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發(fā)自北京
2014年,阿乙與朋友相約讀完普魯斯特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讀到第二卷暫停,最終在2020年10月讀完了這部巨著。圖為電影《追憶似水年華》(1999)劇照。
資料圖
阿乙出生于江西瑞昌,做過警察、體育編輯、文學編輯,曾獲《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
譯林出版社供圖
作家想象著另外一個自己。那人走過來,坐在旁邊。隨后又一位,絡繹不絕,直到三四十位濟濟一堂,在“同我會”匯報各自境遇。阿乙當然想把這場聚會寫成小說,嘗試后發(fā)現(xiàn)還未成熟,就先存在心里。
這些人隱然存在,在某些選擇之后各安其位。照阿乙估計,他成為作家的可能性本不過十分之一。倘使早早結婚生子,或及時升遷,他就得認真算計拋棄既有生活的成本,因為外頭的閑言碎語而軟弱。
現(xiàn)實相對溫柔些。在《騙子來到南方》的發(fā)布會上,阿乙捧著鮮花和麥穗致謝,臉上充盈笑意。新書寫于2018年和2019年,包含中篇小說、寓言在內的13篇作品。2021年5月中旬,北方天氣漸漸溫暖。他的上一本書、首本長篇小說《早上九點鐘叫醒我》面世于三年前,后來他曾宣布不再涉足長篇小說。
在早前的一次網(wǎng)絡直播里,阿乙詳細描述了騙子與孩子因何死于非命。像平日的線下講座一樣,他保持著充分的誠懇,盡管放棄懸念對賣書沒什么好處。一位非常年輕的讀者問起如何讀書,某個閱盡世事的回復者聲稱讀書無用云云。作家的情緒略微波動,開始追溯自己很久以前的生活。
“就像我們從冬天跋涉到夏天,又在夏天想回到冬天。我們在雞肋式的生活中逐漸喪失事情的保護,只能與時間為伍。時間像盔甲齊全的軍隊,將我們逼得窒息。它們是永生,我們是飄萍……”在中篇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中,阿乙用森嚴的節(jié)奏描摹了無可選擇的境地。
出到第十本書,阿乙在琢磨“快樂寫作”。倘若寫作無法快樂,就相當于副作用?!八_始剝奪,成為欲望本身,使我生病,使我病得窮兇極惡,使我變得憤世嫉俗。”他知道,正是竭力說服大家相信“快樂足球”的主教練米盧蒂諾維奇,讓中國男足迄今唯一一次進入世界杯足球賽的決賽階段。
身處“十分之一”,還要快樂,運氣格外重要。阿乙感念早早出現(xiàn)的貴人們,在不同場合講述那些無私的幫助。比如詩人北島來電,鼓勵他認真寫作;飯局偶遇的創(chuàng)業(yè)者羅永浩,熱心幫他張羅第一本書《灰故事》;編輯王二若雅堅持出版他的第二本書《鳥,看見我了》,看起來銷量存疑,卻“就這樣火了”。
“他們一次性地把你抬到‘作家地位以后,你永遠、一生不用為這個榮譽、名分去奮斗。有很多朋友一直沒有得到‘作家這個承認,他們變得自我懷疑?!卑⒁覍δ戏街苣┯浾哒f。這與虛榮和驕傲無關,但的確有好處,“它給我做了一個擔保,讓我不用再為這個名分去奮斗,可以打開自己”。
像隨筆集《陽光猛烈,萬物顯形》中長短不一的思緒,阿乙隨時琢磨語感,往心里保存火種。他想象鳥飛越大海時需要休息,海中恰好有座島嶼,鳥與島的關系微妙起來。零散的光線常常伸展開來,積聚著故事。
作家可能隨時面對著脆弱、自我懷疑,解決精神、肉體與才思的對抗。談話容易引發(fā)疲憊,寫作也壓制情緒,阿乙有時眼睛發(fā)紅,說話帶著嘶嘶聲。倒是某次與魯莽的司機發(fā)生口角,令他高興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儲備著如此蓬勃的氣力。
