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遠
“中年危機”,并非危言聳聽。美國達特茅斯學院和英國華威大學曾聯合研究“人類生活滿足感”,結果發(fā)現,抑郁癥、幸福感和年齡,確實存在一定的聯系。其中,成年階段最初幾十年,人的幸福感會隨著年齡而下降;在40~50歲的時候觸底;50歲初期結束情緒低潮期;而后隨著年齡增長,幸福感又會逐漸反彈。
在U型最底部,是沉浸在往事中卻又無力改變的中年人,憋悶地捧著保溫杯,泡著枸杞,滿腹心事。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南宋詞人辛棄疾的經典之作《青玉案·元夕》,世人多以為寫苦苦尋覓意中人,殊不知,辛棄疾寫的是在一片熱鬧狂歡中,對那個孤獨的自我的尋找。
寫《青玉案·元夕》時,辛棄疾約35歲,在那個年代,已是不折不扣的滄桑中年男。二十出頭,他已是天下聞名的青年英雄,聚集義軍在山東反抗金國。他體型雄壯,武藝高超,又智勇雙全,“主演”了很多“英雄大片”,比如孤軍踏營,比如單騎擒奸,都是讓天下人熱血沸騰的“戰(zhàn)狼”南宋版。
當時有個叫義端的和尚,本來跟辛棄疾是革命戰(zhàn)友,但此人變節(jié)投降金軍,盜義軍大印潛逃。辛棄疾大怒,縱劍單騎疾追,義端正做著發(fā)財大夢,猛然看見辛棄疾殺氣騰騰追了上來,回頭一瞬間,這個叛變的和尚產生了錯覺。他后來跪下來求饒時告訴辛棄疾:我剛才回頭看到你是一頭“青兕”,你是力大無窮的神獸啊,何必跟我這種小人過不去?放我一條生路吧。辛棄疾當然不會,手起刀落,人頭落地。
但是,戰(zhàn)斗力爆棚的“青兕”,渡江南下后,卻因為南宋小朝廷的懦弱畏戰(zhàn),硬生生地被逼成了一個文字工作者。后人蓋棺定論:辛棄疾是著名的愛國詞人。其實,他應該是一個著名的愛國將領。
這是歷史跟他開的巨大玩笑。想著自己的夢想,以及光輝往事,再看看如今一派虛假繁榮,自己本應握刀殺敵的手,卻只能捏一管毛筆,這憤懣,這郁悶,還有這絕望:這真的是我嗎?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就是他,辛棄疾,曾經的少年英雄,如今的中年牢騷男。
落差越大,危機感越強。有句話叫作“少年得志大不幸”,人生開始于一個超高起點,接下來卻是持續(xù)的下坡路,到了中年,發(fā)現自己到了超級低谷,甚至要仰視自己的過去,這種落差,是不少中年男人的共同困境:持續(xù)下降的成就感,和不斷增加的自我懷疑。
有人曾刻薄地說:男人的中年危機,是因為妻子也變成了中年。如果妻子年輕,他即使已到中年,也不會有中年危機。中年男人最大的恐懼之一,就是害怕不再對年輕女性有吸引力。不僅僅因為欲望,更多是不愿意接受自己變老的現實。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40歲這一年,柳永在黯然離開京師的路上,作了著名的《雨霖鈴·寒蟬凄切》。這一年,他第四次參加科舉,第四次名落孫山,最令他痛苦的是,多年的情人,幾年前與他的關系已出現裂痕,這一次,正式分手了。
柳永才華橫溢,堪稱當年大宋流行音樂第一詞作家,但無奈就是考運太差,屢試不第,索性不再追求功名,沉溺于旖旎繁華的都市生活,眠花宿柳,專注填詞,以“白衣卿相”自詡,擁有大量愿意以身相許的女粉絲。
因此,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柳永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仕途失意,卻有女人緣,雖然潦倒,卻有紅顏知己處處相助。傳說,柳永死時一貧如洗,無親人祭奠。歌伎們念他的才學和癡情,湊錢替其安葬。
《宋史》中無柳永的傳記,這應該是后人尤其是后人中的中年失意男的演繹,因為柳永50歲時終于中了進士,后來死于任上,后事不至于如此凄慘。如此演繹,還是一種想象,“夢是愿望的達成”,就像清朝蒲松齡中年的時候窮困潦倒,卻在《聊齋志異》中寫了那么多窮書生的艷遇。
蘇東坡則是另外一種活法,所謂“用一生把世人的茍且活成瀟灑”。
他也有過中年危機,寫“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的時候,還不到40歲,但已經自感老了。但他絕大多數的時候,是樂觀的,無論處于什么困境,都能苦中作樂,用林語堂的話來說,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
他從小天資聰穎,志向不凡,22歲中進士,名滿天下,得到當時大文豪歐陽修的賞識,宋仁宗更是直接將他視作未來的宰相人選。中年之后,折騰不斷,他有心理落差,有自我懷疑,但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
43歲那一年,蘇東坡陷入“烏臺詩案”,差點被政敵整死,在被欽差捉拿進京時,家里人一片哭聲,蘇東坡居然還有心情給大家講故事,并在故事中杜撰了一首詩,蘇夫人聽了,破涕為笑,這首詩最后兩句是:“今日捉將宮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出獄后,蘇東坡被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俸祿微薄,便在黃州城外的東坡上開荒種地,自號“東坡居士”,如此困苦條件,他還興致勃勃地研發(fā)了“東坡肉”——當地人不懂烹調豬肉,肉價賤如泥土,他大感可惜,于是買來豬肉,慢火清燉,美味無比,他得意地將經驗寫入《豬肉頌》。
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一個人像蘇東坡這樣能夠如此細膩地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美與快樂,輝煌也罷,落魄也罷,他總能感受并享受美與快樂。他被貶到偏遠的廣東惠州,發(fā)現豐腴甜美的荔枝,便“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還寫信跟兒子說,千萬別讓那些陷害他的人知道這里有好吃的荔枝。
他認為,人生賞心樂事很多,多達十六件,哪止“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四件?他愛美酒、美食、美女、美景,但又不會沉溺于此,不會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婦人之間;他對人生了解得太透徹,但也對生活太珍惜,他不會因為知道結果而放棄享受過程,也不會因為享受過程而躲避結果。
貶在黃州時,他在札記中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繚,青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今日讀起,總是感動,這是一位內心細膩而強大的中年男人,一個堪稱極品的中年男人。
其實,中年的危機,又哪在于保溫杯里泡枸杞?關鍵在于心境,與枸杞共泡的,是滿腹牢騷、一腔失落,還是像蘇東坡那樣的沛然元氣、純真智慧?如果宋朝有保溫杯,蘇東坡很可能鉆研出一百種泡枸杞的方法并撰文記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