯定是你記錯了,你根本就沒有把食物留給他?!泵厶欠薹薜卣f。我沒說話,我知道她在為C上校憤憤不平。
蜜糖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不到一百公里路,我們整整走了三天。天氣太好了,田野亮得像一面臟鏡子。轟炸一直沒停止,落在地上的炮彈像憤怒的巨獸沖擊著我們的神經(jīng)。一開始我們還像兔子一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后來習(xí)慣了,干脆丟了圖紙,沿著彎曲的運(yùn)河支流,用竹棍拄著慢慢走。呱呱的頭破了,蜜糖的腳開始流血,我無數(shù)次地想到,C上??赡芤呀?jīng)死了,或者卸下了服裝和道具,跟著防空洞里的流浪漢和老太太一起逃命。他撐不了多久的,戰(zhàn)爭可不是Cosplay!可每次從山腳拐彎或卷起褲腳過河時,還是會忍不住往背后偷瞄一眼。
他連影子都沒出現(xiàn)。我的猜測很可能已經(jīng)成為事實。
P站在農(nóng)莊門口,穿一件土布襯衫,戴鴨舌帽。在走近他之前,我?guī)缀鯖]認(rèn)出他來。他臉上有種奇異的光彩。后來我發(fā)現(xiàn)是驕傲,驕傲讓他像變了個人?;蛘哒f,之前他總擔(dān)心我認(rèn)為他是個小丑,可現(xiàn)在,他覺得他是國王。
“你帶什么東西來了沒有?”他指了指身旁的兩個土墩子。示意我、呱呱、蜜糖先坐下。這里的很多東西都是泥土做的,甚至他身后那座建筑,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材料,看上去也是土色的??赡苷驗榇?,除了一道道深深的折痕和浪花狀的土堆之外,空襲幾乎沒在這里留下什么痕跡。
“你指的是……”我不得不小心點,除了有兩個孩子之外,我還注意到他身后有個梳著圓髻的女人,眼神黑洞洞的,像在瞅過街耗子的貓。我突然想起他說過,他老婆是粒壞土豆——一個看似樸實其實陰險的會計師。
“可以換錢的東西!”他低聲說,“帶給你的圖紙你看了沒?要維持這么大一個機(jī)構(gòu),也不是一天兩天,沒有經(jīng)費哪兒行!”他說著又笑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棒棒糖,遞給呱呱和蜜糖。
“噢,有的,有的!”我趕緊從貼身口袋里翻出那個小布包,遞了過去。里面裝了一套鉆石首飾,兩只翡翠手鐲,三串珍珠項鏈,六副銀耳環(huán)。
他當(dāng)著我的面打開布包,我踮起腳尖望著他,呱呱和蜜糖也停止了吸吮的動作。
“就這些?”他搖了搖頭,“現(xiàn)在,除了汽油、蓄電池,只有黃金能換東西,這些,以前還行,現(xiàn)在完全不管用……而且也找不到人鑒定……”
我偷眼看他背后的圓髻女人,她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也許她看見了我?guī)У臇|西,也許沒有。
“那怎么辦?”我笑著問。
他指了指我左手的無名指,也笑:“我說太太,你不覺得到了現(xiàn)在這種時候,還戴這玩意兒不合時宜嗎?”他邊說邊朝我狡黠地眨眼。
“給你!不過,上面有我丈夫的名字,你不介意就行。”我把戒指摘下來,朝他扔過去。他手一伸就接住了。
我有點疑心P是故意的。他把呱呱和蜜糖安排在地下室最靠里的單間,讓我睡在門口。這里太繞了,像個燒腦的地下迷宮,或者說把一百年前的家族土坯房從地上搬到了地下。“孩子們得住在最安全的地方,”他解釋說,“那里還有通往下一層的秘密地道?!笨蓻]有大人他們能怎么逃?我想反駁但想想還是算了。你可以追上他們,他也許會這樣回答,也對。無論如何,躺在地下讓我感覺好多了,讓人驚心的炮彈好像一下子從立體物變成了平面。這里還有大米飯、干凈水、電燈、電話、吉普車,甚至招募來的退役兵。他們穿著迷彩,扛著獵槍,在防毒密閉通道旁走來走去。
P罵我是瘋子,在我住下來的第二晚。當(dāng)我告訴他我想帶著兩個孩子跑到邊境,然后想辦法——比如游泳、花錢、做苦力或者干脆渾水摸魚混過去。“你為什么不直接找個專用直升機(jī),大搖大擺地送你出去?”他的臉被曬成了深棕色,笑起來時,一顆焦黑的大豁牙沒有廉恥地往外漏?!翱偞驍_你也不是辦法,我?guī)У臇|西又不入你的眼——”我辯解說,可沒等說完,眼前一黑,舌頭被只水蛭樣的東西咬住。他的臉突然傾倒下來,像一只暗黃的舊皮鼓。
我的心咚咚作響——我無法反抗,除非呱呱和蜜糖的父親能把他們接走,或者,像C所說的,我能成為戰(zhàn)士(可這明顯不可能)。我也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樣——我感到被頂住了——被他身體的某個部分,還有他的兩只胳膊,太硬了,簡直像兩條鐵臂。完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將不是我了。我對自己說。
“放開——”就在我憋悶得快昏過去時,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放開她,你這混蛋!”
