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寒假后,全旗高中生進行了一場選拔考試,我從鄉(xiāng)中學考上了鎮(zhèn)子上的重點高中。
早晨,送我上學的父親將驢車上的行李用麻繩攏好,邊打量行李,邊將凍麻的雙手縮進很臟的袖筒里。他圍著車來回轉(zhuǎn)著,不是擔心行李沒攏緊,只是想動動腿腳驅(qū)趕寒意。行李很簡單。一床羊毛氈子,這是我家唯一的一床氈子,父親鋪了十幾年,我從落生起就睡炕席,這一次讓給我,是母親怕我到學校再睡炕席讓同學笑話,強迫父親發(fā)揚風格讓給我的。我本來鋪不慣氈子,不想要,但一想到要到鎮(zhèn)子重點中學讀書,進城了,在同學面前不能太寒酸,這氈子是門面,就勉強接受了。
氈子里卷著一床母親用了一天時間才縫好的厚被子。我對母親說:“有氈子就該有褥子,我怕氈子毛扎!”其實我是怕同學笑話我窮。
母親回我:“你睡覺時把被子兩邊折回來壓在下邊,不就是褥子了嗎?”說完,她重重地看了我一眼,我就不敢再吭聲了。
被子里卷著一個長長的、圓滾滾的枕頭。這是姐姐聽說我考上鎮(zhèn)子中學,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回來,花了一晚上工夫給我縫的,里面裝了滿滿的蕎麥皮。
氈子用一根麻繩十字花樣捆著。和氈子放在一起的,是哥哥昨晚奉媽媽旨意給我炒了又碾了的一布袋玉米面,我們叫它炒面。還有一捆書。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街上起了小風,我抄著手,跺著腳,用身體微弱的熱量抵御風的侵襲。
街上很靜,路過邢娘門口時,邢娘從院子里走出來,臉沒洗,前衣襟兒上掛著油污,跟父親打招呼:“大爺送兒子上學!”
父親說:“考上了咋著,念唄!”那語氣是自豪的,洋溢著歡喜。
邢娘好奇地上下打量我,羨慕地說:“二子,考上大學有出息了坐上小汽車,別忘了拉嫂子一回!”
我聽了這話美滋滋的,我何嘗不是這種愿望呢?可是,我心里又有幾分空蕩蕩。一名中學生,前途還是渺茫的,離坐上小汽車太遙遠了。
父親不愛說話,他對我的希望就體現(xiàn)在默默為我準備東西上,他對我的指望也許就是考上大學。平日里,家庭的“外交”都是母親的事,我上學需要錢,要朝村里人借,這是大事,母親打怵,父親就出馬了。還行,父親真就從外面借回了我念書的錢。母親歡天喜地,一遍又一遍地問父親借錢的經(jīng)過,父親反復回答的只有一句話:“那小劉喳喳真挺難逗!”
“劉喳喳”是借錢給父親的村民的外號,父親說完瞇起眼睛得意地笑,父親只有在外面賺了什么小便宜才有這種笑。
母親接過錢,手指沾著唾沫,很滿足地一遍遍地數(shù)那票子。我家從來沒有一下子進過這么多的錢。
我和父親向南走了四五里路,把村莊遠遠拋在了后邊?;厣硗ィ以缦旁诹死堑樽拥牡仄骄€上。我轉(zhuǎn)過身去,邁著碎步跟上驢車,向鎮(zhèn)子奔去。
中學在鎮(zhèn)子北邊。我跟著父親走進校園,校園里到處走動著學生,到處都有小驢車,驢車旁都守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頭兒或臟臉漢子,臉上都有著光榮的微笑和拘束的神態(tài)。
收發(fā)室門口擠著一大堆學生,認真地看著一塊黑板。我也擠過去看,那上面用粉筆寫著班級和新生的名單。我挨個看下去,終于在“四班”的行列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并且從旁邊的校園示意圖上找到了四班宿舍。我擠出人群,見有的學生扛著行李朝校園西邊飛奔,我猛然記起父親的叮囑:到宿舍搶靠墻位置的床鋪。我慌手慌腳奔向父親,父親站在車旁,懷里抱著那根柳條枝兒,揚著腦袋,一動不動地望著滿校園的學生,似一尊塑像。我到父親身邊,慌里慌張地說:“爸,我得去搶床鋪!”
父親回過神來,看我一眼,從懷里掏出那沓借來的錢,手指沾上唾沫數(shù)一遍,遞給我。我抓在手上,從車上抄起行李扛在肩上,拎起玉米面袋和那捆書,踉踉蹌蹌地向院西那幾排房子奔,身旁有好多扛著行李的學生都往那兒奔去。我想到了鄉(xiāng)村的山上,大家拼命往前奔捋豬菜的情景,那是為了日子,這是為了考學,將來有個好前程。
忽然,我想到了父親還沒地方吃飯。我停下來回頭望去,見父親仍然站在車旁,抱著那根柳條,呆呆地看著我,見我停住,揮手示意我快走。這時又有兩名學生從我身邊跑過去,我顧不了父親,只能甩開大步朝前沖去。
搶到床鋪,校園已經(jīng)冷清多了,小驢車減少了,來往的學生也少了。這個中學在鎮(zhèn)北的高坡上,站在校園就可以看見南邊小鎮(zhèn)的全部。一片房屋躲在煙霧里面,北邊的查布桿山就像從身邊拔地而起,直向南邊逼來似的,看著眼暈,鮑家店就在山的西北邊,也不知道家里人都在忙什么,我要為了他們拼命學習。
我的重點中學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焦糖摘自《莫愁·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