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壽
打開古老的史書,中國人首先樹立的地方是大西北?!渡胶=?jīng)》如此,《水經(jīng)注》如此?!队碡暋匪坪跻踩绱?。因為那里有一切傳說與思想的起源高地,昆侖。
大和尚道安的《西域記》也如此。說阿耨達(dá)山就是昆侖山。它是智慧之高原。到唐玄奘時,昆侖也是世界的中心。
《周易》上說,它是乾位,是君位。傳說中,那里曾經(jīng)有一座不周山,是世界最高的山峰。所以先天八卦中的艮位在西北。既然它是君位,一切思想、理想就應(yīng)當(dāng)由它出。所以,司馬遷在遍覽史冊之后總結(jié)道,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他說,不相信你看,大禹興于西羌,商湯起于西邊一個叫亳的地方,周之文王、武王以豐、鎬之地伐殷建朝,秦國則在雍州興起,漢朝從蜀漢之地興作。他講的是歷史,背后的原理卻沒說。其實講的是一個中國人的自然觀,即春天萬物生作,夏天萬物繁盛,秋天則收獲萬有,冬天則收藏和品嘗果實。春天屬木,為東方;夏天屬火,在南方;秋天屬金,在西方;冬天屬水,在北方。所以,東南指的是萬物生長的時候,西北則是收獲的時候。以季節(jié)代表方位。這便是道法自然。這是陸地文明的原則。西北方也始終是都城的方位,大人君子當(dāng)居于此,為山為峰,阻擋西北來的不周之風(fēng)。
敦煌以西不遠(yuǎn)處,便是昆侖山的方位。《山海經(jīng)》上說,西王母居于昆侖之上,那里有大地之精玉石,那些玉石帶著天地的靈氣,所以可以幫助人修行,也可助人長生不老。所以玉石便成為祭祀的神品,可以助人通天地之靈。所以玉石也便成為王侯將相以及君子、大人、修行者的寶器。《山海經(jīng)》上還說,河出昆侖。所以,早在上古時代,中國人就在尋找黃河的源頭。那時的人找到了,但說是在昆侖山的北側(cè)。張騫是夏之后雍州被阻塞以來重新尋找黃河源頭的文字記載第一人。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尋找者肯定比比皆是,前赴后繼。張騫看到了鹽澤,也就是后來的羅布泊。那時,煙波浩渺,弱水起風(fēng)。說明數(shù)千年前的大洪水確是從青藏高原上融化的冰川形成的北海。北海漸漸被西北風(fēng)吹皺,吹干,剩下了河川,那就是沙海。每一片沙漠的前身一定是海洋。
張騫對漢武帝說,那片澤水滲進(jìn)了阿爾金山,又從柴達(dá)木盆地下流過,終于在積石山一帶涌出,然后東流一直到達(dá)東海。這便是中國河,史稱黃河。大禹就是在這里起家。他領(lǐng)導(dǎo)的羌人居住在一條名叫夏的河四周。有人說,今天的齊家文化、馬廠文化、馬家窯文化都昭示著大夏的歷史。也許是對的。
所以說,中國的西北——黃河的源頭、神話的源頭,是華夏文明的起源地。古人講述西北是在為中國立象。后世尋找昆侖和黃河的源頭則在尋找華夏文明的源頭。今天的人們似乎淡忘了。
司馬遷和班固在《史記》和《漢書》里說,西北一直居住著羌人。因為生養(yǎng)之地在西方,西方屬金,所以那里屬于寒涼之地。這句話是否可以反過來講,因為西北寒涼,屬性為金?可能老祖宗們不同意。中國的正北方、東北一樣寒冷,為什么不屬金?它們屬水,屬冰,更冷。這似乎是合理的。其實,西北在《山海經(jīng)》里既屬于大荒西經(jīng),也屬于大荒北經(jīng)。這就通了。
因為屬金,地氣寒冷,所以這里的人們形成了獨(dú)特的吃住行習(xí)慣和獨(dú)特的性情。他們都是牧羊人、牧馬人,所以最早養(yǎng)六畜,主要以吃牛羊肉為主。因為要驅(qū)寒,所以要喝酒。因為以馬為生,所以過的是游牧生活。因為游牧,所以形成了獨(dú)特的婚姻和倫理。司馬遷并未來過這里,但他從五行規(guī)律和張騫的訴說中總結(jié)出西北人的性情:豪爽、仗義、粗獷,生命中自帶金氣。