工作也帶來了同樣的興奮。“不要約束自己,盡量可以表達的,你就充分表達。”2020年10月12日,阿乙強烈地認定要釋放自我。那一天,他終于讀完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他在書中讀到了“人類描寫的一個巔峰”,注定永遠仰視這位法國前輩。
“我活到了第二個五年”
第一次采訪前,阿乙與相熟的咖啡廳店員閑聊幾句,送給對方幾本書。假期中的咖啡廳早早就沒有空座了,他需要換個地方。平素坐在那里工作,他覺得周圍仿佛有伙伴,寫作效率相應高了起來。
背包里還有一本薄薄的《斗士參孫》,英國詩人彌爾頓的劇本。封面上,主角在圓柱垮塌的瞬間奮力沖出來。阿乙總帶著書,抓到機會就讀,堪比眾人對智能手機的熱情。有一次午間聚餐,他為晚上的講座溫習著喬伊斯的作品,沒過一會兒即悄然睡去。
阿乙住得不遠,慢慢散步過來花不了太多時間。但書籍和電腦會平添負擔,小小的背包令他走路略微搖晃?!拔一畹搅说诙€五年?!眲傇谛碌胤铰渥烷_起關于生命的玩笑。
玩笑是截然區(qū)分的。阿乙可以與妻子、同齡作家嘻嘻哈哈,但面對師長就無法逾越界線、擺脫忐忑,“扒根煙”這類親昵的友誼幾無可能。
“我性格里有著這種固執(zhí)的退縮感?!彼凇蛾柟饷土?,萬物顯形》中記下,2011年8月某個傍晚,與北島首次相會時多么拘謹。他一直關注走路的分寸,微微欠身,隨時保持聆聽姿態(tài),斗膽講出一些看法。之前一年春節(jié),他接到了畢生難忘的電話,詩人的言語被糟糕的信號切割得七零八落。北島刊發(fā)了他的作品,還囑咐他幫忙推薦年輕人。
“在這個夜晚,我是和過去定義中的文學,和它的使者坐在一起?!卑⒁依^續(xù)寫道。他敬重北島,視余華、格非等前輩作家為偶像。一旦面對純文學的前輩,他就退縮成另一個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個小童”。
莊重對待自己事業(yè)的人,總令阿乙心生凜然?!翱赡芤驗槲业母赣H一直是很嚴肅的人,家里有一個嚴肅的人,嚴肅的長輩。”父親是不折不扣的強者。他想方設法讓全家人擁有城鎮(zhèn)戶口,盼望兒子艾國柱專心于警察工作,這些事項關乎階層;即便2009年中風,老人還是要與僵直的肢體纏斗多年。
如同在小說《模范青年》中的敘述,對于工作環(huán)境、生命前景的惶惑成就了逃離,讓艾國柱成為后來的阿乙,過“無君無父,浪蕩天涯”的生活。他吞掉未知和困窘,前往一個又一個新城市,嚴格對應著“村—鄉(xiāng)—鎮(zhèn)—縣—市—省”的階梯。
近五萬字的小說分出一半給留在家鄉(xiāng)的周琪源,他因為“我們所有人隱秘的朋友”——疑難病癥、階層和命運混合體——不幸地英年早逝。努力而不幸的模范青年,仿佛“同我會”的一員,一個不請自來的傾訴者?!叭瞬荒軓念^來過,不能夠從最優(yōu)的方式再來一遍?!闭勂鹬茜髟?,阿乙停頓一下,話語中至少帶著感慨。小說里,他寫到周琪源的哀傷視線——“那是另一個我在看我”。
“四小時寫作、二十小時焦慮”的時期,他專注文字,渾然不覺自己將與筆下的人物匯合。作者被兇猛的疾患困擾,仿如預言,又像玩笑。
生命、閱讀、境遇的變化對應著創(chuàng)作的演進。文學研究者徐兆正認為,自2006年起算,阿乙最早的小說非常簡潔,從2012年出版的《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慢慢變得繁復。這段時間,作家也從卡夫卡、博爾赫斯?jié)u漸讀到普魯斯特、福克納,后面兩位是他們共同喜愛的作家。
那時阿乙開始寫《早上九點叫醒我》,2013年生病后依舊奮力。他強烈渴求完美,拼命地修改初稿、舊作,任何類型的作品,夜以繼日,在夢境中構思。一個極端例子是2010年為《南方周末》試稿,他反復重寫一篇關于智利礦難的稿件。直到劇烈嘔吐,他才打電話給編輯放棄機會。
