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
大湖的反光嘿你是誰?一枚
狐仙一彎白蛇同時是書生
愛上寫成的命運就在那兒悄悄轉世
寫到一座疫城就遷不出幽幽嗚咽
躺下聽音樂里壓碎骨殖的嘎嘎聲
誰說在返回?一個陰間濺出一條大江
扼住你的喉嚨浪踢你猶如相思
故鄉(xiāng)的鬼故事無限沉吟這次遠離
人默認虛構當你院子里的竹葉
也早起婆娑幻化一頁曙光的白紙
每個字有翩翩舞姿而舞臺還空著
空的原版憋住父親的咳嗽一首詩
填滿亡靈們的不在像丟棄的手稿
用黑暗一丟再丟被禁止的呼吸棲入
被禁止的拍攝沒開始的一場隱喻
瞪視血肉的蒼茫父親倒淌進亂石
又一個角色等到被辜負的美
是你嗎?一種遠古的憂郁已深至
嗆死時間贈出的青春且嘆且演
都是真的2020擠進最薄的繭子
蠕動漲裂掙開陰間那么鮮艷的蝶翼
納博科夫在此父親在此大歷史
淘不盡的幽魂夢呵笑呵僅僅一滴
誰讀懂便傷心如字窗內(nèi)窗外
同一抹月痕竹葉颯颯騰空了樂曲
第一盞燈牽著無數(shù)踅出身體的影子
那天當我們站成一排海浪
衣襟里鼓動風聲不回頭也看見
海灣仍帶著鄉(xiāng)音出走
加入曉渡和姚風的水平線晴朗的詞語
都是天邊老顧苦吟的白發(fā)
認出一只海鷗的異鄉(xiāng)比故鄉(xiāng)近
因而不膽怯我們駛過大橋軍營
防波堤伸直一根手指刺眼的虛無中
一片鑲嵌進人造黑夜的待售的燈火
每塊被炸碎的石頭比博物館近
那天滿是工地的汕頭老城夠不夠荒涼?
我們漫步居安里鬼魂巷的門牌醒了
友友頭上陽臺銹爛的鐵線蓮黑著時間
的黑
紹珊目瞪口呆仰望芭蕉葉洞穿樓板的綠
雕花曲線何其柔美仍改不了
人生的危房請勿靠近
倚著一根綁了又綁的竹竿
屋頂在釘死的窗柵欄后無盡墜毀
穗子明迪也得在除惡打黑的標語下低頭認罪
(某一夜昏黃的路燈突然令鬼城精神抖擻)
鬼魂能遷往何處?屏幕的記憶
比照片薄我們踩空的足音
回來了滿抱鹽味兒的塵土夠不夠抵達
最后的無名的一只火鍋噴出蒸汽
辯論你的存在干爸干媽們比掉進詩歌節(jié)更沸騰
那天一張桌子擺滿歲月的供品
供奉吞咽下全部荒涼的不再怕荒涼的
一個小人兒一個落點
一聲熱騰騰新發(fā)明的哭叫
陪老顧紅著眼呷一口白酒
不慌不忙
按進詩里
此刻在金沙大雨
無盡灌入一只漆黑的器皿
二十秒一個國家坍塌進
另一個國家梅花鹿穿過水的樹林
回頭瞪圓青銅的大眼睛
流逝的內(nèi)涵從未溢出耳鼓的探方
二十秒二十種歷史的外語
都響起嘩嘩聲我們所有的詩
從檐邊飛瀉漏入一首黑暗之詩
雨聲不容辯駁它指認
看不見的湖我們不認識杜甫
杜甫不認識一架玉琮梯子上
攀爬五千年的人形
金面具倒扣住同一張黑洞似的臉
聽啊異鄉(xiāng)人緊挨這場雨
我們已接住過多少黑色的時間?
還得再接住多少
黑金沙大口咽下的今夜
沉積至我們胸骨尾骨一條陰刻的線
夠長夠古老迎著死亡的干涸
停在不可能更深的坑底
就是一陣顫抖水面碎了
水底不會凋謝的花朵裸露
死者的口音卻不記得他們的死
冷下來的余溫沁進家譜越摸
越遠兩千年緊擠著你被挖出
胸腔那口深井里黑暗在打撈
黑暗的贗品你的發(fā)育從來是骸骨
你的姓氏淤滿了泥土還吊在
鐫刻的高度聽被剔掉的心跳
不分內(nèi)外地一下下砸著
歷史從空到空沒什么可失去
假想的嗡嗡聲不知誰在說
在哪兒說辭是一個頻率手
是另一個同樣憂郁的音準
校對你我兩千年等著意義的器官
戴上獸面彼此成為祭品
穿越時間而來的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手掌貼著器皿感覺冤魂在共振
穿越墓穴而來的除了耳鳴還是耳鳴
這個洞是填不滿的這次向下的
攀登扣著棱角扣著疤痕
青綠色的微風葬在抽搐身邊
電梯降下來我們是重鑄的死寂
擠進窗戶再藍一點兒狐貍
行走挨近每個人穿過每個人
踅入被聽見的手指下震顫的世界
那個巨大的傷口
樂曲演奏一次就輪回一次
像個身影遠遠從樹籬上一躍而過
抽動小鼻子嗅著音符空空的窩
還懶懶臥在公子纏綿的紫花榻上
回頭一瞥盯視又一個生前
C小調(diào)弟弟作曲家手把手領著
鋼琴的輕嘆D小調(diào)姐姐在幽泣
孿生的俊俏之死招來遠近的狗吠
心里蕩漾的再美也是嗚咽
狐貍一點一點溢出體外
俯仰如小提琴語言暗下來也亮起來
那尖耳妙臉裊裊的腰肢
命運變的聽懂了誘惑味兒
躡足(或一動不動)蹚過火焰
著迷的詩無須晦澀
這是狐貍的一刻細細的叫聲
震耳欲聾逃入無處可逃時
一個側影滿懷愛意叼起孩子們
停留在挽歌織成的綠草坪上
我們卷起秀麗的長尾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