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是從矮山來的,她那個地方就好比眼前這座高山的腳背,在山區(qū)來說,相當于是個物產(chǎn)豐富居住方便的平原。而現(xiàn)在她站到山的肩膀上來,已經(jīng)是一處艱險的崖口,媒婆還要她繼續(xù)往前走一走。
“我不走了。”新娘子流著眼淚說。汗水從她在山下畫得齊齊整整的那張臉上淌下來。妝容早就花了,兩只眼睛貼了假睫毛,一只哭掉了,一只勉強粘在眼皮上,畫的眼線溶于淚水,眼皮周圍都是黑的,臟兮兮的。她懶得重新梳妝。
“您再往前走一走就好啦?!泵狡耪f,“我敢保證您會喜歡那個地方。當初您不是一眼就看中您的新郎官嗎?再往前走一走,您肯定也會一眼看中他住的地方?!?/p>
“我不會?!?/p>
“您相信我的話?!?/p>
“你不要再說了。難道我是瞎子看不見這是什么地方嗎?你看看這些山,這些石頭,這些路?!?/p>
“您不要只盯著眼前這些大石頭,不要害怕,這些石頭長在這里幾千年了,早就和泥土一樣穩(wěn)固。而且它們也只是長在我們必須經(jīng)過的路上,您將來要住的地方比這兒好。再往前走一走就看到了。那個地方叫‘高松樹,很早以前一個女人帶著她的兒子們在那里生活。'高松樹這個地名還是她取的,后來她的兒子們搬走了。您的新郎官搬到那兒居住,不遠處還有好幾個村子,有一處叫‘滴水崖',有一處叫‘毛竹林,還有剛剛我們在峽谷的河邊經(jīng)過的村子,您完全不用擔(dān)心將來居住的地方會有多么偏僻?!?/p>
“那個最早居住的女人死在那兒了嗎?“是的。她的兒子們搬走了?!?/p>
“你看,那個地方連他們都住不下去!”“誰說住不下去?您的丈夫不是住在那兒嘛。”
“他還不是我的丈夫?!?/p>
“您不能因為眼前崖口上的石頭就害怕那個地方?!?/p>
新娘子摘掉剩下的一只眼睫毛,捏在手指尖:“你說的那個地方就讓它見鬼去吧?!?/p>
“我已經(jīng)通知了新郎官,他會到崖口親自接您?!?/p>
“那正好。我當面告訴他?!?/p>
新娘子丟掉捏在手尖的假睫毛,擦一把臉上的汗水。
媒婆說了一路,也累了。
新郎官到崖口了。他沒想到送親隊伍會集體昏昏欲睡,尤其他的新娘子,露著一張糟糕的臟臉。
他搖醒媒婆,希望得到一個解釋。媒婆張著無辜的雙眼,嘴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不過她伸手指了指新娘子。
新郎官又走到新娘身旁。新娘子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后來精神一振完全清醒過來。她發(fā)現(xiàn)新郎官來了。
“我來接親?!毙吕晒僬f。他有點兒害羞?!罢梦矣惺乱阏勔徽?。”新娘子說道。
“我們先回家。”
“回家不不不,我的家不在這里?!?/p>
“你在出嫁的路上,家當然在前面。翻過這個崖口就到了。”
“那是你家?!?/p>
“也是你家?!?/p>
“我連那兒的一口水都沒喝過,那個地方的泥土一腳都沒有踩過,那兒的天什么樣子從來沒見過。那兒不是我家?!?/p>
“只要翻過這個崖口就到了?!?/p>
“我為什么要翻過這個崖口?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p>
“你已經(jīng)快走到那個地方了?!?/p>
“那又怎樣?我還在路上,還沒有走到那個地方,跨進那道門檻。
“我聽明白了,你要悔婚?!?/p>
“你看這些山,這些石頭,這些路?!?/p>
“我從小到大都在這條路上走?!薄疤牧?。
“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不叫荒。”
