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群
這老兄,千里迢迢由北京飛來長沙,僅停留四小時,只為與多年未見的唐喝上兩杯。那晚他喝下去的烈酒比說出來的話還要多得多,酒足飯飽話仍沒說夠,便輕飄飄地上了出租車,又糊里糊涂地上了飛機,搖搖晃晃,但準確無誤返回了北京。
他就是翟墨,一位在信念、帆船和酒精的忠實呵護下,獨自乘驚濤駭浪,頂烈日驕陽,披星戴月地繞地球航行了整整一圈的山東漢子。
2008年5月,翟墨獨自駕駛一艘無動力帆船“日照”號,倒海翻洋,顛簸踉蹌了一年又半載后,風塵仆仆將船和自己安全??康搅颂聪闵接瓮Тa頭。
其時我在外州度假,錯過了捕捉僑胞們在碼頭迎接勇士的珍貴鏡頭,也錯過了他為汶川地震賑災舉辦的畫展。卻有幸在一個多月后,在好友沈萍家舉辦的晚宴上與他相遇。
滿屋子歡聲笑語。不用介紹,便能從人群中認出坐在角落、手握啤酒瓶的翟墨。他瘦高身材,背略微彎曲,青藍色polo衫領口襯出個紅臉關公,后腦勺扎一把比我還長的馬尾。我不曉得山東人的長相有何特點,但他那國字型的紅臉倒更像個蒙古人,或印第安人。
忘了是誰將我?guī)У剿媲?,說:翟墨真是個爺們!涉水萬里,經(jīng)南海、印度洋、大西洋,又橫渡太平洋跑到了這兒。他從頭到腳都是傷疤,好似一件補丁加補丁的破衣衫。在印度洋時,因船舵的螺絲被打斷,備用舵無法支撐太久,只得冒死闖入離他最近的島嶼,一個軍事基地求助……
我不善交際,尤其遇見陌生人。做了若干年記者以后,略微改觀,然而在與人熟絡方面還總是會慢半拍。這次我一反常態(tài),情緒高漲地接過那人的話說,我知道那個軍事基地,叫迪亞哥·加西亞島(Diego Garcia)。翟墨上島的時候,我先生唐他們的船正??吭谀莾骸S浀锰圃陔娫捓锔嬖V我,說鳥蛋大的島嶼基地上瘋傳,有個中國人,膽大包天,竟駕艘破船硬闖進來。此事在沉悶乏味的小島上炸開了鍋,大伙兒議論紛紛,憑借不多的信息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比聽聞航母或隱形戰(zhàn)斗機??看烁鄹鼇韯?。而那位“冒犯者”,此時此刻竟然坐在我面前。真不可思議!
我興奮莫名,甚至忽略了沈萍烹制的美食,饒有興趣地追問闖關細節(jié)。得知我先生也是海員,翟墨兩眼放光,加之酒勁助興,口齒含糊地講起令人后怕的險象環(huán)生的經(jīng)過。
翟墨從印尼出發(fā),一路上還沉浸在華僑的熱情款待、咖喱的濃香、陽光沙灘椰林的暖色調的回味中。聯(lián)想到鄭和浩浩蕩蕩大規(guī)模七下西洋,卻換來大明帝國禁海鎖國的局面,十四億人口的泱泱大國,在帆船翩翩的各大海域上連泡都不冒一個,全然缺席。對此,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無人挑戰(zhàn)海洋,他翟墨上。一路想來,不知不覺到了印度洋。
洋上的風浪把思路打回現(xiàn)實中,狂風高浪掀起船只,宛如在一口大魚缸里晃蕩。“老天爺啊,管管你的大海吧,水要潑到地球外面去了!”他仰天拍舷長嘯。老天并非充耳不聞,而是想測試他的勇猛程度,挑戰(zhàn)他的能耐極限,考驗他生命內在的張力。
滄海夜俱黑,孤舟火獨明。
他打開音樂,指望振奮人心的交響樂能對抗沸騰的濤聲,以減輕心頭壓力。
人和船就這樣在海上被撕扯了兩天兩夜,癲狂的印度洋非但沒減弱,反而越發(fā)瘋狂,掀起的浪濤足有三層樓高。翟墨的“日照”號在水中近45度地傾斜著,人的半邊身子在咸冷的水里刺痛異常。
音樂聲被浪潮捂住了嘴,他開始咒罵天氣和海浪。下意識將腰間的安全繩索系緊。萬一被風浪拋進海里,可循著繩索回到船上,不至于人船分離。
根據(jù)全球定位系統(tǒng)顯示,“日照”號已行至印度洋的中心位置。四顧茫茫,翟墨的大腦和身子被冰冷的海水浸泡得幾乎失去知覺。
