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人文歷史寫作的佳構(gòu)

馬良

孔見寫了部大書。

作為一個熱愛海南歷史文化的人，我一直期待有一部深入挖掘、詮釋海南人文歷史的著作出現(xiàn)，幫助我等充分汲取這座島嶼土壤里的有機成分。今天，我覺得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到目前為止所有寫海南島人文歷史單本著作中，孔見的《海南島傳》無疑是一部出色的佳構(gòu)，如果選一本書來向外界介紹海南的歷史，我一定推薦這一本；同時我還覺得這部書的意義不僅限于海南一隅，作為國內(nèi)目前頗為流行的地方人文歷史寫作，孔見提供了一種方法，對于如何書寫一個地區(qū)的人文歷史，有借鑒意義。

雖對孔見此前作品未嘗深入地鉆研，但也讀過部分?？滓姴皇且话阋饬x上的作家，小說、詩歌、散文、文藝評論，他都有所涉獵，但準(zhǔn)確地講，他的心思主要花在散文上，是一個長于思想性寫作的散文高手。他的散文寫作較少風(fēng)花雪月，更多集中于哲學(xué)、文化領(lǐng)域。于哲學(xué)方面，孔見尤其對儒釋道思想頗有研究，于佛道，他還有深切的體會，這是他的一大特長，他也對思想史有所涉獵。但總體而言，雖然多有精彩的論述，可儒釋道，無論是義理，還是流變，都是太大的命題，魏晉玄學(xué)家們談玄都不免蹈空，可見談?wù)撨@些大命題何等困難；孔見作為一個出色的散文家，在當(dāng)代散文寫作中擁有一席之地，他寫椰樹、沉香、花梨等，往往能見出其品、其格，具有獨特的風(fēng)骨，這也是其一大特長，但欲自成一派，總覺得還少了點什么?！逗Ｄ蠉u傳》的寫作，在我看來，由于歷史、尤其是孔見生于茲長于茲的海南島歷史的加入，終于令孔見比較突出的文學(xué)、哲學(xué)的長處，又有了厚重歷史的依托，從而坐擁堅實的抓手，再加上孔見更在意的是一個個鮮活的歷史人物，這用得上他寫小說的塑造人物的技巧，也用得上他寫散文的犀利俊逸的文筆，還用得上他儒釋道方面沉潛把玩的功力。在孔見，則第一次完成了文、史、哲的“三位一體”，并且貫通一氣，相互支援，珠聯(lián)璧合。這樣在成就孔見的“這一個”的情況下，誕生佳作，也就順理成章了。在此，稍作延展，孔見一直不滿意當(dāng)代文學(xué)受“翻譯體”影響下的“純感覺描寫”，他以為缺少思想的觀照，較少回味。實際上，我覺得，包括《海南島傳》的寫作，孔見更像是回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人的寫作傳統(tǒng)，并在新時代下與時俱進，有所發(fā)明。這也是一個頗堪注意的路向。

一個地區(qū)到了特定的時間，一定會尋找“身份認(rèn)同”。對海南島的書寫，古往今來，也費盡學(xué)士才人們的心血，就是建省30年來，這樣的寫作也屢見不鮮。但是客觀而言，不少歷史研究學(xué)者、寫作者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他們還沉浸在對一草一木不放過的“田野考古”式的描述之中，缺乏精辟的思想升華，結(jié)果讀者淹沒在“交叉小徑的花園”里；另有一些著作則多少有些玩弄概念游戲，缺少生動的歷史細(xì)節(jié)，也缺少獨到的發(fā)現(xiàn)。盡管孔見此前的寫作關(guān)涉歷史之處并不太多，但這部《海南島傳》說明了他其實是一個極具水準(zhǔn)的歷史領(lǐng)域的開拓者。這當(dāng)然與《海南島傳》是其立志、發(fā)愿之作有關(guān)，他不愿將此書寫成可有可無的應(yīng)酬應(yīng)景應(yīng)制之作，因此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與古人對話，在廣泛占有歷史材料并細(xì)心甄別的基礎(chǔ)上，孔見做出了大膽的取舍?？傮w而言，他做到了詳略得當(dāng)，論述精賅，具備了一部“良史”的諸多優(yōu)點。舉個例子，孔見不像有些歷史寫手盲目采信民間歷史傳說，孔見大部分采用正史（他對地方志、回憶錄等第一手資料下了大工夫，不像有些寫手大量采用第二手材料），但也不像有些學(xué)者呆板地對傳說無視，孔見不放過民間傳說的生龍活虎，但不陷入“怪力亂神”的虛妄，而是有判斷，更有操守。因此，通篇下來，可議之處甚少。而又由于孔見對歷史獨具慧眼，因此，一部《海南島傳》不僅在歷史本質(zhì)的把握上堪稱精準(zhǔn)，且勝義多多，在眾多海南島人文歷史書寫中能脫穎而出，也不偶然了。

