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單衣

一

大約在2000年左右，我寫過一些痛苦不堪的詩，其中有一首叫《銀幣》的，開頭是這樣：

必須穿過隧道回家的人并不理會冰塊

在熱水中的爆裂聲……

其間的詩，大多用了類似的長句，決意要一氣道盡心頭事般的。當時我還在報館做財經(jīng)編輯。每天下午四點要到九龍灣，直到晚上十二點半，發(fā)完稿，下班到家通常是凌晨一點半。那種晝夜顛倒，上半夜公司，下半夜失眠的日子，竟持續(xù)了三年之久。換算下來，大約就是我的一千零一夜了。若要一筆帶過，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夜夜恭候總是遲到的瞌睡蟲?！?/p>

然而，有天夜里瞌睡蟲居然變了花樣似的，在后陽臺門外學(xué)起了貓叫！

開門，見到一只唐貓，饑寒交迫直發(fā)抖，正眼巴巴望著我。后陽臺與走火通道相連，還以為是鄰居的貓，我便收留了。心想，天亮送回去就是。于是用紙箱做了窩，牛奶面包當貓糧，她居然毫不客氣地享用起來。第二天，頭等大事，就是抱著貓咪去敲鄰居們的門。結(jié)果全是搖頭者。

我收留的居然是只流浪貓。

這令我非常非常失望。無奈之下，便為她取了個貓名“非”。就是“貓可貓，非常貓”的意思。香港是雙語社會，于是就有了個洋名VERY。也不知VERY個啥？形容詞或副詞就不可以作貓名嗎，難道？

VERY，仿佛一種驚訝，張大嘴卻只發(fā)了第一個音節(jié)，留下了懸念！不料，這懸念在三個月后終于露出了真相。驚訝令人發(fā)出了第二個音節(jié)。不假思索般的，VERY一口氣便生下了四只小貓。分別是：非常黑（1號，2號，二只），非?；ǎㄒ恢唬?，非常小（典型唐貓，一只）！

一變五。于是有人就開我玩笑，說，四川人養(yǎng)貓得多個心眼。千萬別養(yǎng)虎為患啥的，為什么呢？五對一。幸好當今諸貓志在討人歡心，全然不務(wù)正業(yè)（捉川耗子）。

從此我就養(yǎng)起了貓來。而且，當驚訝發(fā)出第三個音節(jié)時，我居然寫起了貓詩。

二

人類養(yǎng)貓的歷史，可以追溯至一萬年前的新月沃土地區(qū)。古埃及人的養(yǎng)貓記，也有三千多年?！对娊?jīng)·大雅·韓奕》：“有熊有羆，有貓有虎”，是漢字“貓”的最早出處。

然而，《詩經(jīng)》中家喻戶曉的詩不是貓詩，而是鼠詩，就是那首《碩鼠》。但很少有人知道，這所謂的“碩鼠”到底有多大？沒有量化數(shù)據(jù)。香港有種溝鼠，又稱挪威鼠，身長35cm到45cm，比普通唐貓還大，算不算碩鼠？還有一種“天鼠”，身長37cm到45cm，是可以爬電線桿，走電線上高樓的，算不算碩鼠？

自然，《詩經(jīng)》中的《碩鼠》是言鼠患的。《相鼠》是開惡毒詛罵先河的?！俄n奕》和《七月》呢，則是言逐鼠、滅鼠的。

得閑寫部貓鼠人關(guān)系史，一定有趣得很。從養(yǎng)貓治鼠，貓不捕鼠，到鼠大過貓，一路寫去。你會發(fā)現(xiàn)，以人為本是主要的寫法。以貓為本，則有所不同。而以老鼠為本呢？就完全不同了。

人本主義者養(yǎng)貓，主要是捕鼠，順便捉蛇，其次才是當作寵物與人為伴。對他們來說，所謂養(yǎng)貓，即是為老鼠養(yǎng)了個兇神、惡煞、天敵、克星。

而本文似乎是以貓為本的。行筆至此，才有了題目“捕鼠器邀寵記（全本）”，所謂貓的一生即是。

據(jù)說，到了南宋，貓鼠人關(guān)系史就變了調(diào)。某些貓開始不捉老鼠了。偏安一隅時期，達官貴人時興養(yǎng)一種長毛寵物貓，叫“獅貓”，是完全不捕鼠的。捕鼠事務(wù)也隨之變調(diào)，得上新手段了。一種手工業(yè)供應(yīng)鏈逐漸變得清晰：籠捕、藥毒、煙熏、膠粘，甚至用人手捉。

