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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渡

      2021-06-18 17:05牛利利
      長江文藝 2021年6期

      牛利利

      第一次遇到女孩時,謝橋正倚窗讀一本有關(guān)旅行的小說。陽光不再透明,變作粗糙的金黃顆粒,在天的一角傾瀉。大地上已升騰起夜色。近處是些小山,座座獨立,是單薄的黑影。遠山高大綿延,大部分沉入暮色,山脊裸露在斜光里,擱淺的海獸般靜默而壯美。日落月升,夜晚到來了?!斑辍?,火車一聲長吁,停在初生的夜里。他合上書。上來了幾位農(nóng)民打扮的旅客,背著尼龍袋,抬頭望向空蕩蕩的車廂。透過車窗,他看到了女孩。她正站在黃色安全線的前面,身后的燈齊齊亮起。他猛地清醒了。

      燈亮了,這是開始的時刻,你當(dāng)有所準(zhǔn)備。這是曾經(jīng)的工作帶給謝橋的本能反應(yīng)。他是被燈點亮的人。燈光孱弱,只在薄夜里擦出一團白亮。女孩在明暗間,風(fēng)中紅裙獵獵。就像是燈讓他警醒,他同樣敏感于人的形體表現(xiàn)。女孩的身體在發(fā)力,右手抬起,又垂下;一只腳邁出,身體的重心落在后邊;暗紅衣裙里的身體繃成了一張弓,目光搭在弦上。

      這樣的動作意味著什么呢?猶豫還是憤怒?他琢磨著,繼續(xù)觀察下去。女孩后退兩步,站在燈下。一只草蛉飛進光里,又飛回昏暗中。夜尚淺薄,因此燈光仍淡,如淘米水一般,女孩像是浮在光里。他逐漸被女孩的面容吸引。女孩的皮膚很白,眉骨高聳,而眼窩深陷,眉眼間的落差顯出險峻之感。她的臉頰卻稚氣未脫,給人以輕柔的想象。凌厲的眉目和頗顯幼態(tài)的臉組合在一起,反生奇異的美感。但他知道,這樣的美是脆弱的,全靠青春的氣息支撐,仿佛嶙峋的山被云霧遮住,只露出一角,顯得剛?cè)岵搶嵔Y(jié)合;可一旦云霧散盡,就只剩兇相了。列車員吹響口哨。女孩轉(zhuǎn)身,似要離開,卻又在最后關(guān)頭沖上車。她走了進來,尋找著座位。謝橋翻開面前的小說。

      火車開動,輪轂撞擊鐵軌,發(fā)出催眠般的“咣當(dāng)”聲??h城漸遠,燈火稀疏的村莊也退去。穿過幾個隧道后,村莊也不見了,遠望是無盡的山。謝橋偶爾抬起頭,看到明月和車窗反射出的他的蒼老面容。樹影飛掠而去。深夜,鼾聲此起彼伏。他起身,活動起腰肩,轉(zhuǎn)過頭,看到女孩正盯著自己。她的眸子亮極了。

      天快亮?xí)r,謝橋睡著了。夢里,死去的妻子站在書房里,仍是年輕模樣。書房和妻子都遙遠,可他能看清每個細節(jié)。妻子將長長的木尺反手握于背后,如負(fù)劍的俠客。這段時間你去做什么了?妻子質(zhì)問。聲音渺遠而尖銳,如風(fēng)中的刺,正插進他的脖頸。對啊,去做什么了?我想不起來了。他心中茫然,繼而羞愧難當(dāng)。啊,我是去旅行了!他高興起來。妻子順著墻癱倒在地上,身上覆了層灰。他靠近妻子。妻子忽然爆發(fā),腳蹬著墻,撕扯著頭發(fā)。木尺上生滿綠苔。她的臉上滿是淚水,憤怒而又委屈地喊著:這有什么意義!你告訴我,有什么意義……

      謝橋醒來了,見乘客們都在收拾行李。“這有什么意義?”這是妻子生前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外邊一片幽藍,人聲被清晨凈化,變得輕柔且心事重重。人們不似在喧鬧,而像是在密謀。他從行李架上取下包,將小說塞進去。他感到疼痛。十八個小時的硬座,任誰都會渾身酸痛的??商垡怖先チ耍辉購垞P,變得麻木、安靜,如果不集中注意力,甚至都會被忽略?;疖嚨秸玖?。他環(huán)視車廂,又望向窗外,女孩不見了。這有什么意義?他念叨著,踏進陌生的空氣,隨人群走進通道,走向廣場,走過十字路口。

      車站附近破極了,盡是些平房和矮樓,磚墻上是畫著圈的“拆”字。謝橋被一座小樓吸引。小樓立在路邊的土坡上,樓體坍圮了一半,廢墟劃出一道對角線。斷壁在高處,窗戶仍在,一方柔光中立著皮包骨頭的黑貓。臨街的房里還住人,男主人坐門框上,捏著一把瓜子在朝他笑。他走進已拆除的小區(qū),看到挖掘機停在瓦礫的小山下,圍墻下有槐樹,枯葉無聲飄蕩。他緩緩爬上小山,坐下,點上煙。萬物靜默,仿佛站立著死去了。他端坐在廢墟的頂上,因疲累而生幻覺:他的身體輕盈地向上生長,變成空洞的巨人,大水從眼、耳、鼻和半張的嘴里涌出,水映著天色漫延向遠處,高聳著的樓如礁石,磚石瓦礫都在水下,城市在光中變得支離。我是巨人,任誰都要在我的疲憊里涉水而行。