我睜開眼睛,看見C上校的沖鋒槍口正對著P的太陽穴。很奇怪的,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沒那么黃了,反而有些神采奕奕。
“兄弟,哪兒弄的這身衣服?”P舉起手臂,翻著眼睛朝他笑,“簡直酷斃了!我也一直想弄一套……”
“閉嘴!”C上校低吼:“你也配?”我以為他要打死他了,不料只是抬起槍托在他肩上敲了一記。
我?guī)缀跻]上眼睛了,簡直沒法看著p走出去。他對我不賴。再說不全是他的錯,以前那么多次,我完全可以不搭理他的,這次也一樣。幸好有人替他開了門,是梳著圓髻的女人。在她身后是我的兩個孩子——蜜糖憤怒地瞪著我,呱呱邊打哈欠邊斷斷續(xù)續(xù)地抽噎??匆娝麄?,我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我不想離開P的地下室,可蜜糖說她不喜歡這里。到處是討厭的蟑螂、老鼠,甚至可怕的狼狗。還有呱呱,夜里總哭,將她的兩根手指咬得滿是口水。C上校不說話,臉色卻比秋天的雨夜還要陰沉。門一直開著,我根本不敢往外看。我能想出來,圓髻女人有多怨恨。還有P,他說過很多次她不管他,他也一樣?,F(xiàn)在看來全是扯淡。現(xiàn)在他一定在想,一個女人得有多蠢,才能將自己置于這樣的境地!
“走吧!”孩子們快睡著時,C上校說。
“去哪?”我打了個哈欠。
“不知道!”他抓起玄色布袋就走了出去。兩個孩子也夢游似的跟在后面。除了跟上去,我還能怎么辦?可我討厭這種感覺,就像被人趕入一條小巷,跑到盡頭才發(fā)現(xiàn)沒有出口,是條斷頭巷。我寧愿轉(zhuǎn)過身去投降。如果他們允許的話。
我沒再見到P,包括他的圓髻夫人。門口兩個穿迷彩衣的士兵看見我們的瞬間,將兩支槍往后一拉——像兩只螃蟹縮回它們的爪子。外面霧蒙蒙的,風(fēng)很大,泥土和樹木的影子交叉著,嘩嘩作響。有那么一會兒,路上只有我們的腳步聲,這讓我一度懷疑戰(zhàn)事已經(jīng)停止。但爆炸聲很快打消了我的美夢。炮彈的火光照亮了田野,有一顆甚至就在我們眼前爆炸!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做的目的。這幾乎是無效的,甚至說有銷毀彈藥的嫌疑。但C上校卻不這么認(rèn)為。對方的飛行員也一樣是人,會疲憊、失望、恐懼,有的甚至只想扔掉飛機(jī)上的彈藥早點回家。我對他的解釋不以為然,蜜糖和呱呱卻睜大了眼睛。我無法忽略這個事實——他正在他們面前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為什么要聽你的?”天再次黑下來時,我們躲在高大的灌木叢里。呱呱和蜜糖下巴著地趴在地上,頭上戴著C親手編的草葉花環(huán)。一群低空飛行的飛機(jī)在我們頭頂發(fā)出蜜蜂似的嗡嗡聲。聽著單調(diào)的白噪音,孩子漸漸陷入熟睡。
“你在那兒呆不長的?!盋簡短地說,槍口盯著頭頂?shù)娘w機(jī)。
“你怎么知道?你是敵軍派來的?”我惡狠狠地。
C不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我認(rèn)出來,是兩天前被迫交出去的“東西”。
我一直納悶C是怎么找到我們的,還有,P糾纏我時明明關(guān)了門,他是怎么進(jìn)來的?現(xiàn)在又加了一樣——這個布包又如何到了他手里?里面的東西不但一樣不少(只除了最后摘下來的金戒指),反而還多出了一樣——一把八一制式手槍。他的舉動如此神秘,已經(jīng)不能用神出鬼沒來形容。
“從哪兒順的?”我指著那把槍。
“P給你的!”