以寫作為生恰與疾病相關。阿乙到2013年底還在住院,公司應聲停發(fā)工資。如今他差不多八年沒有上班了。同年寫就的《春天在哪里》書評,是徐兆正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文學評論。他很快與阿乙相識,并長期研究阿乙的作品。他們成為彼此珍視的朋友。
2014年,阿乙完成了《早上九點叫醒我》初稿,修改三年才把小說交給出版社。徐兆正認為這本書標志了阿乙實驗性風格的真正成熟,“四易其稿,不失為這個時代的杰作”。但它還是受到了很多批評,像不夠通俗、過于先鋒。他記得阿乙的自嘲:“只能與深山里面的高僧來交流了?!?/p>
“比赤裸裸地走在大街上還讓人羞恥”
最近阿乙時常留在家里,工作時配合氧氣機,“不怎么動,跟烏龜似的坐那兒寫作”。裝修聲劇烈起來,他就轉移去咖啡館,遇上好天氣再好不過。
“一天生活就是那樣,受限到哪一步,我就按哪一步生活。如果我不受限,我又背得起電腦,就來咖啡館寫作。”在那里,阿乙偶爾聽到虛張聲勢的交談,生疏的人們交流著獨特的產(chǎn)品或項目。“受騙已經(jīng)是我們當代人的存在方式之一了?!蓖茢嘀?,他接著強調這么說“可能也不是特別科學”。
阿乙總在自省,防備不負責任地講出狂妄言語,有時近乎自我貶抑?!拔揖褪且粋€小生意人的兒子,我就是一個能力不足的作者。”他自認是“踢野球的”,太晚才開始讀經(jīng)典作品,不像天賦異稟的作家年紀輕輕就閱盡經(jīng)典作品。
處境的局限無法避免,進一步激發(fā)了相見恨晚的懊惱。“為了立足于文壇,或者為了進軍文壇,我開始抑制自己?!卑⒁覍δ戏街苣┯浾哒f,“一開始我的能力,或者我閱讀的東西是很差的,所以我必須做到不使自己的缺點和弱點暴露出來,所以有一個詞叫‘因陋就簡?!?/p>
“家里本來就窮,莫不如打掃得干干凈凈。所以一開始我是抑制自己的發(fā)揮,盡量用一些簡潔的東西?!蹦菚r阿乙喜歡海明威、極簡主義,用寫新聞的辦法去寫短篇小說,“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瓶頸,你是東北虎一樣的,把自己關在籠子里。你在里頭遍體鱗傷。”
事實上,阿乙最早閱讀的外國小說是《茶花女》。他深知自己性格里的焦慮,在家鄉(xiāng)的新華書店看到如此短小的長篇小說,頓時心生喜悅。他確定自己能讀完這本小書,就買了下來,絕不知道它將產(chǎn)生多么深遠的影響。
“它告訴我有一個東西,就是毀滅。”阿乙在《茶花女》中看到了真相,塵歸塵、土歸土。他還沒有成為警察,不知道小仲馬筆下的尸體多么寫實。阿爾芒多方努力,確定將為逝去的情人、臉色如朝霞的姑娘瑪格麗特遷葬。他想再看一眼瑪格麗特,與年輕讀者艾國柱都篤定死亡是哀傷而唯美的。
不會這么簡單,阿乙突然一下就被撞擊了。
林紓的早期譯本更精煉,“棺蓋甫啟,兇穢之氣棘鼻刺腦”,用語相距很大,但“開棺”的震撼感依然。那具安靜、恐怖的骷髏,小仲馬寫得如法醫(yī)報告。曾經(jīng)美得轟動巴黎的姑娘,昔日起伏間的芳華,令阿乙“由蕭瑟殘冬想到春天的壯景,又從那輝煌天堂一眼看到如今的地獄”。
終于,“開棺”成為阿乙的一個母題。在他總被視為“黑暗”的作品里,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已然面目全非,帶著無以言表的惡臭。凡牽涉到死亡,他都施以極其慘烈的描寫,尸體從來沒有一絲唯美的余地。
“這比赤裸裸地走在大街上還讓人羞恥?!卑⒁覍δ戏街苣┯浾哒f,“開棺”沒有任何榮譽、美感和詩意,“你就像一具兔子的尸體、野豬的尸體被展覽在親屬、社會輿論的面前,這就是我喜歡干的事,把羞恥的尸體暴露在讀者面前?!?/p>
