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古稀之年,蟄居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最易勾起蒼涼的懷念。在打倒“四人幫”后,我和家人心中始終縈繞著一個結(jié),那就是失去聯(lián)系的父親楊懷超到底去了哪里?居委會的人曾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是國民黨官員,去了臺灣?!蹦赣H也曾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到哪里,哪里的警察都來抓他。那些年他帶著我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居住時,常常被當?shù)鼐熳凡?,回到湖南新田老家不久,同樣,縣政府也派人來抓他,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毙轮袊闪⑦@么多年了,我們的父親究竟是死是活卻仍然是個謎。
1980年深秋的一天上午,姐姐楊素香在家中一個陳舊的書柜里翻閱一些老舊書籍時,突然從一本書中掉下一張紙片,她一看大吃一驚!這是一張“委任狀”,上面寫道:“任命楊海潮擔任江浙皖縱隊司令員。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主席:李濟深。一九四八年一月?!?/p>
姐姐楊素香告訴我,與父親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箲?zhàn)前,父親在南京有一幢房子,戰(zhàn)時被日軍的飛機炸毀了。1946年母親已回到新田老家,她知道南京的房子被炸毀,但自己不想再去重建新房子了,便找來干兒子吳躍南(湖南藍山縣人),讓他帶上房屋地契到南京去,幫忙把被炸房子的地皮(房屋地基)賣掉。當時姐姐楊素香和丈夫何皋帶著兒子何乙齋正住在南京,得知母親要賣地皮,便寫信告訴了父親。不久,父親來到南京,吳躍南便把房屋地契交給了父親。姐姐姐夫親眼見到父親賣掉房子地皮后,帶著錢離開了,從此就再沒有見過父親。
過去,大家都不知道父親是干什么的,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他一定是跟隨李濟深干革命、反蔣的。我們進一步猜想,父親肯定是被國民黨殺害了,不然怎么忍心拋下新田老家的原配妻子和兩雙兒女而多年音信杳無呢?
想起新中國成立后,全家人背著“偽軍官家屬”的沉重包袱,房子被沒收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受盡了歧視和生活的磨難,我們心中就一陣心酸。無論如何,我們要帶上這張“委任狀”,去尋找父親死去的原因、時間和地點,一定要讓父親的英靈在九泉之下安息。
早在20世紀50年代,我們就耳聞父親在蘇杭一帶討了一個小老婆,也生了兒女。想起來是有可能的,因為自從1946年我姐姐在南京見過父親一面以后,我們就失去了他的音訊,父親甚至連片紙信函也未給家里寄過。但是父親討的姨娘及其子女現(xiàn)在何處呢?他們是否知道父親的下落?
有一天,我猛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跟我們講過,父親的老家是湖南寧遠縣魚形楊家村,來新田還只有三代,于是我和姐姐便來到魚形楊家,并打聽走訪到了幾位楊家的族叔長輩。
楊家的一位族叔告訴我們,父親楊懷超于1947年回過一趟魚形老家,宴請了族中幾位輩分較長的伯叔和兄長,還把他和姨娘以及兒子4人的出生日期上了族譜。他們把《楊氏族譜》拿岀來給我倆看。族譜上記載:楊懷超配偶何氏,蘇州人;大兒子楊志浙,別名文龍,1944年生;二兒子楊志蘇,別名文虎,1946年生;并且附有楊文龍在蘇州的住址。但他對新田的原配及兒女的事卻只字未提。這是為什么呢? 族叔還告訴我們,楊懷超此后再也沒有回過魚形楊家,他在蘇州的兒子也沒有來過信。
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姐姐楊素香按照在魚形楊家抄下來的楊文龍的住址寫了一封信寄去,詳細介紹了父親楊懷超在新田的親人情況,信中詢問了父親及姨娘的情況及發(fā)現(xiàn)父親“委任狀”一事。
不久,姐姐楊素香接到了正在蘇州市大魚小學教書的姨娘何萌的回信,信中邀請我們在新田的楊家姊妹、孫輩們到蘇州去過春節(jié)。
1981年除夕,我們姊妹倆帶上二弟楊志寧的女兒楊淑君來到蘇州。因何萌已改嫁多年,楊文龍把新田來的親人接到了他的家中(蘇州石棉廠工人家屬區(qū))。第三天(正月初三)姐姐楊素香的大兒子何乙齋也來到蘇州。