1890年代，在香港捉老鼠，理論上甚至是可以發(fā)家致富的。當時為滅鼠防疫，港英政府曾高價懸賞收購老鼠，每只二至五個先令，結(jié)果有人居然從外地弄來老鼠換錢。

南宋亡命嶺南時，本地貓或許也是受到“獅貓”感染，以致于代代相傳，歷元明二朝，到了滿清，就連連爆發(fā)大規(guī)模鼠疫。最嚴重的一次發(fā)生在1897年，令香港人口由二十三萬劇減至九萬，經(jīng)濟全部停頓。不見了十四萬，就是總?cè)丝诘?0.8%啦！很有點像全球當下及前些日子。當時的鼠疫重災(zāi)區(qū)叫太平山街，離我在香港的第二個家僅隔三個街區(qū)。好在已有百多年的時差。

三

我學(xué)生時代曾辦過兩份詩報，其間發(fā)表過兩首貓詩：鄭愁予先生的《貓與紅葉》和陳敬容先生的《貓》?？l(fā)鄭先生的詩并未征得同意。因為喜歡，就直接從一本美國雜志上抄下來用了。那時代還有鴻雁傳書，和我通信的，很多是詩人。所以，取信時往往會心一笑：

那貓，自窗之明臺一躍著地——

詩人來信了。

《貓與紅葉》說的是，端午的青楓紅于重陽，飄然落下的一瞬，在詩人心中激起的反響。

那年我20歲，正值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年齡。我不僅編發(fā)了這首詩，還大膽改了陳敬容先生的貓詩，把貓有七條性命，直接升級到九條。事后老先生非但不計較，還特別透過詩人柏樺致謝，想來真是慚愧。

行一命制的俗人，若修行得道成佛，輪回轉(zhuǎn)世，多半以三生為限。但貓行的卻是九命制。如此神秘的存在，造就古今中外的貓癡和貓詩，可謂代代相沿，層出不窮矣。

四

時人養(yǎng)貓，多半已不再是用來捉老鼠的了。在香港，拒絕生育的年輕人，甚至?xí)沿埉敵勺约旱牡谝惶ズ⒆觼眇B(yǎng)。這又算不算貓鼠人關(guān)系史上的重大轉(zhuǎn)折呢？

其實，貓的捕鼠和邀寵，也并非一半一半那么平均，可以功能分離的。比如，純粹做捕鼠器，也可以是取悅主人的有效方式。但北宋的貓主要還是捕鼠的，所以蘇東坡和黃庭堅也算是半個貓迷。東坡云：“養(yǎng)貓以捕鼠，不可以無鼠而養(yǎng)不捕之貓?！憋@然這是頗為“人本主義者”的觀點。山谷老人的立場，也是站在人和貓一邊的。他有《乞貓》詩一首，是這樣寫的：“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貍奴將數(shù)子，買魚穿柳聘銜蟬?！彼^捕鼠器邀寵，是自始至終的，重點偶有不同而已。

然北宋亡后，風(fēng)氣就變了。所以才會有陸游那樣的“貓本主義者”出現(xiàn)。他寫過不少贈貓詩，其中也有贊揚捕鼠貓的：“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毙仑堃蜃o書得寵，也算是北宋遺風(fēng)了。

他還有首貓詩，頗為耐讀。前四句更讓我聯(lián)想到魯迅“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詩名《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也很特別：“風(fēng)卷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p>

上面詩中提到的“裹鹽迎貍奴”，“買魚穿柳聘銜蟬”，系源于古俗。只是宋人迎貓更莊重些，有如娶妾?！捌付Y”為鹽，或魚。迎娶小家貓，需送點鹽給貓主。迎娶野貓則略有不同，要將成串小魚呈送母貓。

這一習(xí)俗可以上溯到兩漢及先秦。相傳漢明帝為使白馬寺內(nèi)佛經(jīng)免于鼠患，曾遠道自天竺迎貓，入寺護衛(wèi)。

五

據(jù)說，廣東人既吃貓又吃老鼠。真沒見過。我前年在塔斯馬尼亞卻吃過袋鼠。許多人都誤把袋鼠科的袋鼠歸入家鼠，吃起來周身難免起雞皮。北美負鼠是負鼠科的，也常被誤當成大家鼠。有趣的是，負鼠特別會裝死。危難當頭，牠會雙目圓睜，口吐長舌，肛門排出綠液，一動不動數(shù)小時，并發(fā)出陣陣腐臭來驅(qū)逐入侵者和施害者。