“P?”
“所以我說你在那呆不長!”
我不明白,P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卻送我一把手槍。按現(xiàn)在的行情,一百個金戒指也換不到一把槍。
“可我要這個沒用!我連摸都沒摸過!而且也沒子彈!”我說。
C默默從口袋里掏出一發(fā)子彈。
“我可以教你!”
我非但不感激,反而有股憤怒在心中升起。什么意思?他把我們弄出來,現(xiàn)在又不想管了。他和P、和呱呱、蜜糖的父親有什么兩樣?
“告訴我,你是誰?”我暗下決心,要問出點什么。
“什么?”他抬起頭。
“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從哪里來,為什么跟著我們?我想我有權(quán)知道這些。”
“你不需要知道這么多。”他低下頭。
“你這身道具是在網(wǎng)上買的,還是博物館偷的?我記得我在廣場附近的博物館里見過?!?/p>
他輕笑了一下,聲音像蚊子哼。
“只是這槍,從哪里可以弄到?一百年前的文物了,居然還能用?”我頓了頓,似乎也在思考。
“1921年的湯姆森,仿德系!”
“好吧,就算你是軍事迷,你在用生命Cosplay!可為什么是我,你為什么要跟蹤我們?”
“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知道,我沒有惡意。”
“和天上飛的飛行員一樣嗎?只想早點把炸彈扔掉?還是不停地把我們從安全的地方拉出來,丟到槍聲四起的曠野?”
“沒這么復(fù)雜。就像你說的,你是文明——婦孺就是文明,你是我的保護(hù)對象。”
“就算是這樣,文明可不止我一個?!?/p>
“可我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你?!?/p>
我?guī)缀跻徽f服了,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我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今年多大?”
“記不清了。問這個干嘛?”
“你住哪兒?”
“就在廣場附近。”
“哪棟公寓?”
“不記得了,就是一個臨時睡覺的地方。”
“你做什么工作?”
“職業(yè)軍人。”
“哦,哪年的兵?什么兵種?駐地在哪?”
“你問題真多。陸軍,1927年,36師?!?/p>
“1927年……36師?宋希濂的兵?哦,不,你是軍官……”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我覺得他眼睛一亮,似乎很高興。
“呃——你開玩笑吧!”我一邊駭笑,一邊看他,“這是你Cosplay的身份?別告訴我你快一百歲了!”
“你明白就好?!彼π?。
這笑容讓我的心放下了一些,不過我還是想知道得更多一點。
“明白什么?Cosplay嗎?”
……
“還是別的什么?請告訴我。”
“你就當(dāng)我是Cosplay吧?!?/p>
“可是……”
“還有什么問題?”
“你從哪兒來……怎么我們之前從未見過?”我開始詞不達(dá)意,其實我還是想問他Cosplay之外的身份。
“你是說老家嗎?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我們正往那個方向走?!?/p>
“我還是想問……不,等等,你老家在哪兒,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去那兒……”
“噓——”未等我說完,他將食指放在黑紫色的雙唇間,“別說話,有飛機(jī)來了!”然后一個臥倒,像株頎長的樹干蓋到蜜糖和呱呱的背上。一陣讓人驚懼的隆隆聲由遠(yuǎn)及近,是個讓人驚異的大家伙?!笆穷A(yù)警機(jī),空中指揮所!”他說。
一個bug:你能動員你丈夫先行一步——甚至拿到綠卡,為什么不跟著一起,就像被擊潰的士兵一樣逃走?非你所愿?好吧,那后來大米漲到一百塊一斤,三天兩頭停電,鄰居小宋勸你跟他們?nèi)ムl(xiāng)下,你為什么也不聽?你說你不怕,你為什么不怕?你覺得他們只會轟炸必要的軍事目標(biāo)。像你這樣常年穿白襯衫的女人,戴一副黑框眼鏡,在大學(xué)里給年輕人講文明史,他們怎么會針對你?他們可是五百年來雄踞文明史頂端的家伙。你從不敢正視這個bug,第一枚導(dǎo)彈落下來時如此,第一枚炮彈落下時還是如此。那就是——是你自己不想走!
