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看書的尹小姐

解瑞明

一

我的奶奶尹小姐出生于1925年，今年96周歲。為什么叫她尹小姐呢？也許因為奶奶過去確實是一位“小姐”。據(jù)說，尹小姐的父親當(dāng)過清朝某地方的官員，她從小就衣食無憂，所以村里很多人喊她尹小姐。

尹小姐的骨子里是有傲氣的。在那樣的年代，尹小姐不僅飽讀詩書，出嫁時最多的陪嫁也是書籍。尹小姐喜歡看書。我小時候只要一鬧騰，尹小姐就會拿出書對我說：“快看書，看半個小時，就有糖吃?！睍r間久了我也愛上了看書。

母親不識字，我上學(xué)的時候也沒有家長輔導(dǎo)作業(yè)，畢竟農(nóng)村識字的人本來就不多。尹小姐不一樣。我做作業(yè)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邊，安靜地看她的書。偶爾看到我寫的答案不對，她還會指出。尹小姐經(jīng)常說：“這三個孫女，唯獨小念（我的乳名）最像我。”

喜歡看書的人更珍惜書籍。尹小姐對我說：“要想有出息，必須愛讀書。”我謹(jǐn)遵尹小姐的家訓(xùn)，從小學(xué)到高中，買了很多課外書。高考結(jié)束后，母親打算賣掉一部分，因為書實在太多了，并且以后大概率也用不上。于是母親將書一摞一摞地整理好放在屋檐下，等著收廢品的人來。

恰逢那一天下大雨，書都被雨打濕了。尹小姐看到后說：“快把這些書收起來，這是我孫女的書啊?！?/p>

“不要了，打算賣掉了。整個櫥子都是她的書，太占地方了?！蹦赣H不甚在意地說。

“為什么要賣？你不要給我啊。你們這些不愛惜書籍的人，簡直太討厭了。書又不是廢品，為什么要賣？不賣不賣。”說著尹小姐就要去收拾。

母親說：“那都是她小學(xué)、初中、高中的書，你看不懂，要了干啥？”

尹小姐說：“你怎么知道我看不懂，就是看不懂我也要?！?/p>

那天晚上，母親在廚房里跟我告狀：“書就是你奶奶的命。這么大年紀(jì)了，看什么書？莫非她要參加高考啊?！?/p>

我笑著說：“奶奶是誰啊，是尹小姐。人家是名門望族，喜歡書很正常啊。她喜歡就都給她?！?/p>

母親嫌棄我不跟她一條心：“那以后你來打掃衛(wèi)生啊。她的房間已經(jīng)有很多書了，每天打掃衛(wèi)生多麻煩?！?/p>

話音未落，尹小姐進來廚房倒水。尹小姐盯著水壺和杯子，看也不看我們，說：“以后我自己打掃，不用你們。”

于是，母親把我所有的書都抱到尹小姐的房間，說：“你喜歡就都給你了。你是有學(xué)識的尹小姐，我們?nèi)遣黄稹！?/p>

母親雖然嘴上說不給尹小姐打掃衛(wèi)生了，但是每當(dāng)尹小姐的書被耗子啃了，母親還是會幫尹小姐趕耗子。討厭小動物的母親，為了保護尹小姐的書，還專門養(yǎng)了一只貓。

二

尹小姐有一本快翻爛的繁體的《紅樓夢》，據(jù)尹小姐說，那是她結(jié)婚時的陪嫁。后來我給尹小姐買了一本字體比較大，適合老年人看的《紅樓夢》。我跟她說：“我給你買了本《紅樓夢》，這本太舊了，字也泛黃了，對你眼睛不好。”可是尹小姐基本不怎么看那本新的《紅樓夢》。我問她：“你為什么不看新書，非要看這本字體不清楚的書呢？你的眼睛會壞掉的?！币〗阏f：“新書很好，但是看起來沒有感覺，我喜歡這本舊的書。你不懂?！焙髞?，這本新的《紅樓夢》一直在她桌子上，上面布滿灰塵。而那本快一百歲的《紅樓夢》，在尹小姐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撫摸下，書頁更是泛黃模糊了。

七年前，尹小姐得了白內(nèi)障，看書也因此受到了影響。她去醫(yī)院保守治療了一段時間，效果并不好。醫(yī)生跟父親說：“快九十歲的人了，不建議動手術(shù)。而且即使手術(shù)，效果也不會很好?！睙o奈，我們只能回家。