海南島的歷史從來也不僅僅限于海南的范疇，無論是與中原文化的幾千年的融匯、互動，還是作為海上絲綢之路上重要支點與外界的聯(lián)通，對海南歷史的書寫，顯然要有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的通識，在這方面，孔見的《海南島傳》做得頗為到家。更加重要的是，對于一個地區(qū)歷史文化的挖掘，孔見時時處處都體現(xiàn)出文化史、思想史的高度，在我看來，這其實是此前所見地方人文歷史寫作中所不太具備的；尤為可喜的是，孔見在對與海南有關(guān)的歷史文化人物的描述、評論，主要寫其海南經(jīng)歷，但也以相當(dāng)多的篇幅兼及其“全人”，這樣一部海南島史，實在是分量十足的。例如孔見對蘇軾的書寫、對海南文化傳承宋文化的論述，都有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關(guān)鍵還在于孔見這樣的人文素質(zhì)包括其豐富經(jīng)歷，并不是很多人文歷史寫作者所能具備。但是，既然孔見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標(biāo)高，則我們不妨也張揚一下海南人文歷史寫作者的自信，就像當(dāng)年的白玉蟾、丘濬、海瑞等瓊島先賢一樣，在他們坐享海南的地利、吸收了中原文化的精華之后，開始了海南文化向外輸出的過程。今天，曾經(jīng)領(lǐng)改革開放之先、又擁有世界最大自貿(mào)港的海南，回首歷史，比如黃道婆、下南洋、“十萬人才下海南”等等，也曾經(jīng)走在時代的前列，為何不能于當(dāng)代人文歷史寫作方面，也于全國同行中領(lǐng)先一步呢？在我看，孔見的《海南島傳》絕對是各地人文歷史書寫中的翹楚之作。

寫下以上論斷并略作展開，也只好比作曲家寫好了序曲?？滓姷摹逗Ｄ蠉u傳》一頭扎進了海南歷史這條大河之中，時時處處，波光瀲滟，風(fēng)華卓然。以下我將領(lǐng)著大家跟隨孔見的步伐，去領(lǐng)略這部大書的妙處，并探究其奧秘。

在進入正題前，不妨也提及一下孔見《海南島傳》的歷史觀、取舍法。歷史書，當(dāng)然是自古而今、娓娓道來的，但是擷取哪些史料，強調(diào)哪些忽略哪些，則可見出歷史學(xué)寫作者的修養(yǎng)、見識。孔見肯定無意寫編年史、通史、物質(zhì)文明史、社會風(fēng)俗史，他更看重的是與海南有關(guān)的歷史文化名人，他想通過對這些歷史文化名人的描述與評說，將海南歷史貫穿起來，因此說他寫的是海南人文史，也不為過。