已記不清是第幾天與風浪在搏斗,行船壓根兒不能用天數(shù)計,而是時時刻刻、分分秒秒處于緊張狀態(tài),人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他像獅子一樣對著鐵灰的海水大吼狂叫,風浪以更大的吼叫聲回擊。但這些都沒有讓他恐懼,直到發(fā)現(xiàn)船舵失靈后,他才叫不出聲來,內心開始發(fā)慌。他哭喪著臉對船說,你要爭氣啊,萬萬不能在這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荒海之中罷工??蓱z的船有心無力,舵的螺絲已被打斷,船失去了控制,在風浪中打旋。翟墨只好啟用備用舵,備用舵和備用胎一樣,臨時應付一下尚可,無法長久使用。
危難之時,翟墨致電好友安文彬求助。安文彬回電說,他通過國家海事部門,聯(lián)系了附近國家的海上救助組織,得到的答復是30萬美金,只救人不救船。翟墨當即拒絕,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的全部身家,不能放棄。何況,在海上的人不可離船,船、人必須同生共死。好友沉默了,答應再想辦法。沒多久,電話又響了。安文彬告訴他,離他最近的陸地是迪亞哥·加西亞島,美軍基地,一般船不能靠近,若被發(fā)現(xiàn),很有可能擊沉。
生死關頭已別無選擇,即便虎穴狼巢,翟墨也要冒死闖入。翟墨告訴朋友,若得不到自己的回電,要么船沉人亡了,要么被子彈消滅了。
通完電話后,一股悲壯之氣縈繞胸中,他摸了摸腰間別著的鋒利匕首,做好了心理準備。
刀子是水手身上的必備之物,它可用來切食物,剖魚,斬斷各類繩索,若遇到毫無生還可能的絕境之時,可以自我了斷,讓自己少受些痛苦。
備用舵一刻不能離手。這些天來,他變換著坐、站、跪、躺、趴等所有姿勢,只為掌控方向,指望自己的臂力爭氣,船能配合,堅持將船行至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兇險的軍島。
島嶼輪廓的出現(xiàn)讓他驚喜,希望油然而生。這時遠處海平線上出現(xiàn)了兩個黑點,且迅速擴大。是兩艘軍事快艇,一左一右向他疾沖過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和快艇的馬達聲并駕齊驅,尚未反應過來時,已被快艇包圍。快艇上12名荷槍實彈的士兵,一個個神情嚴肅,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如臨大敵。
“不許動,舉起手來!”其中一個士兵用粗獷的聲音喊到。這叫喊聲無異于雷轟。翟墨懷疑自己的心臟是否還在跳動。
快艇慢慢朝他靠攏后,若干名士兵躍上“日照”號,前前后后迅速搜索了一番,才開口問話。問也白問,翟墨聽不懂,無法準確回答。那就讓他說,他也說不出來。他指著自己“Chinese”,又指著船“Sailing”,彎腰指著那個禍根——舵“Break”,他根本不知道動詞還有過去式。翟墨急得中文英文山東話普通話,再加手語,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試圖讓士兵們明白,自己是中國人,獨自航海,既非漁民,也非間諜。他指著折斷的舵,說boat壞了。士兵不怕耍賴的人,不怕窮兇極惡的人,今天碰上了不懂英語的翟墨,卻不知該如何對付,心里堵得慌。他們把船上的所有刀子搜出來,沒收,還有照相機和照明煙霧彈。見盤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將翟墨帶上岸。
情急之下,翟墨用衛(wèi)星電話打給了一位懂英文的香港女記者嚴少阡,對方聽了,驚叫起來:“你真跑那兒去了?”她要求與英軍對話。并安慰翟墨別急,她會想辦法營救。
此時的翟墨反倒不急,見到人,見到島,意味著脫離危險。至于跟大兵談他的航海夢想是否靠譜,他心里也沒譜。大兵要求翟墨坐下別動,由他們來操縱“日照”號。翟墨巴不得休息一會兒。幾番努力,船跟牛一般倔,只好又交由主人翟墨駕駛。