      從小區(qū)出來,他走進一條巷道。小路坑坑洼洼,中間流著一道污水。巷子連著巷子,出口又總是入口,蛛網(wǎng)一般,走不出頭。他覺得仿佛在紊流中滑翔,不再思考方向,任憑混亂帶著自己前行。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小巷里總是陰影。他的視線向上移動,山出現(xiàn)了。平緩的山像墨綠的巨蟒,逼視山下雜亂矮小的建筑。在山的逼視下,他感到雙目幾乎不能聚焦。他又看到了那個巨大的存在,再度慌張起來。

      他走進小旅館。收銀的是個胖女人,正半躺在收銀臺后的行軍床上。女人坐起來。單間一百,押金五十。他掏出錢,又遞上身份證。不用身份證,女人不耐煩地說。他說,還是登記下吧。女人笑了,露出一口壞牙,彎腰取出泛黃的登記簿。房間在走廊最里邊。走廊的地毯發(fā)黑,有許多煙頭燙出的洞。無處不在的臭味。穿著暴露的女人向他吹口哨,迎了上來。喂,老頭,加褥子嗎?女人年紀(jì)不小了,松弛的臉上涂著濃妝,顯得冷酷極了。他搖搖頭,天熱,不加褥子。女人愣了下,接著大笑起來,仿佛身體里著了火。走到房間里,他關(guān)上門,街巷傳來熙攘的人聲。他覺得奇怪,在路上走時聽不到吵鬧,可現(xiàn)在整個房子都在漂浮。千萬種聲音與他無關(guān),他在噪音中沉下去,像石像沉入大海。他掏出筆和本子,感到孤獨。你看到了什么,又感受到了什么?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一句詩:“我靠你的提問為生,我在你的血液里說話……”他閉上眼睛,鼎沸的人聲漸漸模糊,變成了風(fēng)聲。風(fēng)吹過巷道,吹過破敗的房子,吹過廢墟,吹過一棵棵樹。他覺得自己離這些事物是那么近又那么遠,仿佛置身其間,又像是俯瞰一切。紅裙子的少女也站在廢墟頂上,風(fēng)吹起裙擺,腳下是黑色的貓。還要繼續(xù)問嗎,這又有什么意義?妻子輕聲說,仍是年輕時的模樣。

      一盞燈亮著。黑暗是受驚的馬群,蹄子叩打亂石,準(zhǔn)備著逃離。燈都亮了。人們站起身,掌聲爆發(fā)。他鞠了個深躬。他閉眼,光照在眼瞼上,他看到一片潮濕的猩紅。評論家們喜歡曲折的長句,讓讀者迷失其間,搞不清楚究竟是夸獎還是批評??伤麄儗χx橋從不吝嗇直白的贊美。他說,我該有榮譽;于是,獎杯接連到他手里。他說,我該有妻子;于是,他結(jié)了婚。一切都順心順意,全無波瀾。他有三個情人。他欺騙妻子,也欺騙她們。他從不愧疚,除非他扮演愧疚。他被允諾撒謊。他有魔法。生活是光滑的,像一段絲綢,許多個日子在上面滑去,不留一點痕跡。直到一個雨夜,他看到暗處巨大的存在。路邊的小店都亮著,昏黃的光投向雨幕。他從一方光亮中跑向另一方光亮,像電影奇妙的轉(zhuǎn)場。他看到那巨大的存在走了出來,濕漉漉的,滿臉憂傷,望著他。他被一輛桑塔納撞飛,幾乎死去。他醒來,監(jiān)護設(shè)備發(fā)出“滴滴”聲,人造光下一切輪廓分明,顯得堅硬、冷漠。他感到疼痛,想不起疼從何而來,仿佛史前就存在,帶著荒涼的宿命感。他獨自醒來,像醒在未來世界,感到亙古的疼痛……

      在小賓館里,謝橋睜開了眼,天已經(jīng)黑了。燈光從低處照上來。窗外老樹搖曳,黑色的枝干探向光中。他從黑暗中起身,關(guān)節(jié)“嘎嘎”作響,像石頭在冬天被凍裂。光透過搖擺的枝葉,灑在窗玻璃上,仿佛水紋。他望向玻璃,如在水底仰望。他感到一絲興奮,隨即這興奮被厭倦代替。外邊仍是喧鬧的市聲,但房間不再漂浮。嘈雜的聲音在白天是混亂的,到了夜里則自動分了層:歡樂的人聲浮在最上層,下面是巷子深處歇斯底里的犬吠;而嘈雜的最深處是嗚咽,是風(fēng)吹樹梢和房頂?shù)穆曇?。光和聲音就在黑暗的房間之外,世界就在外邊。枯瘦的手輕輕按在窗玻璃上,他想,車禍之后,他就一直在游蕩,在許多個荒野上稀釋著自己,然后被恐懼和虛無攫住。我的歷史被那個巨大的存在篡改了,我失去了解釋的權(quán)利,只是在觀察。

      他下樓,在路邊吃了面,向遠處走去。突然,起風(fēng)了,風(fēng)吼聲清晰可聞。行人沉默,快步走著,是一道道影。煙火氣不見了,一切變得空洞。一大塊紅布飛在半空,變幻著形狀,最終掛在枯樹頂上,像一面獵獵的鬼魂的旗??輼涓叽螅诨氖彽脑郝?,枝干被燈照亮,是叢生的白骨。他站在風(fēng)里,覺得此處有如海浪下的遺跡。他頂風(fēng)走著,動作極為緩慢。他還記得那位醫(yī)生。