?下轉第19版
?上接第17版
阿乙寫過各種意外死亡,以及無可奈何的“開棺”。在為新書命名的中篇小說《騙子來到南方》里,騙子唐南生莫名失蹤。調查取得突破,尸體與臭氣相伴回到人間時,他寫了近兩頁。小城居民為之悚然,“有的人還沒來得及跑到溝邊,就已開始嘔吐”。
回頭看,這個龐氏騙局的操弄者早就對詐騙失去熱情,日復一日、隨波逐流,仿佛是無賴化的局外人。阿乙書寫著階層的縱向流動,《模范青年》中的一對主角面臨上升,而如今的唐南生則每況愈下,裹挾小城市的居民成為幫兇,俯視遠方的受害者。
從最早遇見的王振孫譯本開始,每次看到其他譯本《茶花女》,阿乙都買一本。這是少有的他每個譯本都想讀的小說,“不會吃虧”。
還有法國作家加繆的哲學隨筆《西西弗神話》,除去最新的秦三澍譯本,阿乙已經(jīng)閱讀了所有中文版本。相較比對高下,他更喜歡博覽多種版本,尤其在財力允許的情況下。讀難懂的作品,對某個地方突然不解,除了查字典或請教朋友,他喜歡捧起另一個或若干個譯本,找到其中一個能讀懂的,繼續(xù)往下走,再遇見不懂的地方就轉向其他版本。
“他們的譯筆都很好,所以你能看到同一件事物,有四到五種不同的、趨近完美的表達方式。寫作的時候也是這樣,可以對你自己寫作有幫助?!卑⒁倚稳葸@是優(yōu)中選優(yōu)的讀法,“我已經(jīng)擺脫了那種狀態(tài),一定要在譯本里給他們評個高下,我覺得這樣是對精力的浪費。”
“有時我唯一期盼的是結束它”
人與外界的不斷互動,終將塑造順應與擺脫。
“如果一個人能力不足,他的野心很大,那么,要成就一番事業(yè)必定會壓制到他自己的身體,這就會生病,我的大病就是這么來的?!卑⒁胰缡菤w結,“每天都要把自己‘寫殘為止,‘寫殘到第二天的時候沒東西寫,就很痛苦。”
疾病很怪異,無法徹底確診,關乎多處臟器,生活中密布注射器、血氧和藥物,效果是否理想無從評價。就醫(yī)產(chǎn)生的挫敗感和“羞恥”,常常出現(xiàn)于他的作品。新書里的“故事新編”《育嬰堂》,改寫自蒲松齡的《顧生》和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仰望星空》。故事可以理解為逼真的夢境伴隨病人走向死亡。值得一提的是,蒲松齡就是一位太遲獲得承認的作家。
阿乙向來喜歡各種各樣的實踐,希望讀者撞見他的下一個故事時“至少有40%的不同”。《育嬰堂》對照夢境與現(xiàn)實,同時也在致敬科塔薩爾;《春天在哪里》為“一個倒裝的結構,倒著頂針”;而《意外殺人事件》如百川歸海,“六個人的命運歸到一個人的命運屠刀下”。這種寫法來自德國《明鏡周刊》對“9·11”事件的報道,當時他讀得激動不已。
在寫作的快樂之外,阿乙還在面臨“寫的是什么玩意兒”和“這一段或這幾句還是展現(xiàn)出近乎名著的風姿”的自我較量?!坝袝r我唯一期盼的是結束它?!焙荛L的時光里,他總在為轉天的創(chuàng)作憂心忡忡。個體必須說服自己生命終究有限,但對無限性的渴望還是無法抑制地滋生。
“寫作陷入泥潭的時候,你就感覺生活里的所有東西都是種困擾。”研究者徐兆正形容,阿乙過去與文學的關系過分緊張。疾病帶來了改變,令阿乙的個人狀態(tài)松弛下來,“生活與寫作終于成為平行的關系”。他聯(lián)想到寫作如獻祭的傳統(tǒng),在20世紀,法國學者羅蘭·巴特的《文之悅》提供了富有意義的扭轉。
“大作品”吸引著阿乙。他始終苦惱于自己對細枝末節(jié)的計較,視之為短篇小說的陰影?!按蟮拈L篇”當富有群山般的力量,令作家像洪水一樣地釋放一切,包羅萬象。他喜愛“水”的意象。像靈感,做不到一蹴而就,隔一段時間回來必定增長些內容。就像挖村里的泉洞,兩天就挖干了;一兩天不挖,水又溢了出來。