大多數(shù)華人恐怕對迪亞哥·加西亞島聞所未聞。它位于印度洋中部赤道以南,是由六十幾個小島組成的查戈斯群島中,最大的一個,但其陸地面積也僅有27平方公里。1532年被葡萄牙航海家迪亞哥·加西亞發(fā)現(xiàn),并以他的名字命名。1790年法國人開始在此定居。拿破侖戰(zhàn)爭之后,交由英國統(tǒng)治,1965年成為英國屬地。翌年,英美達成協(xié)議,將此變?yōu)槊绹谟《妊蟮闹匾?哲娛禄?。全島為珊瑚環(huán)礁,中央是瀉湖,湖長24公里,寬6.4公里,北端有出口,是天然良港。
由于軍事原因,一些原住民被強迫驅離至塞舌爾和毛里求斯,因此該島無常住居民,僅招募一些菲律賓合同工在此服務。和島上的英國警察及軍人加起來,總人口恐怕僅一兩千。社區(qū)的設施并不完善,更沒有民航。出入島只能坐軍隊運輸機。有個工程師朋友去島上出差,因車速稍快,被英國警察攔下,差點得一張罰單。警察解釋說,島上之所以看管嚴,是因為不愿有任何車禍發(fā)生。這里沒有醫(yī)院,只有小的診所,一旦車禍重傷,需用軍機將傷者送往新加坡或日本治療,成本極高。
人少的地方,是動物的天堂。島上的螃蟹是人口的十幾萬倍,尤其椰子蟹,它們橫行霸道,開車須極為小心,這些受人類法律保護的螃蟹可惹不起。初來島上的人,一下飛機,便被帶去小黑屋,接受15分鐘如何保護海洋生物的教育,教育影片中強調不允許騷擾和觸摸。鹿、烏龜和螃蟹等生靈。課上完了才給護照蓋章,讓你出關。雖然可以出海釣魚,那里的魚又大又多,但島上肉肥味美的椰子蟹卻不能碰觸。還是那位工程師朋友,有過一次終生難忘的遭遇:睡夢中被什么東西咬了脖子,他以為是螞蟻,迷糊中用手一摸,是個大家伙,開燈一看,原來是一只網(wǎng)球般大的螃蟹與他同床共枕,還送上一個刻骨銘心的香吻。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嚇得汗毛倒豎。只見那“小情人”順著床沿往下跑,跑到墻角,被憤怒的他用一只鍋罩住,欲給與懲罰,后來不忍,將它放生了。幸虧騷擾他的不是椰子蟹,顧名思義,椰子蟹的鉗能將椰子硬殼剝開。人的脖子若經(jīng)它利鉗折騰一下,絕無生還可能。
言歸正傳。多虧那通電話溝通,將“敵我”矛盾化解。翟墨也松了一口氣。
上了岸,登記了各種證件。軍人比劃著,振振有詞地告訴他,這里是軍事基地,沒經(jīng)允許不得進入。翟墨非法闖入他國領土,要么交罰款,要么蹲大牢。翟墨也比劃著回答:錢沒有,命有一條,不在乎為航海而蹲監(jiān)獄。
他被安排在一間屋子里。一張床,一個便池,一本《圣經(jīng)》,屋子沒上鎖,還被允許在客廳里溜達、串門。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好了。沒想還能吃上剛烤出來的披薩,幾罐清涼啤酒,還看了會兒電視,然后洗個熱水澡,在腳踏實地的房間里美美睡了一覺。
第二天早上,兵還是那些兵,態(tài)度由敵對轉為友好,主動與他打招呼。他們替他免費修好了船,提供了不少油料和生活用品,由六名英軍護送出島。登舟前,他要求與他們合張影,得以慨允。
你是航海學校畢業(yè)的么?我好奇地問翟墨。
不是。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學美術的。
學美術的怎么想到要航海?
沒怎么想到,而是被我遇到,就像遇到某個心儀的人,而不顧一切地去追求一樣。
聚會的場面無法深談。幾天后,我到翟墨水上的家——“日照”號上采訪了他,對他的成長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有了一些深入的了解。
“我不愿去回想我的童年時代,太封閉,太孱弱,太自卑。但思緒下意識地會轉回到那段日子。尤其是在大海上,看著滿天繁星,或寂靜得令人發(fā)瘋時,童年的一切便幽靈一樣浮出腦海?!钡阅盟硢〉穆曇粜煨斓纴?。
他出生在山東新汶,是一名礦工的兒子。想必觸目皆是黑亮的煤礦,因而父親給他取了個“墨”字。懂事以來,他的視線里便充滿了開礦揚起的灰塵,震耳欲聾的工程車輛,挖掘機器聲至今仍回蕩耳邊,伴隨著他嘶嘶呀呀的喘氣聲。