      醫(yī)生頭發(fā)花白,握著細長的、生銹的蘸水筆,另一只手拈著處方單。墻上新刷了綠漆,彌漫著讓人病懨懨的氣味,桌上擺著一盆仙人球和暗綠色的鐵皮網(wǎng)眼暖壺。窗外是沙塵天氣,三五棟小樓、幾座塔吊正站立在昏黃中。天邊有暗紅的光,像泛黃的粗紙上涂抹了一道新血。沙子不斷打在上懸窗上,發(fā)出“噠噠”的輕響,這讓他恍惚,覺得有人在窺視。記憶會改變,但你還活著,這是個奇跡。醫(yī)生笑眼看他,把處方單放到他面前。他突然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我活著,這是真的,可該怎樣活下去?我問別人,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們說我是好人,我不信,說我是壞人,我也不信;每當(dāng)面臨決定,我就想,如果我是好人,我會怎么做,如果是壞人又該怎么做;無論做什么,我都像在扮演另一個人……他真誠地說著,可這些話像深埋的古物,一出土便氧化,迅速朽壞了。他低下了頭,感到羞愧難當(dāng)。我是醫(yī)生,只知道活著是不錯的;我不是哲學(xué)家,你的疑惑我無能為力,醫(yī)生看了眼海鷗牌全鋼手表,有點兒焦躁。房間更加昏暗了,醫(yī)生變得模糊,白大褂像在發(fā)光。我什么都不信,也失去了撒謊的能力!他想大喊出來,聲音卻喑啞而破碎。為什么要撒謊?哦,我記得你的職業(yè)是演員,對嗎?醫(yī)生笑著眨眨眼,說,我第一次見演員。走廊深處傳來報時聲,沉悶的聲響敲打在晝夜之間。他在昏暗中大聲哭號。

      他從醫(yī)院出來,天已黑透。路燈衰弱如老人,光無法穿透沙塵,只照出一片喘息之地。黑暗黏稠發(fā)腥,在燈與燈之間。塵埃在光里流動,像一片閃亮的星云。星云里站著個女人,一身紅裙,挎著黑色的小包。她認(rèn)識我嗎?這不重要,現(xiàn)在世界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了。醫(yī)院里的痛哭流涕讓他疲憊。疲倦生出平靜,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可思維仍活躍,像風(fēng)吹過灰燼的原野,許多火星明滅著。我可以不說話,用手指身體的殘缺,指世上的東西,但不能指著精神。他漫無邊際地思考著,對于精神,我只能說出來,可一旦說出來,它就變得可疑。他繼續(xù)想到,就像雨夜凝視我的巨大的存在,它是我的對手,語言中我們都是可疑的。他正沉思著,女人走過來。擦肩而過時,她低著頭,輕聲告訴他說,她還愛著他。他被嚇了一跳,隨即反問,說出來的都是真的嗎?女人勃然色變,扭頭走進了沙塵。

      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他準(zhǔn)備重登舞臺。他養(yǎng)病的那段時間,先鋒派像流感一樣席卷了話劇界。評論家們不再使用曲折、含混的長句,而是變得激進、鏗鏘。短句和感嘆號重新流行,讓人回憶起特殊年代貼在墻上的作品。為了批判!為了解構(gòu)!為了祛魅……一切事物生機勃勃,舊貌換新顏,卻又同等地讓人感到疑慮和頹廢。燈亮了,他走上舞臺,表演著新潮的刺秦舊事。圖窮匕首見,他猛地起身,怒目而視。秦王和大臣們陷入黑暗,光只打在他的身上。他收起匕首,走向前,開始了漫長的獨白。他的語速很慢,在每個字上逗留。秦王在黑暗中向他使眼色,跪著的朝臣們局促不安。他環(huán)顧舞臺,說了句:可是這太假了。隨后他陷入沉默。觀眾議論著,聲音越來越大。他被聲浪淹沒。所有的燈都滅了,幕布降下。一場舞臺事故,嚴(yán)重的時刻。他緊握匕首,神色陰郁,仰望紅布在黑暗中降臨。他在沉默中等待著……

      枯枝斷了,紅布向前飛去。謝橋從回憶中跌落。小巷出現(xiàn)在風(fēng)中,舊建筑水印一樣逐漸清晰。他聽見嗡嗡聲,一輛雅馬哈摩托迎面駛來。他貼墻站著,手擋住車燈的強光。摩托并不快,騎手卻緊握把手,俯下身,望向前方,如行在賽道上一般謹(jǐn)慎。摩托擦身而過,走進一片黑暗。車燈照亮處,小樓輪廓分明;接著是樹,卷閘門,亮著粉燈的發(fā)廊,另一座磚樓……車轉(zhuǎn)彎,駛進另一條小巷。摩托聲消失在風(fēng)中,像是被草草埋葬。大風(fēng)搖撼著夜晚,一切都晃晃悠悠,如在水上漂流。巷子深處,不安的狗群在聲嘶力竭地吠叫。紅布掛在了另一棵樹上,被另一盞燈照亮。另一面獵獵的鬼魂的旗。

      他向著紅布的方向走去。他疲憊極了,渾身都在疼,身體深處的白骨應(yīng)和著風(fēng)聲,一同呼嘯。疲累像溫軟的水,均勻地流布全身,疼痛如一顆顆石頭立在水中。他保持著沉默,等待衰朽的身體在風(fēng)中崩解。可是你還活著,這是個奇跡,頭發(fā)花白的醫(yī)生曾這樣說。他不思不想,艱難地走著,走出迷宮般的巷道,碘鎢燈的強光照向他。他被燈點亮,精力開始恢復(fù)。紅布已不可尋。不遠處,他看到火車上的那個女孩。