當(dāng)然海南歷史人物雖不說是浩如煙海，但是有名有姓有貢獻的也成千上萬，這其中披沙揀金，不乏難度，孔見于此也功力畢現(xiàn)。

因此，孔見將海南島的上古史一筆帶過就不顯得突兀了，“一座島嶼的誕生”，不僅描述了地理意義上的海南島的創(chuàng)生，由于孔見貫穿始終的對島人心理的探索興味，其始便寫下 “沒有分歧與爭論的過程，顯得平靜無比，海南島的時光就在花梨木的芯格里默默地流淌，洇漫出隱秘而絢麗的花紋，等待著人類的到來?！边@樣詩性與思想一并閃光的句子。在我看來，孔見整部書都可以當(dāng)成一部長詩來讀。

就在篇幅不長的起始篇章里，孔見依舊由地理而人文，寫下了對海南島原始居民黎族的印象，比喻不落俗套，文辭優(yōu)美，一語中的，“黎族是一個有著恢弘氣魄和想象力的族群?！薄啊洞罅ι瘛泛汀陡使B》，前者敘述男性的氣概，像是盤古與后羿形象的剪接，表現(xiàn)了一個族群對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力的崇尚；后者敘述女性的情愫，表達愛情海枯石爛的忠誠，一陰一陽之謂道，神話的二重組合構(gòu)建了黎族的民族精神，正是這兩種精神的交匯，讓這個民族在莽荒的島上開辟出生活的疆土，并得以代代傳承，綿延不息?！?/p>

此后，孔見寫了臺風(fēng)、洪水等海南島上難以抗拒的災(zāi)難，并感慨“在這座風(fēng)雨飄搖的孤島上扎根，是件多么艱難的事情，而正是這種艱難險阻，造就了黎族人堅韌、彪悍的性格。后來的人，與他們交朋友，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雖然簡要，但起首這一章應(yīng)該講是全書的“定音鼓”，很多重要的人文主題已在此初露崢嶸。

“伏波將軍的白馬”到“母儀天下”則寫了海南島進入中國版圖到真正地納入國家治理體系的過程，時間跨度從秦漢到隋，主要人物是路博德、馬援兩大伏波將軍和巾幗英雄冼太夫人。孔見的人物取舍，不僅詳略得當(dāng)，而且略寫之人三言兩語，也頗見性格，比如首位伏波將軍路博德與其副將楊仆，“楊仆殺伐無度，路博德卻兼具威名與仁德，二人搭臺，唱起了紅臉白臉”，將西漢兩大將軍征伐南方的特點高度提煉地呈現(xiàn)，而初被征服的海島“無政府狀態(tài)，彪悍的民風(fēng)，海峽的天險，加之稀奇昂貴的珍寶和一本萬利的交易，使得這里的社會暗流涌動，充滿不安定的力量?！庇纱艘矊?dǎo)致民變，導(dǎo)致賈捐之倡導(dǎo)的“棄珠崖”。而“不僅僅是一個個赳赳武夫，而且是一個深謀遠(yuǎn)慮的政治家”的東漢馬援，雖完成了第二次“伏波開瓊”，對整個嶺南的文明開發(fā)建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但不久后的動亂，珠崖郡縣又重回?zé)o政府狀態(tài)，而“真正將海南納入國家治理體系，使其歸服于王化的，不是馬援、孫權(quán)等魁偉丈夫，而是一個母儀天下的女性——冼夫人，她對海南島的收服，是心靈上的收服?！薄斑@個看似嬌媚柔弱的女子，竟集智、仁、勇于一身，讓須眉男兒自嘆弗如。”

盡管有白馬井、軍坡節(jié)等島上文物、習(xí)俗，孔見卻秉持“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胡適語），他并不確信馬援、冼夫人來過海南，但是他也如斯寫到：“身影未到而神威俱在，也是一種真正的降臨?！?/p>