走到頭了。我們在一模一樣的山嶺中迷了路。荒草有膝蓋那么高,天又好得出奇。那個大家伙,就是C說的預(yù)警機(jī)——我認(rèn)為它是架偵查用的無人機(jī),像只奇怪的鷹隼,不依不饒地在我們頭頂盤旋。我問C上校離他的老家還有多遠(yuǎn),到了那兒是不是就意味著安全。他譏諷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地方安全——人一旦死了,就不會有恐懼、希望和疼痛。我白了他一眼,拽著呱呱和蜜糖轉(zhuǎn)身就走。我已經(jīng)不想忍他了,再說蜜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那只手槍瞄準(zhǔn),她剛剛打中兩只野雞和一只灰兔。
我驚異于蜜糖的天賦。她的槍法,她的長腿,甚至她瞇著眼睛打量地形的姿勢。我拖著呱呱氣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呱呱喝了不干凈的水不停地喊肚子疼,我感覺自己的身子重得像輛破坦克?!澳沁吅茫貏莸?,還有水!”蜜糖指著一個被濃蔭和石塊遮蔽的山谷。我順從地跟著她走了進(jìn)去。果然枝頭掛著很多野果,還有一條小溪像條銀蛇在不遠(yuǎn)處晃動。
我們在溪水邊的樹下坐了下來。蜜糖的腳被某條犀利的藤蔓劃了道小口子,一開始只是有點癢,然后是越來越鋒利的疼,再后來她覺得有點熱。我摸了她的額頭,感覺她在發(fā)燒。C上校像道單薄的影子飄了過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日漸矮小,而且越來越瘦——這讓我再次疑心他會消失?!坝锌股貑??”他啞著嗓子問。我默默搖了搖頭。我真后悔,為什么一直以來都以職業(yè)女性為名不肯做個安分守己的主婦。豈止是抗生素,我還應(yīng)該會注射、護(hù)理和急救。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蜜糖是多好的孩子。強(qiáng)壯、乖巧,雖有些冒進(jìn)急躁。像頭溫柔的小犀牛。
“你能弄到嗎?”我問。明知這荒山野嶺,除了神農(nóng)氏能辨別的藥草,什么藥丸都是天外來客。
C不出聲,只是摸了摸胸口。他沒掏出阿司匹林,只掏出一只雪茄。
呱呱開始痛哭,在蜜糖的腳下打滾,他說他肚子疼得厲害。我拼命壓抑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我知道那只“大鳥”還在附近。
C上校扔掉雪茄朝“大鳥”開了一槍,當(dāng)它朝我們飛過來時。他用的是那只沖鋒槍。后來蜜糖也掙扎著跳起來,用那只手槍瞄準(zhǔn)。是我錯了,那不是無人偵察機(jī),一個飛行員,不,是兩個,按下了發(fā)射按鈕。一顆炮彈落到了我們身邊的土包上。我沖過去抱著呱呱往山谷里跑。我甚至來不及喊一聲隱蔽,蜜糖就被一發(fā)子彈擊中了,她像只布袋倒在地上,一雙大腳支棱著,像一對翅膀。不等我跑回她身邊,一件更恐怖的事發(fā)生了。那只“大鳥”開始降落——就在離我們不到幾十米的谷底。我甚至看見了一個禿頂?shù)娘w行員正摘下帽子,在耳邊扇風(fēng),他的眼睛是天藍(lán)色的。
“快跑!”C上校喊。
可是已經(jīng)太遲了。如果早知道會這樣,我會選擇一個靠近懸崖的地方,直接跳下去。
我邊跑邊扭頭看蜜糖。我怨恨剛剛子彈為什么沒打中我。她孤零零地躺在那,好像一個孤兒。不錯,對她來說,她父親早死了,其實她母親也是——我是個懦夫、蠢蛋、自私鬼——所以和死了沒什么兩樣。我抱住呱呱,像射擊時的槍管抖個不停。可事實上根本沒人注意到我。他們正用兩只奇怪的手槍對著C上校射擊,而C,在陽光下像一輪光暈越縮越小,似乎正在化為塵土。此情此景,讓我終于相信,他也是血肉之身。對啊,既然活著,會說話,就肯定會死。可要是他死了,我該怎么辦?
