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塊寶石嬰孩的項圈

畢淑敏

在一次美國家庭宴會上，我看到一位老人，戴著一個非常美麗別致的項圈，那上面有11塊寶石，顏色形狀各不相同，但看得出，每塊都很名貴，在燈光下發(fā)出彩色的射線。老奶奶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向著她的項圈傾斜著，你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必會注意到她的項圈。因為她的表情、體態(tài)和所有的肌肉，都像指針一樣指向了她的項圈。如果你注意不到她的項圈，你簡直就是一個瞎子。如果你注意到了她的項圈。你不過問這件事，那你簡直就是對她的大不敬了。

在這種壓力之下，每個人在寒暄之后，都要夸獎她的項圈。她就如愿以償了，情緒高昂地說著什么。輪到我與她見面，我的談話也從項圈開始。這是我看到過的最美麗最別致的項圈之一。我說。

這可并不全都是客套。那項圈的確是獨一無二的，晶瑩璀璨。

謝謝。它的確是獨一無二的。是我把畢生積攢的名貴寶石都拿了出來，我自己設(shè)計了這個樣式交給工匠，無論從價值還是款式來說，它都極為名貴。而且，對我來說，它的價值更是無可估量的。因為這個項圈有很大的象征意義。老奶奶說。她說話的時候，鶴發(fā)雞皮的腦袋搖個不停，脖子上的項圈就寶石相撞，精光四射。仿佛一串電焊的火花。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脖子晃成了這個樣子，出于禮貌，你就是再沒興趣，也得問老人家這個項圈的象征意義是什么？

老奶奶就像一個好獵人下了套子，看到你的爪子果不其然地被她絆住了，興奮溢于言表。她說，我這11塊寶石，代表我的11個孫子和孫女。藍(lán)色和綠色的寶石，代表的是男孩，粉紅色和橙黃色的寶石，代表的是女孩?，F(xiàn)在，你已知道了這個秘密，你仔細(xì)地數(shù)一數(shù)，我有幾個孫女幾個孫子？

我很仔細(xì)地數(shù)過了。但老奶奶究竟有幾個孫女幾個孫子，又忘記了。記住的只是她那張充滿期待的臉和筋絡(luò)纏繞的脖子。項圈是美麗的，但如此近距離地觀看一張蒼老的面龐，在晶瑩剔透的項圈的映照下，有一種殘酷的枯萎。

也許是太想讓老奶奶高興了，這時，我千不該萬不該，問了一句話：您的這11位孫女孫子常常來看您吧？

老奶奶的臉色黯淡下來，喃喃地說，是啊，他們來過，可是，已經(jīng)很久不來了……

整個晚上，我都為自己的貿(mào)然發(fā)問后悔不已。

不。直到今天，我都為自己的貿(mào)然發(fā)問后悔不已。我為什么要自作聰明地用手指捅一位老人期待和自豪的泡沫？有時。我看到大街上的女孩戴著燦爛的寶石項圈，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天底下，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無論中國還是美國，有沒有這樣一個女孩，在盛大的宴會上，驕傲地指著自己項圈上的寶石對來賓說，這塊藍(lán)色的寶石，是紀(jì)念我的祖父，這塊紅色的寶石，是紀(jì)念我的祖母。他們永遠(yuǎn)在我心中。

有嗎？

有吧。

（張思遠(yuǎn)薦自《現(xiàn)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