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和樹都是傳奇
我一直覺得,鳥和樹,是戀愛和相濡以沫的關(guān)系。它們?nèi)艏慈綦x,又無比親近;天天分離,又晚晚相聚。我們看不到它們溫馨的相依相偎,但是可以感覺到它們關(guān)系融洽,不離不棄。
感覺,有時比看見真實和真誠。
一只鳥兒,箭一般沖出樹梢,向遠處飛去。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一些葉子隨風飄到高處,又被風扔向地面,卷到遠處的溝壑里。另一只鳥兒,站在離樹不遠的搖晃的電線上,看似絕望,卻又像飽含深情和期待。這是我前幾天回老家的路上見到的情景。鳥兒和樹,讓我無言以對。
我不但覺得,鳥兒和樹,不分你我,我甚至還曾有過鳥樹同體的幻覺。
深冬,我曾在東北一個叫葫蘆島的城市待過一段時間。樹葉盡落,冰雪光滑,空氣冰冷得凝固了一樣。在我們住處門外的一塊空地上,有幾只麻雀,不知從何來,每天清晨,都在樹林中光禿禿、板結(jié)的泥地上唧唧喳喳跳著、叫著。它們的聲音有時低低的,宛轉(zhuǎn)得好像多悲傷一樣;有時尖利得讓人心顫,似乎是怒吼的誓言。光禿禿、板結(jié)的泥地上,沒有一片樹葉,沒見一絲綠色。沒有草,更沒有蟲兒,它們在這里尋找什么呢?當太陽升起,陽光照進樹木,冰雪上的鳥兒似乎更興奮了。它們不但在樹林里跳來跳去,有時還突然從樹枝間,直沖天空。它們嘹亮的叫聲,把整片樹林都叫活了。
在南方,更是隨時隨地看到鳥兒和樹葉親密無間。他們不分時辰,不分地點,只要我們注意,鳥兒的叫聲總會傳來。那些鳥兒,有麻雀、伯勞、鷯哥、白鷺、斑鳩、白頭翁、野鴨和鴛鴦等。它們就在高高低低的、干的、濕的、陸地上的和海邊的樹林里,甚至是隨便一塊野地低矮的灌木叢中,來往或者潛藏。它們可能正遭遇浪漫愛情,也可能是在傾訴悲涼。它們的日子可能過得豐富多彩,也可能過得單調(diào)乏味。它們的叫聲里,有著太多我們無從知曉的秘密。
但是鳥兒終歸是弱小的,一顆小小的鉛彈就可以讓它一命嗚呼,一張破漁網(wǎng),就可以讓它們束手就擒。而樹林看起來強大,其實也是被動的,機緣巧合,落地生根,哪怕生長得最茂盛,最高大,自己一輩子也不能挪動半步了。
樹和鳥,一動一靜,一大一小,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但命運把它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既是對方養(yǎng)生活命的食糧,更是寂靜黑暗中的依靠。我于是想,它們是彼此的夢想。鳥兒替代樹木,在空中,翻飛,轉(zhuǎn)折,將樹木的夢想,帶到高處,帶向飄緲和遙遠,帶往雷電和風雪中去。樹為居無定所的鳥兒提供了隨時可以棲宿的地方。在樹的懷里,小鳥是如意的,樹是包容的。鳥兒會飛出樹林,可能飛過鄉(xiāng)鎮(zhèn),飛進城市。但鳥兒離開了樹林,就像農(nóng)人離開自己家種的籬笆,離開祖先的村莊,離開天天耕種的原野。無論外面陽光多么燦爛,飛過的天空多么蔚藍,終歸遠離了自己的根基和血脈,它一定會重回樹林。鳥兒將窩筑在樹林里,葉子會為鳥兒遮蔽陽光和雨水,樹林會給鳥兒提供清涼和食物。樹有一方天地,樹上的鳥兒也是。
樹林有我們無法想象的遼闊和深邃,鳥兒有我們無法經(jīng)歷的飛翔,鳥兒和樹都是傳奇。我們羨慕和向往,但是進入不了它們的世界。無論多少好奇,我們最多只能爬到樹上,看一看鳥窩,哪怕是小小的,也是那么完整、隱蔽和一絲不茍。然后,我們還是要一點點沿著樹干滑下來,滑回到我們的世界。