我不要在這里,我不想做人。我想逃到旁邊的樹林里變成一粒果子,或者一條蚯蚓。我發(fā)誓,在我放下呱呱舉起雙手的那一刻,我想的只有這些,至于什么精神祖國,期待他們的文明會放我一馬,讓我或者像狗或者像人一樣活下去——我真的沒想,或者即便想了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把手放下!”來不及閉上眼睛,我的太陽穴被一支槍管堵住了。是C上校。
我吃驚地看著他,呱呱也是。但幾乎是同時,就像風(fēng)吹動了門簾的一角,我突然明白了一點什么。
他保護(hù)的是文明,可這一刻我不文明了,至少在他看來如此。
兩個飛行員一左一右奇怪地看著我們。
“你為什么要對飛機(jī)開槍?招他們下來?”我?guī)缀跏窃诤葐枴?/p>
“因為他們有急救箱?!盋說。
“可我女兒死了!”我嚎叫起來,“我不管你是誰,如果你不能讓我們活,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我不想死,我兒子也不想死!你看,他只有三歲!你怎么忍心!”我說著跳起來,想把呱呱抱給他看??刹坏任遗龅竭蛇?,槍響了,我像蜜糖一下倒了下去。我看見兩個飛行員難以置信地往后退了兩步,我看見呱呱眼中自己恐怖的倒影。
“我一直守在這,就是不想讓這樣的事再發(fā)生!”C說。
可我沒聽見他的話。我想的是,我要死了,我終于要死了。我死得太容易,也太復(fù)雜了——復(fù)雜到就要死了,我還沒弄明白我為何而死,還有,死亡,在千百次的恐懼和希望之后,到底還剩下些什么。
我想把這些告訴C,可是來不及了。沒等我開口,一陣眩暈淹沒了我,我失去了知覺。
很久以前,我記得是我評選上教授的那天晚上,呱呱的父親和我大吵一架:“你為什么總是把自私當(dāng)理性,把尖刻當(dāng)清醒?”我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純粹是攻擊,因為無能和發(fā)狂的妒忌!”我這樣回?fù)???晌椰F(xiàn)在想起來,在更久的以前,我和前夫——蜜糖的父親也曾有過類似的時刻,就在我決定要不要去讀歷史學(xué)博士的前一天。這些爭吵就像一絲突然閃現(xiàn)的裂縫,將我的婚姻用肉眼可見的方式瓦解了。現(xiàn)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為我的靈魂——只有21克的靈魂,遠(yuǎn)遠(yuǎn)輕于他們的肉身。我能上天,而他們只能留在沉重的凡世。我的高度早就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們。
即便我死了,也不妨礙我的靈魂思考——我只是屈服于強(qiáng)力。我熱愛生命,熱愛陽光、空氣和一切美的健康的事物,我有什么錯?如果無法與野蠻對抗,我為何不能順應(yīng)天性,做一朵雛菊,或圍著太陽的向日葵?當(dāng)然,你可以說植物無知無覺,被砍伐之后不會呼號、哭泣,而我既然能舉起雙手,就說明我沒有植物沉默的美德,所以任何有生命力的手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舉起槍,讓子彈飛撲進(jìn)我的腦漿。
為什么在強(qiáng)力與野蠻之間,文明不能有自己的選擇?難道對于弱者而言,唯一的反抗只有死亡,心靈的自由沒有任何力量?
又冷又濕的黑暗中,我又看見了C上校。真奇怪,我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怎么還和他在一起?呱呱和蜜糖呢,她們在哪里?我竭力睜大眼睛。沒錯,是他,就坐在離我不遠(yuǎn)的一圈光暈里。像一個被神龕籠罩的小小的神。他此刻已經(jīng)和街上隨處可見的侏儒一般矮小了。
“你為什么還在這里,你也死了嗎!我的孩子呢?你有沒有見到他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只一瞬間——光暈流動的一瞬間,我看了呱呱和蜜糖。他們安然地坐在他旁邊,一個素樸至極的木凳上——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木凳。除了仿古的古董商店,而這些玩意兒八成是假的。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一切可能都是我的臆想。我可能根本沒有死,我、蜜糖、呱呱、還有C上校,我們?nèi)歼€活著。
“放心,我會保護(hù)他們,這是我的職責(zé)!”他回答說。
光暈弱了下去,我聽見C上校的聲音。他的影子慢慢沉入了水中。還有模糊的面容,像濕漉漉的蓮荷。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在我住的公寓背面有間破敗的名人故居。十年前,蜜糖曾闖進(jìn)去躲雨。我找到她時,她正站在一張戎裝像前——那畫中人和C上校有幾分相似。也許,他真的是個來自過去的人——1927年,36師,某個早被歷史風(fēng)干的著名人物。
不過也不一定,穿了戎裝的人大體都是那種樣子。他不一定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一個。可能他就是某個詭異的年輕人,行事不拘一格,酷愛“Cosplay”。這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我不知該怎么形容——當(dāng)我輕輕一躍飛上高空——山峰都不見了,云朵和河流交疊在一起。我一下子看見了所有人:C上校,蜜糖、呱呱,P,我的兩任丈夫——所有已經(jīng)死去和正在死去的人。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種界限,死亡可能并不存在。我們一直活著,活在同一時空,同一世界?;蛘?,我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我們一直在一起。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