      女孩站在路邊的槐樹下。謝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道路緩緩抬升,低矮的樓群后是一大片凝固的夜色,那里是山的影子。這時,女孩看到了他。她的眼里有他熟悉的東西,那是帶著灰心喪氣的猶疑,廣漠的頹敗,一如荒野上的廢墟。他因這頹敗心生親近,于是微笑,點頭。親近里有隱秘的惡意,他想,這是孤獨者特有的心態(tài)。她轉(zhuǎn)身離開。他點上一支煙。她也在游蕩,和我一樣,這不是欲望滿足后的無所事事,而是因為深處的匱乏。女孩走得很慢。忽然,她轉(zhuǎn)過身,大聲呼喊:我記得您!我需要您的幫助!她的嗓音動聽,卻以夜風(fēng)的荒涼為底色。他瞇起眼,滿是疑惑。女孩身影開始模糊,變成風(fēng)中的紅布,舞臺上降下來的那塊紅布。

      老先生,我見過您,就在昨夜,在火車上。女孩走到了他的面前。哦,是的,謝橋敷衍說。就在剛才,我還在想會不會再遇到您?她的眼神嚴(yán)肅,緊盯著老人,嘴角是不自然的微笑。老先生,您來這里旅行嗎?哦,算是吧,他覺得煩。他喜歡旁觀女孩的猶疑,卻不愿有任何真正的接觸。他持守著寧靜,把自己當(dāng)做湖面,只接受萬物的倒影。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她有些慌亂,低頭,不再說話。紅裙浪花般翻涌,她定定站立,低著頭,雙臂伸出,像懷抱鮮花一樣懷抱自己的羞愧??菟赖幕比~飛向遠處。幾名男子走過來。他們面容黢黑,身高體壯,標(biāo)準(zhǔn)的本地人長相。為首的漢子提著酒瓶,唱著歌,忽然大聲喝問:你們喝嗎?謝橋冷冷盯著他。那人指著自己的胸口,又問:難受嗎?難受就一起喝酒吧。那人被同伴拉走了,大笑著離開。笑聲粗糲、破碎,卻又帶著明亮的蒼涼,如夜的一絲白發(fā)般耀眼。他們走遠了,在風(fēng)里搖搖晃晃,像是蓬草。女孩轉(zhuǎn)過頭,朝謝橋笑了笑,不再拘謹(jǐn)。我們經(jīng)受了凝視,雖然只是酒鬼的凝視。

      老先生,有個問題想要請教,又怕您恥笑。不過我有直覺,您會理解的。當(dāng)您覺得孤獨,自覺和大部分人不同時,就有一眼認(rèn)出同類的能力。

      哦,或許吧。你想問什么?

      我的問題就是:生活為什么會消失?

      謝橋感到震驚,聽到轟然破碎的聲音。他從荒煙蔓草的時間中離開了,直面這個銅墻鐵壁般的問題。會消失嗎?他試探著反問。會的,會的!女孩急切地看著他。一句詩沉進了夜里,比夜更黑?!拔铱磕愕奶釂枮樯谀愕难豪镎f話……”女孩接著說:您有沒有這樣的感覺,當(dāng)您盯著一樣?xùn)|西的時候,它便消失;你盯著生活的時候,它也會不見的。他問,你怎會有這種感受?

      她說,這種感覺是從她十八歲那天開始的。生日那天傍晚,祖父死了。他在去取訂制蛋糕的路上被一輛黑色的桑塔納撞死。其實,祖父不想去,想要看新聞聯(lián)播。他盯著沉默的電視。廚房里,母親擇著菜,說:只要對這個家有好處,那怕是小事,您都不愿意去做的。祖父披上舊工裝,裝上煙,取過蛋糕卡,出門了。鄰居去金屬廠倒三班,路上目睹了車禍。他看到祖父提著粉色的蛋糕盒站在路邊,站在一棵老樹下。正是盛夏,卻有枯葉紛紛揚揚,涌向遠處。祖父指著遠處大喊,他看到了!鄰居順著祖父的目光看去,只見路燈盡頭一片夜色茫茫。祖父叼著煙,微笑,眼中盡是嘲弄。鄰居笑罵一句,便匆匆往金屬廠趕,剛走幾十米遠,就聽見“嘭”的一聲。車禍發(fā)生后,肇事司機拉著鄰居的胳膊,帶著哭腔,反復(fù)說:剛剛真的什么都沒有,就像是撞上了一團堅硬的空氣,然后有個老人倒地,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她跪在靈前哭泣。母親匆匆走來,伏在她耳邊,說起悄悄話。母親的聲音像蠕蟲,沿她的脖頸爬行。知道嗎?你堂叔順走了三包煙;讓他買酒,只買了散酒,讓外人笑話!知道嗎?質(zhì)檢科你張叔的女兒要去尋死,說是抑郁癥。猛張飛的女兒是抑郁癥,真笑死個人!知道嗎?我不知道!她煩躁極了,推開了母親。母親冷笑一聲,站起身,瞬間變得高大威嚴(yán),有如天神降臨。別嫌雞零狗碎,生活就是具體的,你總會知道!母親語調(diào)決絕,似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念出了咒語,然后憤然離開。父親蹲在一角抽煙,望著陰沉的天空。