父母已有了五個兒子,或許期盼生個閨女,然而又把他帶到世上。他開玩笑說,自己這塊原材料不如前五個那么好,他一來到世上,體質羸弱,喉嚨里總是咿呀咿呀地拉胡琴,動作稍稍激烈一點便上氣不接下氣,不知是哮喘還是氣管炎。兒時的他終年身上彌漫著一股中藥味。大凡學校的體育活動,皆與他無關,課間全班同學在操場上追打嬉戲,跳繩踢毽子,生機勃勃和朗朗笑聲,讓他的內心更加孤獨寂寞。盡管父母兄長疼愛有加,老師也格外關照,然而,心靈深處他感到一種可怕的孤獨。長期的病狀讓他缺乏自信。
沒有朋友和玩伴的他,偶然與繪畫結了緣:他滿紙亂畫,動態(tài)的人和動物,明快的山水,最喜歡畫正義俠客打得強盜滿地找牙的連環(huán)畫。五花八門的色彩使他愉悅,賦予他無邊無盡的幻想。那是一個迥異于煤礦的世界,一個使他暫時忘掉病苦,帶來莫大歡愉的世界。
到了青少年時期,自尊心開始萌發(fā),他害怕被人瞧不起,害怕別人在后面冷嘲熱諷,更不愿意一輩子與藥為伍,便有意識地開始偷偷鍛煉。他沿著長長的鐵軌跑步,從跑一小段就上氣不接下氣,到漸漸變得能均勻呼吸。他還用冷水洗澡,從夏天到冬天。漸漸臉色紅潤了,說話中氣也足了,個頭比兄長們略微高了些。更讓他驚喜的是,哮喘的毛病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若非他自己講述,沒人能看出1.83米個頭的翟墨,曾有如此弱不禁風、自卑自怨的童年。也正是病情和孤寂,無形中培養(yǎng)了他強大的承受力和頑強的韌勁。時間將痛苦打磨拋光,轉變成人生的精神財富。
繪畫使翟墨走出了礦山。高中畢業(yè)后,他考取了山東工藝美院,對不同風格的繪畫的大量接觸,對各種藝術大師的生平的了解,直接感染了他。透納的驚心動魄,梵高的異想天開,高更的自由浪漫,莫奈的敏銳含混,都讓他著迷。對繪畫的癡迷讓他放棄學成之后回老家的想法,而是再次鼓起勇氣,繼續(xù)往前走,嘗試一種父輩和兄長們不曾體驗過的,甚至不敢想的生活。這種生活就叫做藝術。
在繪畫藝術的長河里,他對印象派情有獨鐘,筆下不知不覺形成抽象風格。他認為抽象藝術不追求形似,而是神似,一種內在的想法,一種情緒,一種精神,一種天馬行空的自由。在他看來,太陽不是一個圓球,而是紅色流焰,大海不是水波,而是深邃遼闊的浩蕩思緒。對藝術的追求上,他不愿意循規(guī)蹈矩,墨守成規(guī),而是特立獨行。生活也如此。大學期間,他在外租房,離群獨居,開始留長發(fā),甩著膀子走路,一臉不羈的表情,讓人看著不順眼,令人生厭。或將他劃為不務正業(yè)一類,他全然不在乎,只在乎畫上的構造,色彩是否真實地反映出自己的心聲。
大學畢業(yè)時,南方各城市正受矚目,外資在沿海城市如深圳、珠海、東莞、惠州等地紛紛開廠設公司,整個南方一派蓬勃的景象。翟墨得到珠江電影制片廠的召喚,去珠海拍電影。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翟墨與我同年,那段南方經(jīng)歷我感同身受。九十年代初,我常去深圳出差,一個新興的現(xiàn)代化城市,生機勃勃,深圳的天都比故鄉(xiāng)長沙要藍得多。于是,與一位學美術的女友,一人一個行李箱,哼著“跟著感覺走”的歌兒,闖深圳去了。
那兩三年,深圳的大學生研究生,至少有幾十萬。經(jīng)濟特區(qū)招聘不看戶口,只看技能。華燈初上,歌舞廳里夜夜笙歌,而各種外語、外貿(mào)等技能補習班同樣人滿為患。我一位英語專業(yè)的朋友辦了初、中、高級英語班,每周請香港那邊的外籍教師過來講一堂課。辦英語班使她很快步入富裕階層。
翟墨趕上了一段好時期,珠海正是百廢待興、萬象更新的經(jīng)濟特區(qū)。作為一門新的產(chǎn)業(yè),廣告行業(yè)如雨后春筍,供不應求。他在拍攝電影的空閑,也接一些廣告拍攝的活兒,獲得了人生第一桶金。
口袋里有了些銀子,翟墨不是買房買車結婚生子,而是想去拍讓他著迷的實驗電影,他整天扛著攝像機在外面,追求鏡頭、角度的完美,欲以深沉的方式講一些沉悶的故事。想法雖好,但并沒有折騰出什么名堂。
幾年的南方生活,看盡浮世繁華,仍找不到自我。翟墨決定回到自己的繪畫當中,潛心創(chuàng)作。于是折回山東,在泰山腳下的一個山溝溝里,租了間民房開始畫畫。