不了解情況的尹小姐很小心地跟父親說：“我想再去醫(yī)院看看眼睛。我不怕瘸，不怕聾，但我怕瞎，那樣就沒法看書了。我有錢，足夠動手術(shù)?！币〗阋詾槭歉赣H不舍得花錢，于是才不帶她去做手術(shù)。她的話讓父親很生氣：“你以為是我不舍得花錢？是人家醫(yī)生不愿意給你動手術(shù)，說你年紀(jì)大了，動手術(shù)沒有太大意義?！币〗懵牭胶蠛苁鞘?。她不再說話，一天比一天沉默?？吹竭^去很是樂觀的尹小姐突然間沉默不語了，父親也很難受。

父親問我：“怎么辦？錢不是問題，我就這一個老母親了，看著她難受，我更難受?？墒莿邮中g(shù)，她的身體能不能扛下來還是未知數(shù)。”“去大醫(yī)院看看。即使手術(shù)效果不好，也要去試試，眼睛是奶奶的命?！蔽医o出肯定的回答，因為我太了解尹小姐了。

一周后，我們帶尹小姐來到省城最好的眼科醫(yī)院。在我們再三保證，手術(shù)風(fēng)險由我們自己承擔(dān)的情況下，眼科醫(yī)院的醫(yī)生才答應(yīng)給尹小姐做手術(shù)。得知自己的眼睛能治好了，尹小姐跟我說：“等我手術(shù)后，你給我買大字體的書，我要好好保護眼睛。”

術(shù)后，尹小姐的視力確實得到了改善。我開始從網(wǎng)上給她買大體字書籍，剛開始還分種類，后來就什么樣的書都買一些，從植物到動物，從繪本到文學(xué)，凡是有大字體的都給她買。逢年過節(jié)，她過生日，我都是送書。后來書多了，父親給她做了一個半面墻大的書架。尹小姐開心地說：“這個書架我喜歡，非常結(jié)實，可以放很多很多的書?！备赣H說：“等這個書架滿了，我就給你再做一個?！?h3>三

從去年開始，尹小姐偶爾會犯迷糊。我問她：“奶奶你今年多大了？”尹小姐回答：“九十多了，具體多少我也忘了?！?/p>

可是尹小姐每天還是雷打不動地看書，看一會兒休息一會兒，然后再看。我問她：“看了這么多年的書，還沒看夠嗎？”

“看不夠。老了，年紀(jì)大了，看看書才覺得生活有意思。不看書，你說我還能干啥?。扛銈円粯哟蚬べ嶅X？也沒人要我啊。只有書不嫌棄我。我什么時候看，它什么時候在?！币〗銟泛呛堑卣f。

去年我結(jié)婚了，尹小姐拿出那本泛黃的《紅樓夢》，對我說：“我也沒什么值錢的，這些書是我娘家給我的嫁妝，這本是我最喜歡的。我給你留個紀(jì)念，因為你跟我一樣喜歡讀書?！笨粗@本泛黃的書，我跟尹小姐說：“我會一直傳下去的，我一定會好好保留的?！焙髞恚叶ㄖ屏艘粋€盒子，專門裝這本《紅樓夢》，因為這是我收到的最有意義的嫁妝。

今年，尹小姐96歲了，身體精神都挺好的，是我們村子現(xiàn)在最長壽的老人。村里的人經(jīng)常說：“看書的人狀態(tài)都會很好。你看，人家尹小姐看了那么多的書，活得透徹，所以人家才會長壽?！?/p>

尹小姐現(xiàn)在看書的速度明顯下降了，之前一個月能看完一兩本，現(xiàn)在兩個月才能看完一本?？墒俏疫€是定期給尹小姐買書。買得多了，尹小姐說：“這么多的書，夠我看十年了。你別買了，我看不完了，估計很快就要走了。”我對尹小姐說：“不行，必須看完，給你買的書看不完你不許走?！币〗阈χf：“好，我一定努力活，你們不許喊我是妖精?！?/p>

現(xiàn)在，我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會讀書給她聽。聽著聽著，尹小姐就會睡著，很安逸。我每周都會給尹小姐買書寄回家，因為我知道，只要尹小姐不把書看完，她是不會離開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