在樹木和鳥兒面前,人類不是萬能的。一只鳥兒從樹林中發(fā)出的那一聲清脆鳴叫,人類窮盡一輩子時間,也學(xué)不會。
深埋
時間如漫天灰塵,從天而降,誰也逃脫不了它的覆蓋。世間的人和事,無不被這漫天的灰塵所遮蔽,而慢慢成為遙遠的歷史,或者成為類似灰塵那樣幾乎看不見的東西。
時間沖刷過的世界,呈現(xiàn)到眼前,往往出乎我們意料。有些認為會長存的東西無影無蹤了,有些我們以為忘記的東西凸現(xiàn)了出來,有些我們覺得無足輕重的東西越來越重要,有些我們覺得不可或缺的東西輕如鴻毛了。不管記得的,還是暫時忘記的,或者永遠忘記的,都會深深埋進我們的記憶。被深埋的過往時間里的物和事,既抽象又具體,橫平豎直的,如破舊不堪的老船,安置在水汽彌漫的河岸邊,遠遠望去,輪廓依稀;又像是厚土隱藏之下億萬年前的植物,可能他們成了琥珀,可能成為煤炭,可能成為泥土。我們很難打探到它們當年馳騁大?;蛘吲R風而立的歷程(或者真相)了。
被時光沖刷,生命可能會封閉如鐵,但更可能敞開似門。我們曾經(jīng)單純平整的心田平添了無數(shù)阡陌縱橫,承接了更多的歡欣、悲傷,經(jīng)歷了無數(shù)不在預(yù)想之中的冷和熱,面對連綿不斷的波瀾起伏和寧靜似水,我們看到希望、萌芽、枯萎和消逝,生死雜陳,既和諧又沖突。生命因此豐富、真實和斑斕多彩,也更加破碎。多年以后,如果將一個人的內(nèi)心晾曬到陽光下,纖毫畢現(xiàn)時,我們袒露給我們自己的必將是顛覆我們固執(zhí)已見的意外。那里面一定會埋藏著我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或模糊或清晰的無數(shù)秘密——有些是自己費盡心機隱藏著的,有些是別人不經(jīng)意中遺棄的,有些是莫名其妙撿到扔不脫的,有些是別人硬塞過來的。每一個似乎都有原由,每一個又都難講得清道得明。
每一個秘密都掛著一把鎖。有時鑰匙在我們手中,有時在別人手中,有時一把在我們這里,另一把在別人那里。每一個秘密都會陪伴我們,走上很遠的路,十年,八年,甚至一輩子。也可能轉(zhuǎn)眼之間,秘密突然就被打開了,像爆曬在太陽下的氣球,突然就破裂了。有人因此懸了大半輩子的心得以放下;有人正春風得意卻突然生死反轉(zhuǎn)、信念顛覆、尊嚴掃地;有人一直悶悶不樂不知何為,如今猛然清醒大笑而泣。從這個角度看,每一個保守秘密的人,都是一言難盡的人。他既是把持一方的主人,又是寄人籬下的奴隸;既是重任在肩的壯士,又是事不關(guān)己的看客。他時時被秘密誘惑著,也時時懷揣保守秘密的悲涼。于是,秘密便可能是慰藉心靈的一輪暖陽,也有可能是極具殺傷力的武器,或者藥性強大的毒藥了。
歲月所深埋的:秦皇漢武、綠林豪杰、平民百姓、江湖盜賊、名山大川、疆域萬里、動物和植物、現(xiàn)在的將來……后來都成了秘密。所有秘密,被時間的灰塵所遮蔽,成為遙遠歷史的同時,也成為類似灰塵的東西。
深埋,無影無形,無處不在。有時我想,面對這無法抗拒的深埋,我們一代一代的人還能懷揣理想和激情,風雨不改,一路前行,真是值得夸耀。但是,有時我又想,我們狂飆突進,四處奔波,上下求索,到底要追尋什么呢?一想到這個問題,心里就特別糾結(jié)。但是,即使最糾結(jié),即使難以覺察,時間的灰塵還是會從天而降,落滿我的雙肩,讓我不但感受到時光的快速,更感受到了時光的稅利。
它們告訴我:光陰不再!
