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光
十月秋深,潦水消盡,高木蒼瘦,人間陡然靜寂了。正是聽蟲的好時節(jié)。
“喓喓、喓喓”一聲聲,聲聲入了心。書房內(nèi),也不知那只蟋蟀來自哪兒,藏在哪兒,像一個從聊齋里飄入我房間的女子,吹一管寒簫,音涼如水。其實(shí),不必尋它,只需年年此時靜坐下來,等它——聽這好聲音,養(yǎng)一心喧囂后的靜寂。
當(dāng)然,這只秋蟲,不僅僅屬于我,它屬于很多善于聽心的人。也許,它是《詩經(jīng)》中的那只蟋蟀,一不小心,在這十月的深夜入了我床下。它又像是白居易西窗下養(yǎng)著的那只,也像余光中從臺北放歸到內(nèi)陸某個庭院中的那只。不管是誰遺落在我房間的好蟲子,今晚都只是為我而鳴,啼叫在我的心窩里。
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喜聞此聲。清代張潮是聽聲高手,他在《幽夢影》中說過這樣令人動容的話:“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fēng)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生此耳?!敝徊贿^,很多所謂文明人者,根本不懂那些靈性的昆蟲。那些無師自通的樂手,無論獨(dú)鳴,還是合唱,都是渾然天成,永葆激情。有的如猿鳴虎嘯,有的似鶯歌燕語,有的像戀人低喃……唱著生命里妙不可言的歌謠。不知紅塵里疲于鉆營算計的人,是否聽見,那只秋蟲也曾在他房外,輕輕叩過窗門?那時,月色灑滿窗欞。
想懂一個人,最好是讀他的文字;想撫摸內(nèi)心,最好是聽秋蟲聲。古時,深宮里的妃嬪,都喜閉蟋蟀于籠中,置于枕畔,夜聽蟲聲。不知那些芳華女子,聽的是紅顏漸老的凄涼之聲,還是聽故鄉(xiāng)模糊的犬吠聲,抑或是聽空閨豢養(yǎng)的悲苦之聲。不管如何,總算有個聲音陪伴長夜的孤獨(dú)了。
窗外秋雨瀟瀟。我書房里的那只蟋蟀,鳴聲不止,而世界卻如此安靜。我很慶幸,她不嫌棄我這滿身俗氣的人與之為伴。斂聲靜氣,聆聽這深夜此起彼伏的冬不拉,我瞬間碎裂成草原成片的牧草,在星光與夜露之下,無比的靜謐。這時,便開始與內(nèi)心獨(dú)語、對話:為稻粱謀,腳步要慢,慢下來,才知生活的所以然,才看清周遭的真實(shí)模樣;做真實(shí)的自己,葆有童心,熱愛一切日子;遠(yuǎn)奸邪者,去忘義者,疏妒賢者,離不知感恩者;盡量不要把生活過成一潭死水,給自己一個姿態(tài),或喜或悲,都是一種美學(xué);每天擁抱一次孩子,每天和親人聊一會兒天;在心里裝一幀油畫,擇那繁華落盡時,靜靜欣賞它的每一筆淡然……不知那喓喓秋蟲,是否和我聽它一樣,在傾聽我內(nèi)心的回聲。
我不知道,在這當(dāng)兒,還有多少人也在聽蟲。不是每個地方都能容下秋蟲的,也并非每個人都愿聆聽蟲聲的。因?yàn)椋碎g早沒了舊時溫一壺賞月的清閑了。在我們文明發(fā)達(dá)的城市中,有各種對付蟲子的手段,夜晚多只剩麻將聲和笛鳴聲了。我相信,還有一些地方,那些蟋蟀、金蛉子、油葫蘆等正在秋夜里陸續(xù)登場,“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
聽蟲,聽到茶冷。窗外的夜風(fēng)滑進(jìn)書房內(nèi),掀動書聲。我起身兌水,那蟲鳴聲便戛然而止;我便又輕輕坐回去,俄而,那“唧唧、喓喓”的聲音又不知從哪兒裊裊盈盈地響起來了。在這呆板、嚴(yán)肅、小心翼翼的生活中,這只乖巧的秋蟲,適時地給我賣個關(guān)子,開個玩笑,好不愜意,好不爽心。
深秋十月,在我的書房內(nèi):夜安寧,寒聲碎,人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