      她知道,無聊和具體是兩碼事。可母親離開后,世界不一樣了。紙灰四處在飛,蠟燭的火焰在跳躍。群鳥飛過屋頂。從那一刻起,祖父的死亡消失了。從此,生活是具體的,具體到?jīng)]有家的概念,只有桌、椅、床、電視和洗衣機,眼、鼻、耳和說話或不說話的嘴。她渴望離開,畢業(yè)后去了外地讀書,結(jié)交了男友??赡杏岩苍谙В兂闪艘粋€表情,一個動作,一句話,一件襯衫。當(dāng)她凝視任何事物時,它們都會消失。唯一的例外是她的祖父。她在記憶中凝視祖父。祖父并不具體,不斷地說,他看到了。

      她說,她去過車禍現(xiàn)場,一片荒涼地。祖父在一無所有之地究竟能看到什么?我知道的,謝橋心說。風(fēng)小了,歸屬于地面的聲音再次喧騰。酒館里的呼喊,往來的車聲,廣場舞的音樂一同響起。夜空被粗糲的風(fēng)擦洗,干凈深邃,星辰點綴其間,如明滅著漁火的湖。兩人都不說話,只是并肩走著。謝橋停下來,望向夜色中的小樓。小樓立在路邊的土坡上,坍圮了一半,廢墟劃出對角線。斷壁上殘留著窗,貓立在窗里。她也停下來。女孩凝視著物,他想,具體的物和物之間,她看到了消失;我的世界是說話中消失的,我聽到了字與字之間的空白;我們是同類。女孩問,您一個人來旅游?是的,他說。總是一個人?總是。遠處傳來“哧”的一聲,火車停在夜里。能陪我去個地方嗎?女孩問。哪兒?一個渡口。

      出租車出城,駛進黑暗。車燈的光柱中枯葉紛紛,仿佛無數(shù)垂死的鳥掙扎著飛過這道光亮。沒到秋天,怎會這么多落葉?謝橋問。司機說,有蟲害的。車燈掃過棵棵楊樹,路旁瘋長著刺薊與知風(fēng)草。知風(fēng)草結(jié)了灰白的小穗,指向黑暗。球狀的紫色薊花凋謝,白色的冠毛飛揚。車燈開辟著方向,荒涼涌在路的兩側(cè)。他恍惚起來,不明白自己怎會在車上看這荒蕪?自己一貫自私,為何答應(yīng)請求,坐在陌生女孩的旁邊?這是要去哪兒?一段對話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咱們往哪里走?”“向前?!薄澳氖窍蚯??”“告訴你個秘密:向哪兒走都是向前?!蹦澄唤菘俗骷覄”纠锏膶υ?。在先鋒派席卷的九十年代,這出劇大受歡迎。他望向女孩,想說說話,說什么都行。女孩凝視窗外。黑暗中,枯葉打著車窗,發(fā)出干燥空洞的輕響。他抱緊肩頭,摧枯拉朽的風(fēng)掠過身體的山林。他難受極了,哼了聲。司機和女孩沒有理會。他閉上眼睛,感到再度被淹沒,只有心臟還在堅強地跳躍在痛疼之上。

      他懷念黑暗中的燈。有人在練功房里對鏡微笑。團長笑著說,德藝雙馨,德在藝前,我說的對嗎,我的大藝術(shù)家?團長噴出一大口白煙,一手叉腰,滿是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一座座獎杯。綠植隔在他與團長之間,葉片反著白光。世上充盈著明亮的光,萬物靈魂出竅。他曾經(jīng)什么都能看到。一句臺詞,一個布景,一個動作,就能讓他看到暴風(fēng)雪和月下的荒野,看到大海和暮色中的玫瑰園??涩F(xiàn)在不行了,舞臺的魔法消失了。熱鬧的筵席不再,只?;那?。車禍讓他看到的是斷裂,斷裂處是白骨也沒有的虛無。一個個情節(jié)、一句句臺詞,甚至是一個個字之間,究竟如何跳躍,終于連貫?他看著、聽著這些斷裂,因此口不能言。

      刺秦之后,他待在了舞臺的邊緣,成了影子。他扮演門衛(wèi)、攤販、清潔工,以及兒童劇里的一棵槐樹。幾年后,劇團改制,他失業(yè)了。他總在找工作。文案、銷售、保險他都干過,都不長久。五十歲后,他做了門衛(wèi),再后來是小販、清潔工。終于有一天,你真的會成為一棵槐樹。他不懷念過去,也不對生活絕望,只是冷漠地看待這些。自打車禍的雨夜過后,他就成了一支箭,永遠在弦與靶之間。凝視他的巨大存在早已轉(zhuǎn)身離去。他在臥室里踱著步子,自語道:是不是我說出來了,看到了,所以它顯得假?頭發(fā)花白的妻子坐在床沿上,啃著發(fā)皺的蘋果,一手握著舊木尺。她是一名數(shù)學(xué)老師。她關(guān)注著眼前的蘋果。窗外又刮起沙塵,沙子一把一把地打在玻璃上。房間里充滿腥味,仿佛漂浮著菌類干燥的孢子。他將手按在玻璃上,感受外界的輕微顫抖。一切漂浮。為什么覺得虛假?妻子將舊木尺摔到地上,握著皺巴巴的蘋果,大喊:我們都活成這副樣子了,你還在問!你告訴我,這些屁話有什么意義!風(fēng)更大了,世界呼嘯著,即將傾倒。