這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字的光芒來自于對歷史的洞見，也是思想在閃光。

第四章“千年流放史”從最早的流放者——隋代的楊綸開始寫起，很奇怪的，孔見不限于寫海南的流放史，他還回溯中國從堯舜禹時代開始的流放史。會有人以為這是閑筆甚至廢筆，但我卻感到這是這本書的一大好處，它極大地加強了一地歷史文化書寫的厚度，實際上通過整體歷史的觀照，一地歷史文化的價值才真正得以凸顯。比較是為了顯現(xiàn)，孔見方可下如斯斷語：“明代以前，人望最高、最為流放者所恐懼的（流放地），是孤懸海外的海南島?！?/p>

從宏觀視野為主的“千年流放史”，到“生度鬼門關(guān)”著重寫楊炎，再到“渡瓊先祖”、“命運的拋物線”寫王義方、韋執(zhí)誼、李德裕等，以及“蘇東坡：死透了的大活人”、“從五公祠到盛德堂”寫李綱、李光、趙鼎、胡銓等，都在寫對海南文化影響甚大的貶官。

其中尤以“渡瓊先祖”及“蘇東坡”為最重要，也最精彩，“渡瓊先祖”將流放史與移民史打通，開宗明義，“海南是一個移民島，流放是移民的一種方式?！瓖u是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各個家族到了島上，基本就在其中生息繁衍，不再遷移，因此世系相當(dāng)清晰，有十分完整的族譜。”

孔見如是肯定王義方的功績，“海南島上的公共教育事業(yè)，就這樣從零開始，人文種子也在炎荒之地播下?！庇秩缡蔷?dāng)描出李德裕的肖像，“李德裕至死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命運，他是一個走到世界盡頭的天涯斷腸人?！薄岸嗄陙砣寮业男摒B(yǎng)，以及由此形成的單向度人格，使他在遭遇挫折與跌落時，缺少回旋的余地和開解的藥劑?！?/p>

可以看出孔見敢于月旦人物，這與其自身儒釋道文化修養(yǎng)豐厚有關(guān)，此后，我們將看到他在“蘇東坡：死透了的大活人”一章里將此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不過，在我以為全書最重要的“蘇東坡”這一章之前，孔見先插入“波濤洶涌的道路”，寫了海上絲綢之路及鑒真東渡途中所見唐代時的海南。與寫流放史追求厚度一樣，海上絲綢之路全程的追索也令海南人文歷史地理的價值得以顯現(xiàn)，而島上馮若芳“亦商亦盜”也揭示出唐代海南獨特的社會形態(tài)，這一切在宋代雖有所改變，但蘇東坡這樣一個大人物登上海島之時，海島的社會人文狀態(tài)仍然相當(dāng)原始。

而東坡居瓊，也僅僅三年，孔見卻為他寫下三萬六千字，占了全書的十分之一。前面不是說詳略得當(dāng)嗎？這豈不是奇輕奇重？為何東坡居瓊?cè)?，在孔見筆下，如孤峰高聳般突兀呢？個人覺得，首先，當(dāng)然是蘇東坡之于海南的重要性和這個人物的豐富復(fù)雜性，不僅是培養(yǎng)了海南第一個舉人這樣的具體歷史事實，而是他給海南文化乃至海南歷史樹立起一個標(biāo)高，一個對于中華文化而言，都是趨于極致的標(biāo)高。某種程度而言，孔見通過對蘇東坡的解析，是在向中華文化致敬，同時也是在攀登這一高峰。當(dāng)他完成蘇東坡這一章的寫作之時，實際上也是成就了自己寫作的一個高峰。這其中，他將自己的儒釋道的修養(yǎng)、蘇東坡在海南乃至一生的史跡、海外詩文兼及一生創(chuàng)作以及海南的人文歷史地理等熔于一爐，達到了一種化境。