山居生活與南方沿海城市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對周圍淳樸的自然山水有了新的認識和感觸。看到新發(fā)芽的草木,會想到它們的生命;看到天上的流云,會想到萬物的變化。此時靈感想象有如開閘的洪水般沖了出來。他畫山、畫水,畫記憶里一切歷歷在目的東西,卻又非寫實,而是一塊塊色彩,一根根線條。他整個的情感和思緒融入到色塊和線條里,一口氣畫了十幾幅。那是一段無凡心雜念的美好時光,靜靜地與自然相處,與作品對話。
作品有好有壞,不滿意不成形的便直接銷毀,去蕪存菁。他不忍心看到它們在世間“受苦”。
繪畫開辟了內心與世界對話的渠道,也是向內尋找深層自我的方式。我對翟墨的了解,更多是來自于他的繪畫和攝影作品。
采訪翟墨不是那么容易。他不善談,你問五句,他答一句。即便酒勁上來,也不會出現(xiàn)口若懸河的奇跡幻景。楊瀾采訪他時,恐怕不比我幸運多少。
大凡長期航海者,多有失語癥。縱然他心里有多么復雜的感受,多么深邃的想法,多么獨特的經(jīng)歷迫切與人分享,卻苦于無從訴起,只好將上勁的烈酒一口接一口地灌入愁腸,化解堵塞的心靈。若要了解翟墨的心聲,畫作是一個好的窗口。他的所思所想,自卑自信,善良義氣,孤單恐懼,奮勇堅毅,激情歡愉,全都在畫里。
他喜歡抽象畫那種更直接宣泄情感的手法。他敢于用原色純色,濃墨重彩,且神圣莊嚴,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而粗獷有力的筆觸,在縱橫交錯中能感受到他情緒的起伏,情感的糾結。雖沒有具象,但畫面的色彩和線條是活的,移動的,能發(fā)揮人的自由想象空間,如純紅色或許是內心的火山,或許是他熱戀的狀態(tài),也或許是受創(chuàng)流血的心。
有一幅作品畫的是大片深藍中,跳出一抹銳利的血紅,猶如一聲慘叫,令人戰(zhàn)栗。我仿佛看到在風浪過后,漆黑夜幕下的翟墨,在孤舟微火的甲板上,鎮(zhèn)定地用注射器給自己打麻醉藥,又用針縫上被瓷碗碎片劃開一個長長口子的腳板時,殷紅的鮮血涌出的畫面。這畫面讓我哆嗦。我曾問他如何有勇氣給自己注射和縫針。他說勇氣來自于求生的本能,它能戰(zhàn)勝生理的疼痛。若傷口感染,會造成生命危險。
另一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紅霞。也很震撼。深藍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向前的沖勁,似乎在瘋狂地追逐漫天的紅霞,冷暖色調形成鮮明的對比。眼看紅霞香消玉殞,雖有無邊的激情,因海空相隔,終究是無奈的結局。就像翟墨和女飛行員阿美的戀情,天空海上無緣交集。還有一幅黑白畫作,確切地說應是灰白色。他所看到的海水,并非總是像人們想象中的泛著迷人的藍,大多數(shù)時候是苦悶的鐵灰色。畫中海濤相互撞擊的力度,浪的姿態(tài)把握得極好。遠處天空的烏云舒展,近處濁浪洶涌,如線性的小提琴和點狀的鋼琴聲對話。浪的筆觸變化多端,它過濾掉多余的色彩,整個畫面海天一色,灰蒙蒙,大有墨分五色的濃淡深淺韻致。
我從大片的藍色中看到他的憂郁,他的孤寂,他的彷徨。還有明麗的鵝黃、熱情的猩紅、謙虛的銀灰、清新的牙白和沉穩(wěn)的墨黑組成的畫面,里面有糾結,有痛苦,有掙扎,也有纏綿,激情,火焰與溫存。那不僅是顏色,還是他內心豐富的表白。這些畫作都是用生命創(chuàng)作出來的,每一幅都有一段非凡的心路歷程。
藝術家崇尚自由,尤其是心靈的自由,他們需要一個空間,一個不被打攪的空間來釋放自己的內心世界。當?shù)阅谛挛魈m辦畫展,因緣巧合去拍攝采訪一位在躲避臺風的挪威船長時,對方無意中的一句話令他茅塞頓開,直抵潛在于內心里說不清道不明卻又非常強烈的愿望。老船長說,你只要有一艘船,無需簽證,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沒有哪一個國家會拒絕一艘船靠岸補給,只需辦理簡單的通關手續(xù)。船所到之處,就是你的家。
這一席開竅的話使他的世界地覆天翻。獨自航海的誘惑力和藝術家的個性一拍即合。
到海上去!