      或許你只是過于自私。一天,他在舊桐木茶幾上留下了一封信。你好,買張票,隨便哪兒都行;這是身份證,這是票錢。他坐上火車,去了小城,閑逛后選擇在工地上看守建材。他領(lǐng)了工資,買了食物、二手帳篷、手電和一把刀。他走進荒野,望著黑魆魆的起伏的山林。月光下,枝葉的黑影破碎,倉鸮尖叫著飛過。他等待著,和月亮一同下落,沉入深處的溫暖。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說。他緊握著刀,表演刺秦的故事。他的腳下是枯枝,耳畔是風(fēng)過山林的呼嘯。他是荊軻,也是秦王。他在黑暗中凝視,如宗教儀式般肅穆。在一個瞬間,他感到自己是陡峭而充實的。他卸去罪感,知道自己不是因為自私冷漠才這樣,他只是向地殼深處又掘進了絲毫。

      半年后,他回到家,將微薄的積蓄交給妻子。妻子平靜如水。妻子每天早出晚歸,晚飯后有朋友造訪。朋友敲門時,妻子讓他躲進臥室。他聽見妻子在哭,指責(zé)命運的不公,朋友們安慰她。朋友走后,她走進了臥室。他終于醒悟,自己的離開是件好事。妻子開始被其他人同情和理解。他在深夜坐上遠行的火車。他干的最長的一份工作是倉管,地點在深山中。那是個炸藥倉庫,幾十公里內(nèi)沒有人煙。倉庫里只有極細微的“嗡嗡”聲,是電或血流的聲音。你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寂靜。你知道,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寂靜了。不論今后去哪里,你都會在任何事物中辨別出它。它像種子灑落四周,生出郁郁的舞臺。你感到欣喜,取出生銹的刀,奮力刺向那巨大的存在。

      五年前,他最后一次回家。妻子已經(jīng)病重。他想給她安慰,于是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他急切地說著,可話一出口,那些黑暗中真實的瞬間卻灰飛煙滅。陽光照在一盆綠植上,葉片反射著午后的陽光。一座座獎杯。世上充盈著明亮的光。他頹廢極了。妻子松開他的手,嘆息,苦笑。這有什么意義呢?我的大藝術(shù)家,你快告訴我。

      謝橋睜開眼,呼出濁氣,惡心和暈眩襲來。他感到自己仿佛枯枝敗葉,漂在湍流之上。心臟仍在荒涼的體內(nèi)跳動。女孩將額頭緊貼在車窗上,對著夜晚喊話:您睡著了!他說,是的,我隨時都會睡著。他的聲音干澀極了。他為這了無生氣的聲音驚奇,并被它真正喚醒:肉體如同顯影液里的底片逐漸清晰,疼痛是銹蝕的巨錨沉向崖壁,在深處回響;遙遠的疼痛拉扯住肉體,不讓它飄然離去。車行在盤山路上,光柱甩來甩去。落葉不見了。黑暗流動,拍打車的兩側(cè)。下弦月升起,山脊上一排枯瘦的樹影。山后燈光隱隱,是個小鎮(zhèn)??斓搅耍龂@息著說,轉(zhuǎn)頭望向他。車內(nèi)空間逼仄,女孩因嘆息而渺遠。車越過山,轉(zhuǎn)進山谷,一路向下。路面坑坑洼洼,搓衣板一樣。砂石打在汽車底盤上,“噼噼啪啪”,吵得人心煩。司機咒罵起來。高山聳立,路兩邊愈加黑暗,車子如潛艇沉向海底。前方有微弱的光亮,漸漸近了,才看到山的褶皺里是一道巨大疤痕,月下泛著灰光。狐貍走在上面。疤痕將山撕裂,使其顯得脆弱,讓有生命的保持寧靜。這是泥石流的印跡,他知道的。在水壩的工地上看管建材時,他遭遇過泥石流。女孩也盯著那道灰疤,嚴(yán)肅極了。

      謝橋從未想過會與別人一同面對荒野。女孩不能減輕他的孤獨,因為他并不真正關(guān)心她。孤獨者不能同行,否則他們只是虛弱的,他想,人不會真正愛自己的同類。女孩減損了他的驕傲。她曾經(jīng)問他:生活為什么會消失呢?這很好,但還不是真正的時刻。道路平坦起來,沙土路成了柏油路。路旁是機井房、一棵棵榆樹和柳樹、一座座土坯房;接著,是廢棄的廠房、熄滅了燈火的小樓……舊建筑依次出現(xiàn)在光里,黑夜為背景,似一幅意境靜謐的明信片。大河前橫。他看到出租車轉(zhuǎn)彎時河面被車燈光柱劃出了一道明亮的刻痕。他想,女孩說要去渡口,我們在尋找渡口嗎?出租車上橋。他靠近窗玻璃,向下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河水聲。司機降下車窗,瞄一眼手機,點上煙,問:花莊快到了,哪兒下車?女孩說,再往前。司機哼著歌。車過了橋,來到灰撲撲的、安靜的鎮(zhèn)子。路上沒人,野狗在暗處吠叫,夜更高了。兩排路燈亮著,碟形的燈罩下攏出昏黃的光?;▔镉谢◢弾r雕塑:一對男女工人昂首并肩,向前邁出一步;男工人高舉鐵錘,女工人高舉著礦石。雕塑下面刻著三個大字:“拓荒者”。球狀的巨石在半空漂浮,石頭是灰白的,表面布滿環(huán)形的坑洼,像不再發(fā)光的月球。資源枯竭了,聽說很多人走了,司機吐出一口白煙說。女孩說,是的。他再去看時,空中的巨石不見了。車子速度很慢,終于抵達鎮(zhèn)子的邊緣。就這兒,她說。車停了下來。