孔見下了大工夫，他沒有就事論事談蘇東坡海南三年，他展現(xiàn)了蘇東坡的全人。該有人說，孔見兄跑題了，你寫的是海南島傳，寫蘇東坡的青少年時代、得志時期、烏臺詩案、黃州頓悟、惠州磨礪等干什么？殊不知欲了解蘇東坡集大成的海南三年，不了解此前的蘇東坡，又從何談起？且孔見此《海南島傳》本就有跳出海南說海南的高遠(yuǎn)識力。此前我們提到，他寫海南流放官員，先回溯了中國幾千年的流放歷史，他此后寫南宋之際的南渡，且追溯此前東晉“永嘉南渡”，這樣的寫作絕不是俗人以為的踵事增華甚至“湊字?jǐn)?shù)”，實際上他是在增加歷史的厚度，探尋歷史發(fā)展及人物成長的本質(zhì)，讓人們可以更加復(fù)雜、也更加透徹地了解一時一地的歷史以及每個歷史個體更加普遍、深遠(yuǎn)的意義。而筆者更贊嘆的是，孔見在視野開闊之余，還有老吏斷獄般的一針見血的筆力。

再回到蘇東坡，孔見為了與其“肉搏”，不僅啃了蘇東坡全集，還讀了數(shù)本蘇東坡傳記，他稱沒有太令他滿意的，他可以擁有這樣的自信，因為孔見的知識結(jié)構(gòu)自有其他東坡研究者沒有的優(yōu)勢?？滓娚踔吝€挑起了東坡的毛病。確實，目前在研究界頗有神化東坡的風(fēng)氣，都快把東坡夸成“新時代楷?！绷?。蘇軾自有其偉大的地方，但他也是有歷史局限性的個人，孔見就不客氣地說：“作為詩人的東坡，帶入了濃烈的感情色彩，說起別人的壞處淋漓盡致，在修辭上極盡機巧挖苦之能事，顯得過于嫉惡，有失寬恕?！薄皷|坡雖然是一個通家，卻不是一個完人，他對三大文化資源都有深入的開采，卻不能說已達到窮盡的止境?！?p>

但是孔見也以不同尋常的贊語褒獎東坡，蘇東坡“海南之行的殊勝，應(yīng)在于其內(nèi)心的跌宕與轉(zhuǎn)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有非同尋常的洞天打開；在于他撿到了無人知曉的寶物。正如秦觀所言：‘蘇軾之道，最深于生命自得之際?！薄八麑⑷逭叩臐馈⒌勒叩莫毶婆c釋者的慈悲與解脫，匯入自己的骨髓，實現(xiàn)了世間法與出世間法的貫通，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對接，成就左右逢源，任何東西都拘不住的活潑禪法，這就是‘茲游奇絕冠平生的含義所在?！?/p>

“他成了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中國人，成為中國文化的人格標(biāo)本。在他之前，中國文化人格是儒道二元互補結(jié)構(gòu)；到他這里，是儒道佛三家會通，或者說是三位一體的結(jié)構(gòu)。從此之后，一個以中國人自任的人，倘若不兼具三家修養(yǎng)并且融會貫通，與時俱進加以活潑運用，其精神人格就不是健全的。”

應(yīng)該講，如果說《海南島傳》有文眼的話，那就在“蘇東坡：死透了的大活人”這一章?？滓娨餐ㄟ^這次寫作，全面釋放、也提升了自己，在平地拔起這座高峰之后，《海南島傳》的寫作便變得較為平順，當(dāng)然不是滑入平庸，相反是峰巒疊嶂，高潮不斷。

因為東坡所處的宋代，不僅玉成東坡這樣的文化高峰，也定義了海南。五公中的四公也是宋代來到海南。北宋南宋之際，南渡徹底改變了中國的南北格局，孔見對此有精彩論述，在這里又一次見到了孔見的高明之處，他不僅講了對閩廣地區(qū)影響深遠(yuǎn)的移民史，還上溯此前的永嘉南渡等，這樣的好處是不限于海南史，而有了中國史的高度。