盡管他游水只能是簡單的狗刨式,盡管他不會升帆駕船,盡管他不具備航海知識,盡管他不懂外語,盡管他不具備一切航海的因素。但那些統(tǒng)統(tǒng)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去發(fā)掘他從未涉足卻令他新奇的領域,要緊的是有一顆勇于探索和嘗試的心。人生苦短,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活得窩囊。
他像飲了烈性酒一樣,頭腦發(fā)熱,無法自制。第二天便去找船。
沒錢怎么辦?賣畫。
以往在巴黎參展也好,這次新西蘭展覽也罷,翟墨從不出售自己的作品,它們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無法割舍。然而瘋狂的出海念頭,如一群螞蟻侵蝕他的心。他決定開戒,將這些孩子“寄養(yǎng)”到別人家去。
畫賣得不錯,加上拍廣告積蓄的存款,他迫不及待地在奧克蘭以外的小島上挑了一艘二手船,并親昵地稱呼她“8米帆”。我的媳婦就是她了!當看到升起的帆被海風吹得鼓鼓的,滿足感和自信心也隨之鼓脹起來。
讓賣家大跌眼鏡的是,冒失的買家居然對船一竅不通。船賣出去了,還得幫這位瘋狂的藝術家把船開到奧克蘭。一路上,好心的原船主手把手教他如何升帆,握緊手中的繩索,注意風的變化,如何掌舵。翟墨臨時抱佛腳,克服了語言上的障礙,五個小時的航行實際操作,勝過航海學校一學期的書面知識。
三十而立。翟墨立在了海上,開啟了一個全新的生活方式。船是他的家,更是安頓心靈之處。
如果說,繪畫打開了他的眼界和想象力。那么航海則挖掘出其潛在的生命張力。童年時的病痛和折磨沒有白受,都化作了堅強不屈的承受力。若不是航海,這些品質得不到展現(xiàn)。若想獨自航海,首先要比海浪更兇猛,更有智慧。想獨自航海,要耐得住寂寞和孤獨。航海的重要因素不是駕駛船的大小,而是駕駛者的內心強健。每一次揚帆啟航,都是一次脫胎換骨。我在翟墨的臉上看到緘默,那種緘默并非空虛,是自我超越中強大的精神堅守,是經(jīng)歷了大風大浪后的內心沉淀。
兩次重要的長距離航海行動,不只是讓翟墨經(jīng)受了自然的磨煉,也嘗到人世間的冷暖炎涼。航海需具備一定的經(jīng)濟條件,而世俗的眼光對獨立航海人存有偏見。有的認為這是不務正業(yè),有的認為這是拿錢賭博,還有的迷信,認為這事本身不靠譜,倘若海上遇險,對企業(yè)來說是不吉利的。很多人太看重事情的成敗,而非事物的目的和過程,缺乏開拓精神??傊髽I(yè)贊助絕不可能。而私人贊助,仍有觀念的局限性。人們可以在飯桌上,在娛樂場所一擲千金,卻認為航海冒險是打水漂。
向海洋探索的思想種子尚未在神州大地上發(fā)芽。即便種子曾埋在地下幾百年,終因水土不服而沒有破土而出。如今人們追逐感官的刺激和享受,而忽略了精神的向往和提升。在感官享受太強的社會,精神內在的追求就顯得不合時宜,美好的東西得不到長時間的孕育,一一夭折。人們缺乏耐心經(jīng)歷生命狀態(tài)轉變成精神內涵的漫長過程,而精神內涵正是一個國家健康持續(xù)發(fā)展中,必不可少的脊梁。
翟墨籌備航海資金的艱辛,讓我想起了600多年前的哥倫布。哥倫布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東方之旅”,游走于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間,設法籌措資金,將精力最旺盛的八年耗在無望的等待中。現(xiàn)實很殘酷,錢并非翟墨可以印出來,礦工的兒子無從指望家中能助一臂之力。他想到先嘗試中國萬里海疆行,從大連出發(fā),經(jīng)渤海,東海,黃海到南海的三亞。以此打開局面,擴大影響,從而獲得支持去實現(xiàn)環(huán)球航海的心愿。