      夜風(fēng)又干又硬,似有褶皺,帶著煙塵氣,像是有人在抖一件看不見的舊工裝。我沒來過這里,謝橋想,但我到過相似的地方。那是三十多年前,他們坐了一夜綠皮火車,到了一個小鎮(zhèn)。馬上要改制了,團里人人自危。演員顧不上吃飯,化好妝,就在陌生、寒冷的小鎮(zhèn)上奮力表演。工人們戴著礦工帽,空洞的眼睛如同破窗,向著舞臺打開。表演并不理想,他們越是努力,表演就越是虛假和僵硬。變天了,北風(fēng)卷起塵與雪。演員們站在露天舞臺上,嘶吼著,想用自己的聲音壓住風(fēng)聲,可臺詞仍飄搖著消散。于是喜劇變了味,像低聲的自嘲,無聲的怒吼。演員們昂著頭,仿佛向著灰白的天空表演。有工人把玩礦工帽,帽上的燈亮了,又滅了。他看到了。演員和觀眾都在苦熬。演出連失敗都算不上,只是一首絕望的詩。他想起讀過的戲劇史:古希臘戲劇源于酒神節(jié),演員不為觀眾表演,而是為神表演。亙古的悲涼隨風(fēng)雪涌來,他落下眼淚。人在舞臺上竭力用語言為神奉獻,神卻降下了沉默在觀眾中……女孩走在前面,是模糊的紅。她向著遠處發(fā)問:您會表演嗎?他嚇了一跳。他問,怎么了?她轉(zhuǎn)過身,說,我覺得您像演員,沒什么原因,就是直覺。他知道,她在凝視自己。我不會是,他猶豫著說。他和女孩站在小鎮(zhèn)燈火的邊緣:光明處是空曠的舞臺,黑暗的是無人的觀眾席。為什么說我像演員?我期待遇到演員。你為什么期待?

      因為我渴望一個虛構(gòu)的夜晚。它能支撐我。真實在繁殖,向著高處堆積,快要遮天蔽日。我喪失了面對虛構(gòu)的能力。當(dāng)我凝視一部電影、一篇小說、一場戲劇時,它們自動分解成為句子、詞語和字。它們消失了,同生活一樣。我找到了一個方法。我可以即興表演,同一個陌生人。沒人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什么。我們沒有觀眾,也不會有記載。我將不會凝視,也不被凝視。它不會消失。您會同意我的請求的,我們是同類,對嗎?我要一個虛構(gòu)的夜晚。

      那好吧,我們走,謝橋說。他拈出一支煙。給我一根,她憤恨地說,剛才的陳述讓她羞愧。他遞上煙,心想:你沒有喪失虛構(gòu)的能力,你至少欺騙了我;關(guān)于你的祖父、母親和男友,你沒說實話;我聽得出臺詞中的空白。他微笑著,目光穿過女孩,枝葉般伸向遠方。在極度的疲倦中,他感到了輕盈。她問,咱們往哪兒走?他說,向前。她又問,哪是向前?他笑了,覺得輕松,吐出煙圈:告訴你個秘密,往哪兒走都是往前走。

      他們將小鎮(zhèn)留在身后,通往黑暗的道路在月光下結(jié)晶。夜靜極了,偶爾傳來鳥鳴。女孩回望小鎮(zhèn),將煙頭彈飛。小鎮(zhèn)在輕輕搖晃,像水中的影。他望著女孩的身影,心想:游蕩本無目的,像光沒有阻礙;可是光就算穿過透明的介質(zhì),也會發(fā)生了彎折。他偏離平坦筆直的水泥路,走進無邊荒草。他奮力向兩邊劃出半圓,撥開草葉,腦袋昂起,像是游泳一般。身后是簌簌的聲響,他看到女孩也在荒草中劃啊劃啊。阿爾托的名言從他腦海中冒出來:“劇場是萬物創(chuàng)造之源?!辈唬?!什么都不該去想,讓思想沉默,讓她不再凝視。這是命令:現(xiàn)在是即興表演的時刻。讓石子撞出火花,讓恒星寂滅。

      荒草的盡頭是黑色的巨石,石上亮著一盞孱弱的燈。燈照出一片不大的光圈,荒草在昏光中起伏。他直起身子,喘息著,被燈點亮。歡快的溪流流經(jīng)他干枯的身體。他看到了自己。自己變成巨人,從河床上起身,身上掛滿水草。時間在倒流:枯葉回到同一棵樹上,綠意瑩瑩;種子從四面飛向枝頭,成了果實,果實成了花;碎渣浮起,組成了透亮的玻璃杯、嶄新的玩具和房屋;一根絲帶從遠處飛來,血跡脫落,與碎屑組成一盒生日蛋糕。他立在燈下,變得年輕,又一次擁有了魔力。他大聲呼喊:孫女,快跟上,我要乘風(fēng)去了!