普魯斯特的影響是決定性的。法國作家氣質內向而敏感,毫不顧忌篇幅和時空,生活場景能描繪幾十頁到百余頁?!蹲窇浰扑耆A》長達七卷,超過兩百萬字,作家去世還未出全。
2014年底,阿乙與徐兆正相約讀完里程碑般的《追憶似水年華》。徐兆正每月一卷,七個月讀畢;阿乙看到第二卷暫停,若干次后完成了約定?!捌蒸斔固厥遣煌5蒯尫?,到最后才把自己釋放一空?!卑⒁覛J羨普魯斯特的創(chuàng)作歷程,“要做一個大一點的小說,你必須就得放開你的可能性”。
“我要去精讀這些,而不應該再看那些我認為在文學史上是三流作家的優(yōu)質作品,因為看得過癮,會導致你也模仿他,變得沒有力量。就像小孩子一樣的,如果模仿的是個猴子,你是猴子;模仿獅子,你是獅子?!卑⒁疑钪喿x能帶來多大的影響。
創(chuàng)作《騙子來到南方》激發(fā)了頓悟。出門、走路,阿乙突然停步拿出手機,像瘋子一樣地對備忘錄講話,儲存全部要寫的內容。他一般能說上2000字,因為標準調整為800字,煩惱轉變成刪除??b密的情節(jié)自動浮現(xiàn),全然不必絞盡腦汁。
在孤獨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那里,阿乙觀察到同樣的體驗。魯爾福在街上行走,感到上天把一些東西灌輸進腦海,回家后馬上抄到筆記本上,但留下只抄一半的段落。如是,名作《佩德羅·巴拉莫》逐漸成型,他每天的創(chuàng)作、謄寫都有所保留,給明天保存未熄滅的火炭。
前輩閻連科帶來了更直接的影響。某次聚餐,身旁的閻連科拍拍阿乙的肩膀,隨口說起寫作節(jié)奏:“阿乙,我跟你說一個事兒——每天其實寫800字足夠了,你說對不對?”阿乙相信,作家一年如是寫出二十多萬字,實屬超額。嘗試節(jié)制的寫法后,他果然“第二天永遠不愁沒有寫的”。
“我經(jīng)常能有這個運氣。”阿乙說道,笑容還是慣常的靦腆。當然,運氣有另外一面?!叭绻匦掳炎约嚎寺∫环荩匦掳l(fā)展,你發(fā)現(xiàn)那個夜晚沒有坐到老羅身邊,這一切就消失了?!?/p>
“你寫完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在《騙子來到南方》里,狡詐、欺騙和虐殺一概隱身在日常生活當中,如同潛流,來去匆匆。作品更加豁達和喧鬧,變化慢慢地顯現(xiàn)。
“對人、對生活、對死變得特別的坦然,死就死了,再也沒有貪生什么的,就覺得很羞恥?!卑⒁矣鲆娏艘恍┎∮眩麄冏詈蟮臅r光全部用在挽留生命上,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就是慶典,活著的每一分鐘都是酒神們的節(jié)日”。
阿乙后悔自己不會玩游戲。他想玩實景駕駛游戲,車兩下就翻到溝里去了,就此收手。工作空隙,他刷刷短視頻,真?zhèn)文娴南嘤H,面臨職業(yè)瓶頸的明星,云集在“拉面哥”家外面的拍攝者……20分鐘后繼續(xù)寫字。
在短視頻里,阿乙辨識著當下的村莊。他和兄弟姐妹散落在城市、城鎮(zhèn)和縣城。他沒種過田,少時暑假回去裝模作樣地做農(nóng)活。農(nóng)村的老人笑話他們:“那些蔥和小麥分不清楚的人回來了!”現(xiàn)在農(nóng)村很少人了,也很難再看到《紅高粱》那樣從土地成長出來的故事?!皷|北虎已經(jīng)進村了,在我們南方是野豬進村了,大家圍觀野豬?!敝劣谒约?,則“像風箏一樣”。
40歲時,阿乙猛烈地意識到要閱讀經(jīng)典,完成“系統(tǒng)的文學教育”。美國作家威廉·??思{是其中之一,但與他的關系只是武當祖師爺與少林和尚。??思{持之以恒地描繪家鄉(xiāng)——同樣在南方的、所謂郵票般大小的地方——鼓舞了莫言在內的中國作家們。