“照你這個說法,有人去到地獄里面,地獄也不荒嗎?我說的荒是一種感受?!?/p>
“我知道是一種感受。但這兒不是地獄?!薄皩ξ襾碚f是?!?/p>
新娘子毫不客氣地說出心里話。她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都是痛苦的——痛苦的一整張臉。
新郎官第一次見到如此痛苦的人。她還沒有走到他居住的地方就如此害怕那個地方。
“它不是地獄。”他說。
“你算一算我要賠你多少錢?!毙履镒诱f。這是錢的問題嗎?不是呀!新郎官的臉也痛苦起來。
“你是一個好人,我看得出來。我也是因為當初覺得你人好,就同意了這門婚事?!毙履镒诱f。
好人?哈哈哈哈!新郎官恨不得笑出聲。他痛苦又疑惑的眼睛,望著新娘子滿是懇求的眼睛。
“我以為今天是個好日子?!毙吕晒僬f。“出門之前我也是這么想的。”新娘子說?!澳憧次胰砩舷麓┑眯滦碌?。”新郎官說。
“我也是。”新娘子說。
然后他們就不說話了,什么聲音都沒有從嘴巴里傳出來。不過風(fēng)聲一直從他們那兒傳出來。就仿佛他們兩個的心里都有一個深深的峽谷,風(fēng)在峽谷里面左跳右跳,跳得人一陣一陣心慌魄亂。他們并排坐在崖口路旁的風(fēng)口上,對面是另一座高山,山林遭遇過一場大火,許多樹木還穿著它們燒煳的衣裳。風(fēng)從那里帶來一些灰燼的味道。
“你們走了很長的路。天不亮就出門了。”
“是呀。天不亮就出門。你看我的鞋子都要走壞了。我還以為你會雇一匹馬來接我?!薄拔沂枪室庾屇阕呗穪淼摹!?/p>
“為什么?”
“你看到了,這些山,這些石頭,這些路,如果新娘子能一直走到這個地方再翻過這個崖口,那她一定是下了決心要跟我走后面的路?!薄八遣环^這個崖口呢?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瞞你了。在你之前已經(jīng)有兩個女子從這兒原路返回。不過她們和你不一樣,她們是在成婚之前想來親眼看一看我住的地方再下定論。她們又和你一樣,都快走到我住的地方,只需要翻過這個崖口就可以看到我住的地方,卻不走了。”
“你要是雇一匹馬,她們或許就走過去了?!?/p>
“不能。馬不能代替人的雙腳。馬有馬的路,人有人的路。”
“你請了很多人參加婚禮嗎?”
“不。一個也沒有?!?/p>
“噢?
“如果有人真正愿意翻過崖口,我和她的婚禮才會真正開始?!?/p>
“你倒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你跟我在山下見過的那些高山的人不一樣。”
“是吧,哈哈哈你這些送親的隊伍腳力好像都不行?!?/p>
“是。他們都睡著了。他們都是矮山來的,從沒有走過這么陡的路,又遠又難走。”
“這會兒天要黑了。”
“是呀,我看到了?!?/p>
“路要變成黑色的。我是說,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沒有月亮。有月亮也躲在云層后面照不清路。天黑下來空氣也會變冷?!?/p>
“你想讓我留下來?!?/p>
“是這個意思?!?/p>
“對面山上的樹子燒光了,什么時候燒的?
“去年。一個老頭故意點燃的。”
“為什么?”
“他跟官家說,燒光了好找雞棕。市面上一種賣得還不錯的野生菌。”
“噢。哈哈哈。”
“我也覺得好笑。哈哈哈?!?/p>
“要是我們不扯上這樁婚事的話,會成為朋友?!?/p>
“你要是往回走的話,還得重新走到那片燒過的山路上。”
“我知道,被燒過的路不好走,來的時候一只鞋子踩黑了,我們在河溝里洗了又洗。但如果我翻過這個崖口,以后就要經(jīng)常走那條燒過的路。你去山下必須通過那片山坡是不是?“是?!?/p>