疏枝堅瘦骨為皮
元代方回寫過一首名為《紫荊花》的詩:疏枝堅瘦骨為皮,忽迸紅英簇紫蕤。嬌女乍看齒生液,分明茜糝綴餳枝。
方回眼中的紫荊花,大概顛覆了很多人對紫荊花的印象。我也是這很多人中的一個。最初讀到“疏枝堅瘦骨為皮”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寫梅花才是”?;ń缰?,梅花往往被視作錚錚鐵骨的代表,詩人們對梅花的品格作了反復(fù)確認。王安石看見“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标懹慰涿坊ā盁o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碧K軾認為梅花“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毙翖壖灿錾系氖恰鞍倩^上開,冰雪寒中見?!?/p>
想想桃花,也是葉未散,花先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花雖然艷麗無比,卻鮮有人夸其鐵骨錚錚?!叭ツ杲袢沾碎T中,人面桃花相映紅?!薄疤一?。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提起桃花,反而多少有些惆悵和落花流水之意。“辟邪”的桃花和梅花、牡丹、蘭花、荷花、菊花等,同是一代名花,被文人賦予的喻意卻有云泥之別,真讓人無可奈何。
紫荊花就不同了。紫荊花花語代表親情,有著合家團圓、兄弟和睦的寓意。大家對紫荊花的看法相對接近。即便是方回,其詩意也相去不遠。
紫荊花因其花色中性,味道溫和,又在我國大部分地區(qū)均能栽種,故被人賦予溫暖、溫情的感情色彩也在情理之中。更兼紫荊花性涼,民間常用作清熱涼血、通淋解毒之用,這更給紫荊花平添了一筆親民之色。從這個角度講,紫荊花是一種大眾的花卉。
說起大眾,不能不想起大白菜。國人食用的蔬菜中,大白菜當仁不讓首屈一指。不論是富有還是貧困的家庭,誰家能缺少大白菜?不僅現(xiàn)在是,以前更是。南朝時期,著名的醫(yī)藥家、煉丹家、文學(xué)家陶弘景就有記錄:“菜中有菘,最為常食?!陛考词谴蟀撞?,可見大白菜坐享蔬菜界第一把交椅歷史悠久。更有甚者,在新石器時期的西安半坡原始村落遺址發(fā)現(xiàn)的一個陶罐里已經(jīng)炭化的植物籽實,經(jīng)鑒定是白菜籽和芥菜籽,距今約已有6000年至7000年了。無法想象,在北方,尤其是在北方的鄉(xiāng)下,青綠消失的冬天,家里缺少大白菜會是什么樣的情形。因此,明代李時珍才在《百草綱目》中特地表揚大白菜“凌冬不凋”。
大白菜是平民百姓的“養(yǎng)命菜”,深受世人喜愛。
那么,紫荊花呢?