但是且慢，孔見在此之前還插入閑筆，寫了“沉香：朽木的魅惑”，與此后的“黃花梨：一種植物的人間傳奇”一樣，孔見不僅寫到了海南島冠絕天下的二寶，對宋（焚香是四大雅事之一）、明（明式家具）文化的深遠(yuǎn)影響，同時，“沉香出類拔萃，氣壓群芳，成為諸香之王”，“花梨木有一種近乎不朽的品質(zhì)”，“它是慢生活的經(jīng)典”，似乎又喻指孔見心目中瓊島文化某種登峰造極的品質(zhì)，所謂“南方之強”。

在蘇東坡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化高峰的宋代，海南同樣迎來了最重要的一次移民潮，并從根本上塑造了自身的文化根性，這就是孔見第13章“衣冠南渡：從閩南到南溟”?？滓姴粌H拉開歷史的廣角鏡，將五胡亂華的“永嘉南渡”、安史之亂后的“衣冠南渡”與靖康之變后的南渡逐一呈現(xiàn)，并且揭示出這第三次南渡，也是與海南關(guān)系最密切的一次南渡的文化史上的意義，“此次衣冠南渡，一直持續(xù)到蒙元占領(lǐng)中原、南宋滅亡為止，時間之久，規(guī)模之大，超過以往的兩次。南方的人口從此超過北方，南方的經(jīng)濟文化因而變得郁郁蔥蔥。自此，中國形成了政治中心在北、經(jīng)濟文化中心在南的格局，并且延續(xù)至今。元朝建立后，隨著種族壓迫加劇，特別是婦女初夜權(quán)被迫出讓，北方漢族血統(tǒng)混雜，言語態(tài)度與生活作風(fēng)變得粗獷鄙陋，失去了原本優(yōu)雅的腔調(diào)。最為致命的是，草原游牧民族以掠奪攫取為能事，用強力取代公正與信義，他們的入主，給中原文化注入了蠻橫、狡詐與無賴的戎狄之氣?！故悄戏揭约澳戏街希３种鴿h文化的某些遺韻，只是因為失去權(quán)力的依仗，添了些陰柔的氣息，顯得不如北方文化那么強悍罷了?！薄氨M管自然地理上，海南與廣西廣東臨近，歷史上也先后歸屬于兩廣，但在人文地理上，海南是閩南文化的一個單元。更準(zhǔn)確地說，海南文化是宋朝文化的余脈，屬于漢文化較為純粹的一條支流。”

這是否為孔見的獨見不好說，但肯定是本書內(nèi)最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之一。個人覺得，此章與蘇東坡一章一樣，對于全書而言，都具有支柱般的意義。

“閩南的文化性格，蘊藏著孔子所贊嘆的南方之強?！薄昂透＝ā⒊鄙恰⑴_灣等地的閩南人一樣，海南人的主體屬于宋朝子民的后裔，今天他們有必要喚醒自己的文化記憶，把隱藏在基因里的宋朝遺韻抒發(fā)出來，演繹成深沉華美的樂章，沖淡華夏文化里夾雜著的戎狄之氣?！?/p>

孔見發(fā)出了富有勇氣和智慧的呼喚！文人寫史，就是這么率性、真誠，且深沉！

值得一提的是，在“衣冠南渡”之前，孔見寫了“黃道婆”“白玉蟾”兩章，實際上這兩個主人公已經(jīng)開始了海南文化影響內(nèi)地文化的進程。黃道婆“借用黎族燦爛的文化，她用纖細(xì)的十指，發(fā)起了一場紡織業(yè)的革命，創(chuàng)制出三錠腳紡車，改寫了中國紡織業(yè)的歷史。松江府則成了國內(nèi)最大的棉紡中心，有了‘松郡棉布，衣被天下的美譽?！倍Ｄ媳就寥耸堪子耋?，“他要在世間的功名之外另辟蹊徑，探尋與蕓蕓眾生不同的境界，一個進去之后就不愿出來的洞天?！薄靶扌惺且粋€人對自身的戰(zhàn)爭，所謂勝利，其實是把自己打敗，摧毀一直以來固守的堡壘，不給自己留下任何依靠的事物和立錐的地方。這不是一般人所能為，甚至也不是帝王將相所能為的。除了面對外在的困苦，還要面對身心的騷動與自我的掙扎?！?/p>