新郎官想起新娘子老家的路,那些路沒有一條是艱險陡峭,路上早就沒有馬兒行走,換成了正在時興的自行車。他相信很快就有別的更時興的東西在矮山流行,在那兒生活的人日子將會一天比一天好過。想起第一次和新娘子見面。那時她的臉不像現(xiàn)在這么臟,一張年輕好看的臉龐,未曾見過世事艱險的臉龐,生活在矮山卻從未到過高山的臉龐。他相信自己也是好看的,要不然她怎會吃完飯就帶他去集市看花燈。
那是矮山才有的花燈,像古人留下的遺產(chǎn),一盞一盞點亮了掛在樹上。不,是他的心被點燃了掛在樹上。八月正好中秋,他那天感到非常幸福,并覺得今后也會幸福。他只見了一面的姑娘不討厭他,不因為他來自高山而懷有半點兒嫌棄之心。他對她有了感激之情,只能是感激之情。正在和她談婚論嫁卻還沒有到達愛上她的地步。他來自高山,有些羞澀,對于男女之情,他從未體會過。他所生活的高山上,幾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很少談戀愛。他們讀書讀得差不多就回家,適婚年齡一到就請人說媒,說好了見上一面,然后他們結(jié)婚,他們生孩子,他們過日子。極少數(shù)的人才會想象愛情,那是不切實際的,老人們會說那是浪費時間和精力,反正終歸是一個女人,談不談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只有固執(zhí)的人才會一直等待愛情像春雨降落在他的頭頂,等待春雨過后,腳下是一片青青草原,他們想象著愛情,費力地學(xué)情歌,去唱給那些羞紅了臉的姑娘聽,唱著唱著就離開了村子。他們大概都認定自己出生的高山不會滋生愛情,他們要去別的高山或者矮山唱情歌。
那天晚上花燈像是要照亮他今后整個人生,把他這個長期居住在高寒地帶的青年男人暖和起來。像古人一樣,他很快會將燈下屬于他的姑娘娶回家。他眼巴巴看著她,看得她低下頭去,看得她脫口而出:“憨了你?他頓時感到這就是愛情的開始。
直到來崖口之前,新郎官心里那盞燈還亮堂堂的。
新娘子站起身,從崖口的風(fēng)尖上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她說。
“噢?!毙吕晒僬f。
“您不能回去呀。”媒婆說,她清醒過來,“這是不吉利的。哪有出嫁的新娘子半路返回的道理再往前走一走吧姑娘,您不能任性妄為。您這么回去了以后家人的臉該往哪里放,以后誰還有膽子給您說親?看在我們送了您這么長的路,您就我就不往前走啦!”新娘子搶了媒婆的話,給媒婆深深鞠了一躬,說道,“我是誠心誠意給你道歉。前面的路我就不走了。我要回家。”
“不。您不能這么做。”
“假如我是你的女兒,你會逼迫我走不愿意走的路嗎?”
媒婆看了看新郎官,她想知道新郎官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反正她是沒有辦法了。
“喝杯喜酒再走。夜路風(fēng)涼?!毙吕晒賹π履镒诱f。
新娘子讓眾人就地散伙,不用送她往前走了。媒婆哭喪著臉跟著送親隊伍原路返回。
崖口的路上就剩下新娘子和新郎官。
新郎官眼里的光在一點一點熄滅,在暗下來,因為天色暗下來了。
新娘子眼里的光在一點一點熄滅,在暗下來,因為天色暗下來了。
“今天是個好日子?!毙吕晒俅蚱瞥良?。
“是呀。”新娘子附和道。
然后他們沉默下來,像崖口上方被黑暗死死咬住的石頭,沉默下來。
“你還帶了酒?!毙履镒诱f。
“媒婆傳口信讓我來接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想翻過崖口,你要往回走了。你是第一個穿著婚服來見我的人,要是能翻過這個崖口,你就是一輩子要與我過日子的人?,F(xiàn)在你不想往前走了,我也不勉強,我感到有點兒失落但并不吃驚,畢竟你不是第一個要從這兒原路返回的人。喝一杯我們差點兒就能一起敬給別人的喜酒吧?
