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良
“至德”,單從字面解,應(yīng)為德化之“最”。莊子“至德”之世,陸云“至德”之蟬,皆此之謂也。由是,楊知至口中“不食稼,皆抱荊棘而死”之蝗,堪為“至德”之蝗。
楊知至“至德”之蝗,誕生于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顿Y治通鑒》載,是年“秋,七月,蝗自東而西,蔽日,所過赤地”。止十四字,便將一幅世所罕見,飛蝗蔽日畫面呈現(xiàn)眼前。尤其,“蝗自東而西,蔽日,所過赤地”,三組鏡頭疊加,讓人窒息。
這里須多說一句,京兆尹楊知至,與宰相李德裕同屬李黨。當時,朝廷內(nèi)憂“牛李黨爭”,外患王仙芝、黃巢農(nóng)民起義。面對蝗災(zāi),朝廷上下惟一致滅蝗,才存生機。然而,進士出身的楊知至,竟睜著倆眼說瞎話,域內(nèi)蝗蟲,被皇恩感化,“不食稼,皆抱荊棘而死”!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大家知道,楊知至在說謊。大家還知道,這謊扯得既有高度,又有難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花鳥魚蟲,皆可德化。前有韓愈令鱷魚遷徙,后有楊知至讓蝗蟲“講政治,懂規(guī)矩”,為唐僖宗事業(y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正史提到楊知至,多以為恥,余則不然。何也?依傳統(tǒng)價值觀度之,與皇帝保持一致,曰忠;替皇帝排憂解難,曰義。楊知至想皇帝之所想,言皇帝之不敢言。言行皆循“忠義”,效果皆大歡喜,可謂“至德”,何恥之有?
史上若楊知至者,并不乏其人。清乾隆十八年,監(jiān)察御史曹秀先,便上演一出“制文祭蝗”活劇。不但搬演楊知至之論,更是照抄其滅蝗作業(yè),甚至連故事五個W都照單全收。時間,亦在秋天;地點,亦為京城附近;事件,亦為蝗災(zāi)……
于是,面對京畿之地蝗災(zāi),曹秀先按照楊知至腳本,上疏乾隆帝制文祭蝗。原因是乾隆帝“德且足以格天,誠且可以動物”,懇請御制祭文一道,頒發(fā)郡縣,告祭于神,限蝗蟲一二日內(nèi)盡快各逃生命。如逾期不逃,則命官吏派人竭力撲滅。
曹秀先夢想著與楊知至一樣,朝堂上,蝗是“至德”之蝗,臣是“至德”之臣。然而,曹秀先畢竟非楊知至,乾隆也不是唐僖宗。刻舟未能求劍,守株焉可待兔?豈不知,思考最忌本本,行動最怕框框,世間有“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之說。
《清史稿》載,對曹秀先迂腐之舉,乾隆痛斥道:“蝗害稼,惟實力捕治,此人事所可盡!”接著,乾隆毫不留情,揭曹秀先吹捧開道,以售其奸,“若欲假文辭以期感格,如韓愈祭鱷魚,鱷魚遠徙與否,究亦無稽”。
好在乾隆不信“至德”之蝗一類謊言。在治蝗上,他清醒地知道,靠歪門邪道終究無益?!半薹怯刑┥奖倍分墓P,好名無實,深所弗取?!毕虏孔h,罷蠟禮,既不按曹秀先所請,依《周禮》祭百神,以求治蝗;亦不廢各州縣發(fā)動人力治蝗機制。
其實,楊知至之“蝗”,不就是趙高之“鹿”嗎?癥結(jié)在制約“上之所好”機制缺位。破解“蝗”非“蝗”、“鹿”非“鹿”,只能靠制度保障真話渠道暢通。否則,今天“至德”之蝗,明天“至德”之人,只要契合上之所好,便可望著天花板“至德”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