更有趣的是，大詩人T.S.艾略特外號就叫“老負鼠”。是愛茲拉·龐德取的，這背后肯定有故事，應(yīng)該和裝死無關(guān)，不為外人道而已。

1939年，F(xiàn)aber?and?Faber出版了T.S.?艾略特的貓詩十五首：《老負鼠的貓經(jīng)/Old?Possum's?Book?of?Practical?Cats》。那年他51歲。9年后得了諾貝爾獎。1980年，老負鼠去逝后25年，「貓經(jīng)」被改編成音樂舞臺劇，至今仍未下架，《貓》成了百老匯經(jīng)典劇目。2019年在華盛頓DC的肯尼迪中心看完《貓》劇，我曾有過一句現(xiàn)場感言：“40年間，這出貓劇簡直就是一個超大功率的貓迷加工廠?！?/p>

當我的手指慢悠悠地撫過

你的頭和彈力的脊背，

我的手感觸到你那帶電的肉體，

全身沉于歡悅而陶醉......

這是陳敬容先生譯的波特萊爾的《貓》詩片段，充滿性感的撫慰和令人戰(zhàn)栗的幽香。

有人統(tǒng)計過，波特萊爾的《惡之花》中共有三首《貓》詩?？梢娺@位憂郁的巴黎人也是一個貓迷。其實，他最著名的一張照片的面貌，在我看來，完全就是弓腰撲殺碩鼠時的貓臉。

七

前面說到“Very/非?！敝皇且粋€定語，后面得有被修飾的對象，才會有完整意義。三個月后，意義果然完整起來。被修飾的，是四只小貓：非常一黑，非常二黑，非常花和非常小。

我家于是天下大亂。當時，這一變五的魔術(shù)令我既感動又擔(dān)心，每天上班都走神，非常非常惦記“非?！焙汀胺浅儭薄Ｗ盍钗覔?dān)心的是最小的那只唐貓Small，太弱，貓媽媽喂奶時爭不到位置，因此總吃不飽。需要把另外三只隔離，單獨喂多一次。這是每天必須的動作。

我擔(dān)心她會扛不住。結(jié)果，有天夜里，我下班回家見到Very蹲在計算機上，直勾勾地望著我。其余三只躲在屋內(nèi)不同角落。窩內(nèi)只有Small。一摸，渾身冰涼，已經(jīng)死硬。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完全可以當作貓行九命制的直接證據(jù)來讀。我急忙用手捂住她冰冷的身體，開始了長時間的禱告，我相信禱告的力量，此乃實例之一。我當晚求了我想得到的所有神靈，包括黃大仙和關(guān)公，幫忙救貓！

大約一小時后，小貓居然熱了動了，喵的一聲叫了起來！居然活過來了，而且非要活個痛快才罷休似的，從此變了一個樣，像是成了另一只貓?！耙归L暖足有貍奴”，如此一來，她竟陪了我17年。一直睡我的胸口或左腳邊?！胺浅！笔菋寢?，則總是讓著，或相機行事，偶爾有暖我的右腳的機會。她們都是我畫畫的兼職模特兒。我畫貓，也幾乎全是即興。

和人類社會自然法則一樣。相對而言，天生麗質(zhì)，生存機會大很多。四只小貓中，長相最好的是二黑一花。Small則其貌不揚，又瘦又弱，不起眼，還死過一回。送人收養(yǎng)時，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她留在身邊。

有段時間我時常問貓友，見過貓哭沒？大都說沒有。于是我就講下面這個故事。送走剛滿月的花貓女那天，她不停流淚。一男孩想要，卻有個苛刻條件。他說，要看眼緣。什么意思呢？如果交接時不順眼，他就不要。約好見面后，我用鞋盒裝上不到一尺的小貓女，去見小男孩。從西港城到修頓球場的電車上，她一路流淚，哭著哭著居然呼呼大睡起來。頭斜趴在兩手之間，微側(cè)入夢。像今天手機即興拍，故意擺pose似的，把右后腿外側(cè)那圈白色螺旋紋放在了視覺焦點上。