“好?!?/p>
新郎官知道新娘子的酒量。他們第一次見面,在飯桌上,這個爽快的姑娘喝了至少半斤也沒醉。
新娘子接過酒瓶,喝了滿滿一口?!八闶俏蚁蚰阗r罪的?!彼f。
新郎官接回酒瓶,喝了滿滿一口。他什么都沒說。
昨天晚上,新郎官和他的朋友喝了二兩酒,那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朋友。還沒有相親的時候那個朋友警告他說,一定要找一個奶子大屁股也大的,這樣的女人可以給他生一窩孩子——如果官家允許他一個勁兒生下去的話,她就可以生一窩。即使官家不允許他生那么多,女人也會生出最漂亮的那個。他知道今天早上新郎官可能會遇到麻煩,從崖口原路返回的女人之前已有兩個,所以提前給新郎官出了主意,如果穿上婚服的新娘子要反悔,就把她強行帶回家,人一輩子總要干一件讓自己想起來都臉熱心跳的事。新郎官哈哈大笑。昨天晚上他是高興的。人生中唯獨一次和自己的好友分享喜事。
新娘子顯然不是那種奶大屁股也大的人。她的胸口很平,屁股因為太瘦了幾乎翹不起來,整個人從脖子那兒一路扁下去。但她好看。她的臉像秋夜山邊的月亮,睫毛本身就很長,像柳絲倒映在眼睛的池水中。
天擦黑了。最后一絲陽光在對面的山頂滑下去??諝夤焕淞嗽S多,接下來會更冷。來自矮山的新娘子從未體驗過的高處的寒冷,將很快降臨在她身上。
新郎官垂著腦袋在胡思亂想。
新娘子偷偷觀察新郎官,她心里開始害怕。為了求得原諒獨自留下來賠罪是愚蠢的。黑暗會掩蓋他可能做出的任何壞事。他要是此刻撕開她的衣裳,將她變成一個婦人,誰也不會阻止并同情她半分。
新娘子摟著自己的肩膀退到崖口最里邊,黑暗的最深處。這種決定簡直是可笑的。誰也不會比新郎官更熟悉黑暗中的崖口。崖口最頂上有三個小洞,最邊上那個小洞里面曾經(jīng)存放過他親哥哥的骨灰。為了讓那時候還活著的母親不要親眼見到自己的大兒子已經(jīng)變成灰,他頂著黑天將哥哥的骨灰塞到小小的石洞。等到母親悲痛稍微緩解,他才將骨灰從石洞里面取出來,撒到房子后山那片桐子樹林。他的親哥哥是被山路上的石頭砸死的。
新郎官在想象。今天這種事情換了別人會成什么樣在崖口將新娘子暴揍一頓,在崖口將新娘子變成自己的女人,在崖口甜言蜜語欺騙新娘子跟他回家,在崖口惡語相向、威逼恐嚇……一切皆有可能,但絕無可能跟新娘子喝他們說起來已經(jīng)板上釘釘?shù)南簿疲缓罅纳夏敲磶拙?,最后散伙?/p>
有星子從天空中冒出來。緊接著,堆積了好幾個晚上厚厚的云層逐漸變薄,月亮出來了。黑了好幾個晚上的天空亮起來。
新娘子站在崖口路上最里邊,像一只被人活捉的小松鼠。
新郎官站在崖口路上最外邊,像個要掉進深淵的人。
可是月亮打著它的火把出來了,他們的心情瞬間有了改變。
“路沒有像你說的那樣變成黑色。我能照
著月亮回家。”新娘子說。她心情愉快。
“是啊。你回去的路上亮晶晶的。本來這兒黑了好久的天。兩個人分開的路都是亮的,那說明我們應(yīng)該分開。也許你翻過崖口走到那邊,走到我家,天空說不定一直黑下去,月亮不會出來?!毙吕晒僬f。他的心情變得舒暢,仿佛看到一大片桐子樹開花。
“是我做得不對,但這個崖口我不想走過去了。我習(xí)慣在矮山生活。那些路我閉著眼睛就能走。”新娘子說。
“我知道。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習(xí)慣的路上走?!毙吕晒僬f。
“今天晚上回家可能被父母狠狠打一頓。但我要回家?!?/p>
“放心吧,沒有誰會逼迫自己女兒去走她不愿意走的路?!?/p>
新郎官伸手到嘴邊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一匹馬跑來了。翻過崖口就是家。口哨完全夠馬兒聽到。他從不拴馬。
“你的馬?
“對。它不錯吧?
“是。”
“騎著走吧。它很聽話,會穩(wěn)穩(wěn)地將你送到山下?!?/p>
“我要怎么將它還給你?”
“留著吧,說不定你會騎著它再來找我——哈哈哈,我開玩笑呢!將它拴在山下岔路的最上邊那條路上。那條路上的第一戶人家是我的朋友,你就將馬兒拴在門口那棵桃樹上。明天早上他看到馬兒就會親自給我送回來。那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昨天晚上我們還一起喝了酒?!?/p>
新娘子騎馬而去。她將重新跨越峽谷的河水,走到對面那片燒焦的山林,通過那條燒毀的山路一直向下走,回到她熟悉的路上。
阿微木依蘿,作家,現(xiàn)居四川涼山。主要著作有《檐上的月亮》《羊角口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