金氣便是金戈鐵馬之聲。于是,我們便頓然悉知為何會有邊塞詩。那些詩人,每一個都身佩寶劍,心懷夢想,然后踏上漫漫古道。在遼闊、空曠、與自然相搏相生、與異族相克相依的路途中,他們置身于偉大的曠野上,終于發(fā)出金屬的聲音?!懊髟鲁鎏焐剑n茫云海間。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闭f的是西域之空曠。在這樣空曠的天地中,人自然就會顯示出自身的力量,英雄主義便油然而生?!扒貢r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共同道出的是,在那樣的天地間,人們總是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浪漫主義充塞其間。
及至當(dāng)代,新邊塞詩也是這樣的浪漫主義氣象。軍旅詩人和作家在西北大放異彩。就是原來寫過《黑駿馬》《旗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那樣草原般悠遠(yuǎn)的張承志,一旦踏上西北大地,便立刻刀劍出鞘,寫出了后來的一系列篇章。西北的詩人是無法寫作后現(xiàn)代詩的,因為天地太遼闊,不允許你像江南的詩人那樣戲謔人生,所以偶爾有一兩個,也不可能長久,寫著寫著就又回到長風(fēng)浩蕩里。這是為什么?人們不明白,一切的詩句都從心而發(fā),而心中之詩又因我們看見、遇見的天地風(fēng)物、人生遭際而生出的形象。生于這樣的天地中,怎能不醉酒長歌?
故而說,西北之文學(xué),與其它地方的文學(xué)最大之不同便是此金氣。
現(xiàn)在來講葉舟過往之詩歌、小說和現(xiàn)在之《敦煌本紀(jì)》,便順了這樣的天地氣象,也有了獨(dú)特的人文傳統(tǒng)。那些浪漫主義、英雄主義和那些舍身取義的俠義精神早已有之,只是被他舀來飲之,足之蹈之歌之,用泥塑了一百多個形象,又吹口氣成了人,成了英雄。如此而已。故而說,是其祖輩們久居祁連山的血脈在蒸騰、引導(dǎo)他必須回到遼闊的河西走廊,是他少年至青年間無端游歷祁連山南北而帶來的山川金氣在一次次地呼喚他必須寫出浩蕩長歌,自然也有另一種偉大的精神在導(dǎo)引他,指示他,并且在他中年有信之時賦予他力量,使他不得不以此來堆砌天地間的美詞和少年之氣血而立象成器,卓然獨(dú)尊。
這就是來自佛教的力量。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記》的第一章里說,這世界有四部洲組成,其中一個名為贍部洲。贍部洲的南面很熱,能活大象,為象主之國,如印度和南亞各地,那里有能解脫生死的宗教。贍部洲的西面是海,海里有寶物,故曰寶主之國,如歐洲各國,那里的人們善做生意,現(xiàn)在也如此。贍部洲的北面是遼闊的大地、草場、戈壁,是游牧民族的天下,在馬背上討命,乃馬主之國,如北邊的匈奴、蒙古和今天的俄羅斯等族。贍部洲的東面是郁郁蔥蔥的有草有木有土地的國家,是人文教化很濃郁的國家,故稱人主之國,即中國。佛以其愿力和教化欲使四方知生死、明因果,然后解脫苦罪。以這個思路來看,中國雖是人文教化之地,但不知如何解脫生死,所以既有向西求法之圣,又有向東傳法之僧。他們你來我往,度雪山,涉流沙,都要經(jīng)過河西走廊,而敦煌便是漢武帝開設(shè)河西四郡后的第一站。