      他們站在荒草里,望著燈。他皺眉,指著遠處:那是什么?仿古建筑,女孩說。她接著說:幾年前,政府宣布本地資源枯竭,鎮(zhèn)子要轉(zhuǎn)型,決心打造一個古鎮(zhèn),嶄新的古鎮(zhèn);專家們來到鎮(zhèn)子上,四處考察,發(fā)現(xiàn)了古渡口。他撫摸著石頭。她仰起頭,眼中映著燈光,講了起來:它就是一千年前的古渡,后來河流改道,它便荒廢了;按照計劃,由地企聯(lián)合開發(fā)景區(qū),可項目一上馬便厄運連連;主管的領(lǐng)導(dǎo)落馬,工地出了事故,企業(yè)資金鏈斷裂……現(xiàn)在,整個景區(qū)只剩這一盞太陽能的燈亮著。他放眼望去。未完成的亭臺樓閣只是單薄的黑影,方木料從偽造的歷史中探出,伸進月光。未完成的建筑像腐爛了一般的巨獸。他想,再過一千年,當(dāng)它們被發(fā)掘,就不再虛假,只因它們是遺跡。

      他攀爬到了黑石上,耳畔是風(fēng)吹草葉的聲響,星空繁盛。石頭上刻寫著:“公無渡河”。他奇怪,渡口為何會刻上這四個字?女孩仰頭問,你看到了什么?他說,我看到了它。她問,它是什么?像一只老虎,正熊熊燃燒著,他說。女孩咯咯笑了起來。他真的看到了。它從荒野中緩步走來,盯著他看。

      他在荒野上。月亮沉下去,風(fēng)在闊葉林之上。他離家已經(jīng)半年了。他曾在建筑工地看管建材,現(xiàn)在他在荒野上。他打開手電筒,光柱中飛過一只鳥。潛行的小獸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不害怕,只是疑惑。巨石與烏云是否等重?在那個雨夜,固若金湯的生活破裂了,一切都在巨大存在的目光中懸浮著。他始終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他不論怎么做,都像在扮演另一個人。再后來,他懷疑扮演本身,懷疑語言,懷疑一切的同時,自身也變得可疑。神話可以讓懷疑渙然冰釋。沒有神話,就沒有歷史??涩F(xiàn)在沒有神話。他在黑暗中,刀在手中。他只能刺出去。他想起來了,一盞燈亮著。黑暗是受驚的馬群,蹄子叩打亂石,準(zhǔn)備著逃離。燈都亮了。他鞠了個深躬……

      在燃燒的凝視中,他倒下了。您怎么了?女孩焦急地問。魔力消散了,灰塵般被風(fēng)吹凈。自己是否荒廢了一生?他感到痛苦,望向荒草,幻想千年前的河水。孤燈之下,野渡為不存在的河流堅守。他扭過頭,聽見“咯吱咯吱”的輕響,身體像在下沉,直到?jīng)]入野渡,留下淡影,如一灘水漬。不再是懸浮的箭了。它原諒了他,時間流動了。他正中靶心。去吧,他輕聲說。他的聲音像碎紙一樣在風(fēng)中飄散。我不能扔下您,一起回去吧,她說。他搖搖頭,說,去吧,不要回頭,不要讓我再次消失。一個聲音再次回蕩,讓他愧疚,不死不休。這有什么意義,我的大藝術(shù)家,你快告訴我。他憂傷極了。我是冷漠的,卻將關(guān)愛給了陌生女孩。風(fēng)帶走了他身體里的熱量,他看到自己仿佛發(fā)著幽幽的白光。他想,如果一切是有意義,就讓我看到野渡前的河水。大風(fēng)吹過,古河道上的野草嘩嘩作響,像在放肆地笑。他并未看見河水。去吧,不要回頭,他掙扎著說。這聲呼喊用盡了力氣,他卻覺得身體瞬間變得輕盈。他跳下了石頭,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即興表演結(jié)束了,他該繼續(xù)漫游。不要理會女孩了。他走在荒草中,如行在水上。他不覺絲毫倦怠,仿佛能永遠地這么走下去。當(dāng)他走出昏黃的光圈時,猛地回頭,望見野渡上的燈。他笑了,想起剛還告誡女孩不要回頭,自己卻回了頭?;牟萑缋?,撲打著巨石。黑暗在燈下退卻,裸露出渡口。如果光更亮些,就能見到彼岸了。他瞇著眼,細細觀察著。他忽然看到石頭上躺著個枯瘦的老頭,那正是自己。

      女孩記著老人的話,沒有回頭,走到了馬路上。她走得很慢。她確信老人一定是位演員。她抱緊肩頭,渾身打著顫,感到寒冷和疲倦。月亮離了天心,向遠山沉去。星辰閃爍,如有了呼吸。一輛大貨車開了過來。她讓在路邊。車停在她身邊。司機推開車門,說,小妹妹去哪兒?大半夜的,我送送你吧。她搖頭,不說話,只是在光中微笑。貨車駛遠了,她仍在微笑。簡直是個神話,她想,我的生活是瑣碎的、具體的,不該發(fā)生這樣的事,但我確實擁有了這樣的夜晚。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向陌生人提出這樣的要求,也從未想過會有人同意。她感到了久違的平靜,凝視著夜里的一切,不再擔(dān)心它們的消失。夜風(fēng)干燥冰冷,夾雜著枯葉,朝向她吹來。風(fēng)會經(jīng)過每一個地方,經(jīng)過小鎮(zhèn)的每一條無人的街巷,經(jīng)過金屬廠,經(jīng)過荒草,經(jīng)過廢棄千年的野渡。它們都在風(fēng)中顫栗。即便如此,世界在黑暗中也如其所是。

      她仰起頭,看到天上的紅布。紅布不知從何而來,在空中變幻著形狀,發(fā)出獵獵的響聲。她跟隨著空中的紅布,跑了起來。紅布越飄越遠,她感到冰冷的空氣刺激著自己的肺。她跑不動了,躺在了地面上。她看著天空,心想,一定要記住這個夜晚。她流下了眼淚。這時,風(fēng)小了,紅布緩慢飄落下來。

      幕布降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 程舒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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