我們一行受到何萌及其兒女們的熱情接待。楊家姊妹與姨娘母子相處的十來天中,各自訴說著幾十年來所遭遇的坎坷經(jīng)歷,同時也期盼著能盡快找到父親的下落。
新中國成立后,何萌一直不知道楊懷超的下落,也曾到上海尋找過。當年她才20多歲,生育了二男二女四個小孩,大兒子文龍、二兒子文虎、三女兒文義歲數(shù)都很小,老四出生就從未見過父親,因生活所迫,未滿周歲就送人了。何萌帶著三個兒女艱難度日,無奈于1952年改嫁了。幸好改嫁后的夫家成分好,丈夫是一位教師,知書達理。不久,何萌被安排在一所小學教書,她的三個兒女也有了關(guān)照。父親楊懷超一落實為烈士,何萌就當選為蘇州市政協(xié)委員,二兒子楊文虎被保送到南京外國語學院進修,后來被分配到蘇州市一中教書,這是后話。
1982年,我們先后到蘇州市民政局、新田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調(diào)查,都一無所獲。無奈之際,何萌突然想到蘇州市民政局領(lǐng)導(dǎo)說是民革的事,何不去找蘇州民革!于是,何萌找到了蘇州民革駐地,時任蘇州民革負責人章大法熱情接待了她。他看過“委任狀”后,高興地說:“這是一張真的‘委任狀?!辈⒄f,他認識楊懷超,民革中央領(lǐng)導(dǎo)朱蘊山曾經(jīng)是楊懷超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人。他曾聽說楊懷超是在上海解放前,打入國民黨上海交通警察總隊任軍事教官時,策反國民黨少將處長李鐵夫,被李告密被捕而遇害的。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忙于處理的事務(wù)太多,無暇顧及查證李鐵夫是否逃臺或被俘,而楊懷超又是與民革中央和宋慶齡等首長直接聯(lián)系的,他們也就沒有插手這件事了。不過他說他們會盡力查清這件事,盡快給楊懷超同志認證為烈士。
李鐵夫是否逃到臺灣去了?或者已經(jīng)死亡?要尋找到他,真是大海撈針了。
我們姊妹倆回家途中,路過桂陽縣,來到我女兒李明初家中小住數(shù)日。剛巧女婿馬玉林嫁到長沙的妹妹馬玉鳳回到了桂陽。在一塊兒喝茶聊天中,我得知馬玉鳳的丈夫王克兵的父親是副省長王含福,突然想到,找王副省長幫忙或許能查到李鐵夫的下落。于是我們就給王副省長寫了一封信,委托馬玉鳳轉(zhuǎn)交。
王副省長看了我們的信后,十分重視,在有關(guān)部門的幫助下,很快查到了李鐵夫的下落。李鐵夫是解放上海時被俘的,解放后在東北監(jiān)獄勞改,被特赦后安排在湖南寧鄉(xiāng)縣林業(yè)局花圃工作。每月有兩次到省政府參事室寫材料,并在參事室領(lǐng)工資。
我們得知情況后喜出望外,第二天便起程前往寧鄉(xiāng)縣。在林業(yè)局領(lǐng)導(dǎo)的陪同下,我們姊妹倆來到了李鐵夫的住地。當李鐵夫得知站在眼前的人竟是當年被自己出賣遇害的楊懷超的女兒時,當即跪在地上,連聲對我們說:“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罪過!”看到這個骨瘦如柴的跛腳老頭竟然真是當年出賣父親的罪魁禍首,我們憤恨不已。李鐵夫說:“本來我與楊懷超兄弟相稱,十分友好,他才來做我的工作,要我率部投誠,脫離蔣匪幫??晌覅s頑固不化,為自己的榮華富貴出賣了朋友,真是罪惡滔天!”最后,李鐵夫?qū)懥艘环菡J罪的證明材料交給我們。
我們立即去長沙,找到馬玉鳳,讓馬玉鳳把抄寫好的一份李鐵夫的證明材料轉(zhuǎn)交給王副省長。隨后我們又馬不停蹄趕到蘇州,把李鐵夫的證明材料交給了蘇州民革負責人章大法。這時,章大法告訴我們:“我已打聽到當年民革中央的領(lǐng)導(dǎo)人朱蘊山還健在,正住在天津,我已去信與他聯(lián)系,不久,他將會為楊懷超同志寫好證明材料并寄來的?!?/p>
1983年9月,我們終于收到了從蘇州市民政局郵寄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頒發(fā)的父親楊懷超的烈士證明書:“楊海潮同志在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被評定為烈士。特發(fā)此證,以資褒揚?!蔽覀兪峙踝C書,熱淚盈眶,感慨萬千,新中國就要成立了,父親卻在黎明前遇難,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情!30多年的等待、期盼,我們終于知道他的最后結(jié)局。他為新中國的解放獻出了年僅46歲的生命,不愧為革命英烈,永遠值得我們深切懷念!
(責任編輯:葉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