接下來是一個很短的尾聲“從邊緣到前沿”，匆匆回顧了一下近70年的海南當(dāng)代史，筆墨稍多的是橡膠戰(zhàn)略、南繁育種以及1988年海南建省、本世紀(jì)初的國際旅游島以及當(dāng)今的自由貿(mào)易港?？滓妼懙溃骸皩懲甓珊?zhàn)役，《海南島傳》便可以收筆。但出于叢書的整體考量，出版方希望在時間上能夠有所延續(xù)，以保持形式上的整齊，于是就有了這個尾聲”。

孔見的后記“時光里的石頭”里有深沉的夫子自道：“這本書的寫作，打通了過去與現(xiàn)代之間緊閉的大門，讓我得以和他們共同進退沉浮與生老病死?！薄斑@里已發(fā)生了改變，變成了一個堅實的原點，既是出發(fā)之地，也是抵達之地，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站立的地方?！薄盁o形的寫作，因此變成有筆畫的文字，算是對我生身的海南島有了一個回應(yīng)與交代。我不是不能無所事事，但也愿意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p>

抒情言志之余，孔見也理性地提到自己的歷史觀，“本書首先是一部史傳，然后才是文學(xué)作品，其中的作品不僅是想象力的產(chǎn)物，在尊重基本史料的前提下，筆者力圖再現(xiàn)歷史的現(xiàn)場，復(fù)活人物的原形，并試圖與他們說上話，在細(xì)節(jié)上做出必要的展開。眾說紛紜的地方也盡量在占有資料的條件下，做出采信的選擇；無法確鑿又不能證偽的史實，則作為一種可能性加以演義。至于文體的運用，我愿意保持切換的自由度，將所敘述的事物置于開闊的視野，加以關(guān)照與處理，以獲得充分闡釋的回旋余地，而不止于客觀的羅列，……我無意要寫一本通史或全史，只是通過一些有意思的人物活動和事件的演變，尋找走進歷史深處的入口?！?/p>

這也是我寫這篇長篇評論的發(fā)力之處，我盡可能地搜尋這本書的精華，肯定不可能詳備，只是試圖做一次導(dǎo)引，引發(fā)大家對這部大書深入閱讀的興味，更想引發(fā)大家對這部大書中寫到的每一個人物進行深入的開掘（不妨讀讀我曾推薦過的“海南歷史文化名人叢書”，盡管這套書的質(zhì)量各本之間有些不太均衡）。當(dāng)然，也必須提及，沒有一個人、一本書是完美無瑕的，在閱讀之中，雖然大部分時候、大多數(shù)章節(jié)我都擊節(jié)稱賞，但也時有論辯、時有遺憾，在我看來，“美榔雙塔”那一段雖有創(chuàng)見，但孔見對友人的說法還是辨析不夠，孔見的釋道修養(yǎng)帶來了優(yōu)長，但是偶爾也有神秘化傾向。另外，作為本地人，他對公期、軍坡等民俗、海南基層宗法社會結(jié)構(gòu)等關(guān)注度也不太夠，對有些重要的歷史人物，像興建瓊臺書院的焦映漢，清末民初的潘存、王國憲等，似也應(yīng)該投入一些筆墨，尤其是對于當(dāng)代人格外關(guān)注的海南建省以后的歷史，起碼“十萬人才下海南”還是可以多寫一些的。不過，也許當(dāng)代歷史的豐富多彩與風(fēng)云變幻，也讓寫作者難以措手吧。我們也且抱“理解性的同情”，享受孔見帶給我們的海南人文歷史的斑斕篇章吧！

總體而言，孔見的這部《海南島傳》史識高明、脈絡(luò)清晰、詳略得當(dāng)、意蘊豐厚、筆法犀利、文辭雋永，是一部常讀常新、愈品愈醇、堪稱楷模、足以傳世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