除了傷心失望以外,翟墨也遇到不少真心實意的解囊支持者。他的“8米帆”號在新西蘭經(jīng)歷了海上地震和11級風暴后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得知翟墨有巡游中國海疆的構想,有位朋友將自己的“白云”號爽快地借給他,且鼓勵他說,人生能有幾回搏呢?再不搏一下,對不住自己,哥支持你。還有一位不相識的天津大姐,看到有關翟墨的報道,深受感動,帶著20萬現(xiàn)金來大連找他,說是幾個姐兒們的心意,你那樣的夢我們是沒法去做了,但我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一定要收下。他捧著那20萬現(xiàn)金,滾燙得像一顆顆跳動的心。二十多輛出租車自發(fā)組成車隊將他送到碼頭。他的大學老師王大有教授,專程趕來為他舉行祭海儀式。后來環(huán)球航海時,“日照”號上許多設備均由朋友們或陌生人捐助。兄長們送來母親親自為他做的一箱子煎餅,雖然老太太對兒子的行為完全不知情,但這些煎餅陪伴他走了大半個地球。宋莊那些搞藝術的朋友們,臨行前趕到山東日照,送上大伙兒湊的一筆錢。“幾個窮畫家,幫不了你什么,把哥幾個的心意帶上,見到漂亮的姑娘,請她吃個飯?!睆B門一家私人旅館的祝媽媽,自掏腰包請來腰鼓隊為他送行。一位名叫佟曉舟的航海愛好者,得知翟墨的環(huán)球航海,他自作主張,創(chuàng)建了一個翟墨的博客網(wǎng),時時跟進他的航程和報道,讓翟墨的親朋好友和關注他的人能及時掌握他的動態(tài)。一路上,翟墨得到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人們的關照,為他提供各種方便和補給,這些感人的故事和場面,都是無窮的動力,陪伴著他在海上的日日夜夜,使得他用55個晝夜航完3000多海里中國海疆行后,又花了一年半時間,順利完成35000海里的環(huán)球航海壯舉。
不知不覺,翟墨在夏威夷停留了五個多月。又該啟航了。
我在日記中寫道:
昨晚設宴為勇士餞行,想到他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汪洋中,孤身只影地漂泊3萬多海里,“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不禁暗自為他捏一把汗。唐盡力為他提供航海技術援助,關注海上氣候動向,教他一些海員常備的知識,如怎樣制止起伏的巨浪等。我想,從翟墨的身上,唐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兩人共同的職業(yè)使他對翟墨多了一分關注。
李白一斗酒詩百篇,翟墨三樽酒海萬里。
酒在這次航行中可謂功不可沒。無法想象,沒有酒的海上日子,他如何能走完這35000海里的航程。與其說,酒給他壯膽,不如說是無言的陪伴,為他保駕護航。
無論如何,我們只能默默為他祈禱,余下的航程還得靠他的勇氣和智慧去完成。希望明年夏季,我們相逢在北京……
他依依不舍,這次遠航,途經(jīng)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夏威夷停留時間最長,結識的朋友最多。這里風景優(yōu)美,氣候宜人。終年的椰風、太陽雨和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的虹霓(雙道彩虹,一雌一雄,稱為虹霓)讓他流連忘返。他與前來送行的新老朋友告辭,帶著眾人為他準備的各種食物、補給和祝福,揮一揮手,踏著夕陽遠去。
雖尚未到終點,我在他離開夏威夷時寫了一篇新聞稿,為他送行,也是祝福。這里摘錄一部分:
翟墨結識了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同道人。他們當中有的是獨行,有的帶只狗作伴,有的是男女朋友,也有的是老夫老妻一同航行。大家在一起,用不同的語言交流彼此的所見所聞、天氣,和自己的船只等。
所到之處,都有華僑伸出熱情之手,為他提供各種方便,帶他參觀游覽當?shù)孛麆俟袍E。接他到家里,為他做些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恨不得替他補回長時間在海上所虧損的營養(yǎng)。安排酒店,讓他補足一路虧欠的睡眠。臨走時為他準備些食品,準備最充足的恐怕是各種酒類。華僑的熱情與厚愛填滿了翟墨孤寂的心,讓他在深夜航行的時候,可以觸摸到友情的溫度,也是他下次啟航的精神支柱和動力……
遠在中國大陸關愛他的親戚朋友,只能打開他的博客網(wǎng)站,焦急地等待每一次帖上的最新消息,懸掛的心更甚于看驚險長篇連載小說或電視連續(xù)劇??吹剿辗M港,大伙兒便松一口氣。帆一升起,心也跟著提上來,每天都在“請看下回”的不安中度過……
唐和我將關島的朋友們介紹給他,為他下一站的停留做好接應準備。想到離祖國越來越近了,離他出航的起點更近了,他在關島僅停留8天,做一些船的修補和補給后,便匆匆離開。
清楚地記得,那是2008年12月11日晚上十點半左右,我獨自在書房里寫作。窗外山風怒吼,急雨敲窗。