我相信每個生命都有一份厚禮的說法。花貓女的厚禮，就是她右后腿上那圈白色螺旋紋。那天，小男孩一見螺旋紋就兩眼放光，二話沒說就去買貓沙了。這大約就是他所相信的眼緣吧。

另外兩只黑貓也很容易就送了出去。其中一只，給了一個裁縫。他說，巧了，他女兒之前正想要只黑貓呢。

這不是活生生拆散了一個完整的貓家嗎？

按人的想法養(yǎng)貓，肯定是要受教訓(xùn)的。就在我于內(nèi)疚中送走二黑一花，一年之后的那個春節(jié)，我們細心安排了一個三貓回娘家團年的節(jié)目。合家團聚共渡佳節(jié)。結(jié)果，Very和Small已完全不記得來貓是誰，打得天翻地覆，場景宛若一場恐襲！令我非常沮喪，自由意志，人貓各自表述，只好隨緣，如此相忘于江湖了。

九

大約20年前，由于住在蘭桂坊附近的緣故。除了工作，我常在酒吧讀詩。那時的香港文學(xué)氣氛還比較濃。我參與的詩歌圈子OUT?LOUD有個固定的酒吧，帥哥美女，有詩有酒，既好玩又沒有拘束。漸漸，我便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詩酒去處。我們先是在Visage?Free，后來才搬到藝穗會酒吧。圈子主要是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外籍詩人，用中文創(chuàng)作的，主要就是梁秉鈞（也斯）和我。

OUT?LOUD起初就幾個詩人，主要是教師、編輯、藝術(shù)工作者和媒體人。工作之外大家都覺得寂寞，就找人一起玩。平常各忙各的，讀詩就成了詩人們最好的見面禮和社交方式。

起初的朗誦時間并不固定，要視乎大家的時間。最后才固定在每個月第一個星期三晚上8點。完全開放，歡迎任何人。只需向當晚主持人登記一下，就可以朗誦自己或他人的詩作，還可以即場售賣自己的詩集。

詩是大家的入場券，名片，無形資產(chǎn)，競爭力，表達才能。除了讀詩，大家還有一個習(xí)慣，盡可能把約會安排在同一時間，以鼓人氣。既可以見朋友，喝一杯，又可以聽詩，聽音樂，買詩集，當場索簽名等等。

其間，有兩三年，還有樂隊客串。如此，經(jīng)過十幾年的詩酒會，到后來，自然而然，OUT?LOUD就成了"香港國際文學(xué)節(jié)"的詩歌組成部分。

很難統(tǒng)計共有多少人參加過我們的詩酒會。那十年間，詩人們來來去去，總在奔波中。但參加OUT?LOUD?朗誦的眾多詩人中最有名的，非謝默斯·希尼（Seamus?Heaney）莫屬。他是應(yīng)邀前來參加2006年“香港國際文學(xué)節(jié)/The?MAN?Hong?Kong?International?Literary?Festival?2006?”的第一位諾獎得主。到來之前，他傳真了一首當時尚未發(fā)表的詩：《格蘭摩爾的烏鶇/The?Blackbird?of?Glenmore》，要求文學(xué)節(jié)譯成中文，大家自然就想到了我。多年前詩人的弟弟死于車禍，而詩中的烏鶇，在鄰居和詩人眼里則是弟弟的亡靈。

我花了很多時間譯這首詩，不明白的地方，就發(fā)傳真給他。后來，在香港大學(xué)的特別歡迎酒會上，詩人曾堅持讓我單獨輕聲讀譯文給他聽。他和我們中的許多人建立了長期的友誼。他去世時，我們還舉辦了一場特別朗誦，來紀念這位偉大的愛爾蘭詩人。

十

新冠病毒肆虐天下，不覺年余，出門不戴口罩非但不習(xí)慣，還會面呈愧色，覺得不道德?？磥硪^續(xù)蝸居，是非得有所講究不可的。我的方法比較刻板：早睡早起，磨墨寫字，睡前追劇，留連網(wǎng)絡(luò)游戲，往山中蹓狗、跑步，天天如此。

我近期專找連續(xù)劇追，先是Crown，追到第四部第10集，沒了。下架了？又追《指定幸存者/Designated?Survivor》，劇情很像美國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F(xiàn)在則是《OUTLANDER》。一部時光隧道理論劇。