中國與整個世界的大規(guī)模的交流便從此有了信史,且以敦煌為界。敦煌成了世界各國文明流入中國的渡口、港口,也是文明最大的市場。從有史記載的公元86年以官方引進(jìn)佛教的時間來計,佛教進(jìn)入中國已經(jīng)近兩千年矣。敦煌也有1654年的歷史。從敦煌進(jìn)來的佛教經(jīng)過魏晉唐宋時的中國化過程,至明代已經(jīng)與儒道合為一體了,成了中國人的文化。故說為敦煌立傳,猶如在天地間造一座新的佛塔,猶如在天地間樹起一支巨大的香火。這自然是宏偉大愿。只要人們向西張望,必將看到這一柱心香在西北邊疆點燃。百年來,一些圣徒們前赴后繼,把一生獻(xiàn)給了敦煌。葉舟也在此列,只是才過了半生而已。
故說《敦煌本紀(jì)》表面寫的敦煌三大姓氏一百多人的熱血青春和燃情歲月,其中背后始終有一支佛香在點燃。索氏一族能傳血衣,一方面是儒家血脈忠義傳承,他們舍身忘死,殺身取義,為河西一帶守護(hù)正義和安寧,另一方面,他們能夠如此生死全在于有佛教護(hù)佑,生從善緣中來,死往善緣里去。司馬遷、班固時代所寫的羌人、月氏、匈奴、烏孫等族所擁有的那種不畏生死和自帶金氣的精神,經(jīng)過佛教所化,便有了歸處。
自然,葉舟也有其自身的文教傳統(tǒng)。
從寫作出版《大敦煌》至今,他已在敦煌這座烽燧上守護(hù)了二十年。古風(fēng)渺遠(yuǎn),從帕米爾高原,不再有高鼻梁、藍(lán)眼睛的胡人牽著駱駝、彈著胡琴、唱著胡歌從沙漠中來做生意了。烽火已熄滅經(jīng)年,戰(zhàn)士已唱牧歌。河西走廊只剩下一種姿態(tài),而這種姿態(tài)從清朝中葉以來就基本固定了,即從邊疆邁向遙遠(yuǎn)的都城。漢唐時代中國與世界吵吵嚷嚷的中心敦煌,如今已成一座藝術(shù)的廢墟。人們只是來朝圣。有看懂的,更多看不懂的。今人已不懂古人心事,今人自以為擁有財富、自由和永恒,所以他們站在敦煌這座先祖?zhèn)冃叛龅恼毡谇熬镁冒l(fā)呆。如何重新書寫敦煌這幅經(jīng)變圖,如何重新點燃敦煌這支香火,為人類解脫生死,這便成了很多以敦煌為中心的藝術(shù)家們百年來的心事。他們紛紛卸下心上的煩事,在這里抄抄經(jīng),拍拍那些生活在懸崖上的佛們。然后在某一天心花頓開,便推門而去。他們已然有了某種頓悟,在世間寫下詩篇,畫下心像,許下大愿。
葉舟也是。那年年關(guān)的敦煌守夜,似乎與壁畫上的人們有了某種神交,并且向他們許下一樁心愿。二十年終于一了。在那些所有寫作敦煌的文章里,他自成一格,以抒情的方式向天下講了他心上的敦煌。少年、熱血、豪邁、義勇、壯烈、生死不懼、聚義成塔,一座新的詩人的敦煌在天地間卓然而立。
這部敦煌,與之前所有的敦煌書寫所不同在于,表面上看他講了很多人、很多故事,實際上在我看來他只是用盡全力寫下了一首長詩,且用一百多人的命運(yùn)反復(fù)吟誦,反復(fù)堆砌,反復(fù)修辭。這與他的詩歌寫作有關(guān)。他的人物也許有這樣那樣的漏洞,比如一開始那位索家的兒郎無來由地獻(xiàn)上自己的頭顱,只因一襲血衣。你會疑惑,人世間何以有這樣的無端生死。但統(tǒng)篇讀完,即使再有很多這樣的漏洞似乎也已無關(guān)緊要。你會原諒這樣的漏洞,原諒這樣的“胡思亂想”和熱血沸騰,因為你看見一個大寫的詩人形象赫然而立。你會立刻意識到,他的小說,注定要與他人的不同,注定以這樣的方式塑造一個不了起的抒情主人公。這個主人公,不是來與眾多的小說家比故事的圓滑、設(shè)計的精明,不是,他是來回復(fù)一股西北的血?dú)狻?/p>
這股血?dú)猓墙裉熘袊枰?,是?shù)百年中國文化疲憊之軀所需要的。它就在大西北,它就在蠻荒之野,在《山海經(jīng)》中的大荒以西。但正因為來自昆侖山上的元?dú)馍l(fā),來自蠻荒之野的野蠻呼喚,來自邊疆曠野的民間吶喊,自然也帶著漢唐雄風(fēng)的獵獵旗幟,兀自在歷史的虛空發(fā)出熱烈的召喚。
他要寫下的,無非就是一顆中國少年滾燙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