寧靜的書房里突然手機鈴聲大作,上面顯示了翟墨海事衛(wèi)星電話號碼。
“Juliet(我的英文名朱麗葉),我看到有個臺風在我身后,請你問問你先生,它有多大?風速多快?什么時候會趕上我?還有臺風具體的位置?!贝巴馍斤L如狼叫,又似萬馬奔騰。我腦海里立刻出現(xiàn)了“日照”號在黑壓壓的烏云底下,任憑狂風撕裂,驟雨劈打,洶涌巨浪將其拋向空中的險境,不禁打了個寒顫。我控制住發(fā)抖的聲音,竭力平靜地說:“別慌,我先生不在家,他正在迪亞哥·加西亞島上。我先跟他聯(lián)系,你半小時后再打……喂?喂?喂?!” 話未說完電話就斷了,我的心像繃緊的琴弦,趕緊聯(lián)系唐。不一會兒,唐在發(fā)來的電子郵件中附上菲律賓海域地圖傳過來了。他說不太妙,翟墨正在熱帶風暴中心即將經(jīng)過的線上,讓他趕快往南邊躲一躲。不過那邊的風浪比較大……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過去了,中斷的電話沒有打回來。我開始坐立不安,家里電話手機好幾個,此時都派不上用場,因為普通電話和海事衛(wèi)星電話不是一個系統(tǒng)。我的想象力在這30分鐘里得到盡情的發(fā)揮:是他的衛(wèi)星電話沒電了,還是被風刮到海里去了,或是風浪太大,人船整個給掀翻了。我愈想心愈緊,愈想愈害怕。夜雨和著狂風猛烈地敲打著門窗,通往陽臺上的玻璃門被風震得噼啪直響,細縫中傳出尖細的叫聲。我無法忍受這凄慘的聲音,趕緊戴上耳機,讓手機里平和、天籟般的樂曲緩沖我緊繃的神經(jīng)。
約莫四十五分鐘后,手機又閃起來,是翟墨的號碼。沖著電話我大叫,你快嚇死人啦!我知道衛(wèi)星電話貴,8美元一分鐘,但你得把話說完,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從圖上看,估計臺風要兩天才趕上你,而且有從西往北偏的趨勢,應該說,你還是安全的。叫完以后給了他一顆定心丸吃。
翟墨自5日離開關島后,繼續(xù)向西航行,于東經(jīng)150度-120度之間與熱帶風暴邂遇,他日夜兼程,試圖甩掉步步緊逼的風頭,且朝南面閃開一點,而風頭從他頭頂往北面馳去,海面風浪跌起,一路顛簸,經(jīng)過一段逆風逆流,終于安全抵達菲律賓的蘇里高港。
深夜三時半,翟墨來電報平安。為何靠岸了不呼呼大睡一覺?他說生理時鐘已習慣了每小時醒來一次。如今東北信風正在菲律賓海面上狂舞,也不知這舞會要到何時結束??磥硭€得在菲律賓呆上一陣子了。把失效的護照延期,將一路擔驚受怕的心撫平后,再找機會出發(fā)。
這樣的遭遇,翟墨不知遇到過多少次。他后來告訴我,想將環(huán)球航海的經(jīng)歷,通過繪畫、影像、筆記等手段合為一種行為藝術,以此去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拔矣X得,整個活動就是一個完整的藝術作品?!蔽曳浅Y澩?,無限期待。
陸地越遠,夢想越是精彩。海洋把翟墨調教成了笑看風云的爺們。
當他圓滿地走完這一圈后,各種榮譽、贊美和閃光燈都撲向他。2010年他獲選CCTV“感動中國”2009年十大人物之一。這是名至實歸。我不想去圍觀。鮮花掌聲固然需要,但若能在起跑線上給予鼓勵和支持,會有更多的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還好,他沒有被那些贊譽吞沒,依然如故。休整后準備下一個自我挑戰(zhàn),獨自征服南極和北極。
翟墨雖非發(fā)現(xiàn)新大陸者,但他是14億中國人當中,第一個挑戰(zhàn)獨自無動力帆船環(huán)球航行的人。他擺脫了中國人畏懼海洋的心結,邁出了別人不敢輕易邁出的一步,由此開啟了中國民間自發(fā)走向海洋的嶄新篇章。中國不乏勇猛之人,但禁錮的思想將多少男兒阻止在陸地的盡頭,只能面對大海望而卻步,望洋興嘆,枉費了一生。翟墨此舉可謂意義非凡。
打翟墨以后,無數(shù)航海愛好者勇敢地跨出了的第一步,向不同海域出發(fā)。他們試圖認識和了解海洋,試圖認識和超越自我,正如莊子《齊物論》里所說“吾喪我”?!皢省辈⒎琴H義,而是舍棄原來的我,跨越現(xiàn)在的我。其實,自己才是人生中最大的對手。
翟墨不只是中國的“魯濱遜”,也是某種意義上中國的“哥倫布”。我對他肅然起敬。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