“??思{是我人生中的一個悲劇。”阿乙無法融匯??思{的滋養(yǎng),因為自己離土地越來越遠,“就像太陽曬的水,它在不停地萎縮,等你寫完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在《早上九點叫醒我》中,他再一次以“開棺”表達了對村莊的哀傷。
短視頻里出現(xiàn)了阿乙的表哥,身著耀眼的黃色制服,隨性地跳躍,同時毫不費力地掰動臂力棒。為了照顧父親,他從更大的城市回鄉(xiāng)做送餐員。阿乙很早就寫過舅舅,但認為那篇文章不成功,如今人物原型也老去了。他在拜年時不小心看到了舅舅的秘密,一抽屜寫滿字的稿紙,方才意識到這位鄉(xiāng)村教師不為人知的另一半生命。
阿乙希望表哥把舅舅的手寫作品轉換成電子版。他想好好研讀,看是否有楊本芬老人的《秋園》那樣感人,是否有機會出版。楊本芬出生于1940年,花甲之年方才開始寫作。
“我寫了我的母親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國女性——一生的故事,寫了我們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隨波逐流、掙扎求生,也寫了中南腹地那些鄉(xiāng)間人物的生生死死。這些普通人的經(jīng)歷不寫出來,就注定會被深埋?!彼凇肚飯@》的自序中寫道。這本2020年出版的作品打動了阿乙,他想到記憶的重要,回憶起文學中的饑餓和匱乏。
阿乙還想到了父親。2016年,老人去世了?!拔覜]想到走得那么快,去世之前,我應該找一個時間,利用幾個月時間對他進行一個采訪,把他的人生給復述出來?!敝两?,他還是非常遺憾。太多有能力書寫的老人悄無聲息地去世,帶走了具有公共價值的記憶。
“我們沒有吃過樹皮,我們不會相信這種命運會加在我們身上?!卑⒁覍δ戏街苣┯浾哒f,“了解上一代的口述史以后,對上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環(huán)境、歷史,對他的很多行為有了一種寬容的理解。”
一個夜晚,阿乙在小區(qū)里遇到一位老人。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從垃圾箱翻到一個可樂罐,非常欣喜,正用腳踩扁它。他覺察到阿乙走近,露出詭異的笑容,“好像一個人稱帝了一樣,拔劍四顧”。丟垃圾時,阿乙有時發(fā)現(xiàn)附近有這樣的老人。他們知道有一些物品可以變廢為寶,賺幾分錢。
阿乙為此而憂傷。開始時他心生輕蔑,覺得他們缺乏羞恥心。后來他發(fā)現(xiàn),原因在于他們永遠喪失了用勞動換取報酬的可能。那些他認為過分節(jié)約的老人,生活都深深地扎根在過往的歲月里。他們有著自己的人生,為眾多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塑造。
閱讀和書寫都是通向自由的途徑,刀子般精練的語言遁入暗處。徐兆正認為,2018年阿乙轉移到對人物心理的探索,是“更具有實際意義的風格變化”。這位年輕的朋友耗時一年完成博士論文,且答辯得順利,很快就要成為“青椒”。
最近兩年,阿乙在寫《未婚妻》。小說原計劃書寫人生的十個瞬間,每天800字的行走很快就偏離預期。他陷入了自己的“芝諾悖論”,每寫一步都只能如愿一半,每天都有新內容補充進來?!暗浆F(xiàn)在寫到相親,倆人同意了,愛情故事還沒有到,兩人手都沒有握,就寫了十幾萬字。”愛情的終點還遙遙無期,長篇小說正在誕生。
“愛還是很重要的?!卑⒁逸p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