紫荊花在我國華北、華東、中南、西南及陜西、甘肅等地都有栽種,以南方居多,特別是華南,隨處可見。雖然紫荊花每年開花近10個月,花期漫長,給這個世界增添了無限的亮色,但作為落葉喬木或灌木的紫荊花實際上難堪大用。它們不像楠木、紅豆杉名貴,不像木棉可做織物材料,不似紫檀、黃花梨、酸枝這些樹木那么惹人喜愛。很多時候,即使綻放滿樹花朵的紫荊花站在身邊,我們竟然也能視而不見,似乎它們活該遭忽視一樣。
易生長,這多好——對生存環(huán)境要求不高,隨遇而安,而繁茂。如蕓蕓眾生,不管這個世界如何變化,總會一代一代出生和成長——不高大、不名貴又如何!
今年四月初,應(yīng)友人之約,前往柳州,走出車站門口,抬頭便見花團錦簇,正是紫荊花盛開之時。和友人走在花道上,不由放慢了腳步,走著走著,兩個人久別的朋友竟然無心講話——都忙著賞花、拍花了。
“在嘗試種植紫荊花獲得成功后,柳州一口氣種植20多萬株洋紫荊,讓四月的柳州成為花的海洋,讓紫荊花成為柳州最靚麗的城市名片?!边@是朋友推給我的微信文章里的話。
20多萬株,看來這個中等城市的管理者是真愛紫荊花!
讓一個老工業(yè)城市到處鮮花盛開,當然是好事美事。而且聽說這個城市的管理者應(yīng)“美麗”之請,在天氣晴好的情況下,保留掉落的洋紫荊花兩三天時間,遇雨天則及時清掃,這就更難能可貴了??粗@滿城花雨,落英繽紛,想到有媒體曾報道某城滿街商鋪店招被統(tǒng)一成非黑即白,不由感慨:人和人還是有差別的,而此城非彼城也!
花木有情意,關(guān)于紫荊花的故事,最出名的莫過于南朝吳鈞《續(xù)齊諧記》里記載的一個典故:南朝時,京兆尹田真與兄弟田慶、田廣三人分家,當別的財產(chǎn)都已分置妥當后,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還有一株枝葉扶疏、花團錦簇的紫荊花樹不好處理。當晚,兄弟三人商量將這株紫荊花樹截為三段,每人分一段。第二天清早,兄弟三人前去砍樹時發(fā)現(xiàn),這株紫荊花樹枝葉已全部枯萎,花朵也全部凋落。田真見此狀不禁對兩個兄弟感嘆:“人不如木也!”后來,兄弟三人又把家合起來,和睦相處。那株紫荊花樹頗通人性,隨之又恢復(fù)了生機,長得枝繁葉茂。這個故事,和中國傳統(tǒng)故事里的“好事多磨”“好人得好報”“劫波遍嘗,苦盡甘來”的意思一脈相承。紫荊花也正是因為蘊含此先分后合的喻意,方被選定為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區(qū)花。
千樹萬樹聚到一起,飾滿城市的每一條街道,蔚然成景,固然可歌可贊,但我也喜歡一株株市井深處獨立盛放的紫荊花。那個時候,每一朵花都清晰、疏朗地呈現(xiàn)著獨一無二的綽約風姿。
我還喜歡元代詩人、書畫家、茅山派道士張雨筆下的紫荊花:“臨湖門外是儂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紫荊花和樟樹、苦楝、酸棗、楊桃、竹子、牽牛一樣,依著尋常百姓家,長在房前屋后、街邊墻角,年年春天都映紅陳舊的生活。喜歡唐代韋應(yīng)物筆下的紫荊花:“雜英紛已積,含芳獨暮春。還如故園樹,忽憶故園人?!表f應(yīng)物眼中的紫荊花,不但是故土的一棵樹,更是來自故園的守望了。這種守望,在逐漸失去故鄉(xiāng)的時代,用“疏枝堅瘦骨為皮”來形容,恰如其分,只是會讓人無端感受到絲絲惆悵。
龐白,原名龐華堅,現(xiàn)居廣西北海,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散文集《慈航》、散文詩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訴》、詩集《天邊:世間的事》《水星街24號》等。曾獲中國報人散文獎、 中國散文詩·天馬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