適逢二戰(zhàn)結(jié)束，前英軍護士克萊爾（女主角）隨考古學(xué)家老公探究自己的蘇格蘭家譜，結(jié)果誤撞時光隧道入口，一下子回到200年前的蘇格蘭高地。還嫁給了當?shù)刭F族杰米·佛雷澤，還兩度懷孕，通過時光隧道逃離戰(zhàn)亂，回到未來來到考古學(xué)家身邊，生育、學(xué)習(xí)、工作。本以為丈夫杰米已戰(zhàn)死，便滿腹憂傷20年，安心待在現(xiàn)代社會，相夫教女。豈料，考古學(xué)家從文獻中發(fā)現(xiàn)杰米未死。女主角望眼欲穿，又再返回200年前尋夫，最后連長大成人的女兒也穿越時空，去到200年前與親生的父母團聚。

手指上竟有相隔200年的兩枚婚戒。這就是OUTLANDER結(jié)構(gòu)故事的主干。也就是說，導(dǎo)演成功對克萊爾·佛雷澤一家實行了“二命制”。這個劇本挑戰(zhàn)了單一的時空觀，也挑戰(zhàn)了與之相關(guān)的人類“一命制”觀念。

于是我便借用了這個連續(xù)劇的結(jié)構(gòu)方式，透過回憶的自由度和任意性，像迎貓魚干一樣，把往事串成一串，聊備一格。

西班牙語大詩人希梅內(nèi)斯有《小毛驢與我》。T.S.艾略特有《老負鼠的貓經(jīng)》。相對而言，現(xiàn)代中文詩，題材過于狹隘，所謂“興觀群怨”，大約都是以怨為主的。是時勢決定題材使然，還是另有原因呢？無所謂。

但和我相熟的詩人，大多缺乏和動物相處的經(jīng)驗，倒是真的。即便有，也鮮見入詩。張棗曾寫金魚，寫鶴，卻似無專指，而且是太過象征化了。當然，也可能是我太過孤陋寡聞了。

下面是我的一首貓詩，寫于2002年6月，寫的是我朋友的貓。寫這只貓時，流浪中的Very正在來我家的路上。說得更好玩點，我后來的諸般貓事，也許就是這首詩惹出來的。九命者們一早就聞到我家有潛在的魚干味。

我第一次在酒吧讀這首貓詩時，臺下朋友們都齊聲學(xué)起了貓叫。后來，我偶爾重讀，臺下也有喵喵聲。

顯然，捕鼠器并非木煙斗，詩中的這只貓是捕鼠能手。至于我的畫貓，大約是寫下此詩三年后的事。那時候，一段平靜的新生活就要掀開扉頁——我，Very和Small，連起來讀就是，我，非常小，即將踏上遷居離島的渡輪。

《貓》

她對骯臟的海水仍要保留沉迷于黃昏的古老習(xí)俗

而納悶。她記得所有航班，如同堅硬的巖石

記得用持續(xù)的鋒利面對啃噬——她從不

直眼看我，每次都若隱若現(xiàn)，隔閡暗含惡意

潛伏于微睜的瞳孔，在我們之間，她躺下時

又像一堆細沙——裸露，溫軟但驚心動魄

她從不高歌，卻會因猛然記起自己腰間的配弓

而哮喘。然后直上屋頂，長時間踱步并偶爾大叫

有時她也會默不做聲，獨個兒尾隨風(fēng)與落葉

她擅長目送，顯得凄然落寞——當我們外出

她會突然愛上廚房里的那些大蒜勝過菜譜

她剝著，慢條斯理，用有限的耐心仔細比較

每一夜——我們的幸福夜，她定會目露兇光就像

碼頭上那些轉(zhuǎn)悠的主婦目睹上岸的海鮮和人群

我們甚至相信她不再是貓——當我們爭吵，她就會上樹

猛搖樹干驅(qū)散枝頭鳥然后一躍而下樂得直翻筋斗

她甚至還會用魚骨做針線以及掀倒燭臺打翻牛奶

當我們懷疑她不再是貓——捕鼠器成了木煙斗

她定會憤慨并當場嘔出六只死老鼠——是的，我們

忘不了，就像大海忘不了魚販子抹在臟布上的

血跡。是的，在她急劇變幻的手語里

所有的瘋狂都有一種刺鼻的大蒜氣味。當我們終于

擺脫了僵硬的椅背，和身后那些噩夢般拖曳在船尾的

白色海浪。僅僅像兩個受傷的內(nèi)臟——到達或離去

2021年3月18日，于香港

（原文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