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子鈺
在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出長篇小說的“90后”作家中,周愷成了一個特別的名字。不僅僅因為《苔》這部用樂山方言和地方知識寫成的杰作蘊含了極為豐富、令人耳目一新的歷史素材,而且?guī)缀踉谕瑫r寫作的小說集《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譯林出版社,2021年出版)呈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形式特征。與《苔》那種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相反,《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則采用了先鋒性的筆法,并且在各篇之間形成了格式塔般的互文關系,單篇作品中未被完整解釋的事件,在另一篇作品中重新出現(xiàn),并給出答案。盡管形式上有所不同,但《苔》和《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都是關于歷史與暴力的小說,在精神氣質(zhì)上其實又有著一致性,這就讓周愷的創(chuàng)作有了觀念統(tǒng)攝的硬質(zhì)感和總體感。這種理性氣質(zhì)與豐富素材相結(jié)合,在同齡的作者隊伍中可以說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周愷的作品雖然不多,但從目前的成績來看,也許是“90后”作家中最具實力和潛力者之一。
周愷的長篇小說《苔》處理了一個清末發(fā)生在嘉定的綢緞家族故事,如果僅僅從故事題材的發(fā)展角度來看,與一系列家族小說并無大差別,即一個家族如何由盛轉(zhuǎn)衰,伴隨的歷史背景則是清王朝的逐漸衰微。周愷自陳其創(chuàng)作思想并非是歷史進步論,反而是受到了霍布斯鮑姆《原始的叛亂》之影響,此外他也對起了“苔”這個題目感到有些后悔,因為這個題目使人感到是一種擬人化的表達,似乎個體只能任由時代擊打、擺布,而最初是計劃在題目里加入“江河”二字,因為時代也是由人所推動的,正如小說結(jié)尾的纖夫號子:“清風徐來,涼悠悠,年少推船,有苦衷。有錢人在,家中坐,哪曉得窮人的憂。推船人本是,苦中苦,風里雨里,走碼頭。閑言幾句,隨風散。前頭有道牛中灘,行水號子,要緩一緩,只一副櫓板,一塊橈片,只一根纖藤,一根篙桿。那纖藤盛得起,千斤重擔;那篙桿撐得起,萬水千山?!币虼耍伺c歷史的對立統(tǒng)一才是《苔》的中心,既不是地方知識,也不是宿命論。
劉基業(yè)的兩個兒子一個被李普福養(yǎng)大成了資助革命的開明商人李世景,一個野蠻生長成了綠林好漢劉太清。如果說受到《原始的叛亂》影響,那么這兩個形象的塑造就是證明。霍布斯鮑姆在書中列舉了幾種歐洲前現(xiàn)代的暴力組織,分別是綠林好漢、黑手黨、拉扎雷蒂派、安達盧西亞無政府主義者、農(nóng)民共產(chǎn)主義者、都市暴民、勞工教派。其中他將“暴民”看作都市生活的永恒漩渦,曾是石匠的劉太清就是這樣一個角色,這一形象具有強烈的馬克思主義色彩,在工匠行會生活中不斷磨礪的劉太清不僅練就了一雙硬朗的手腳,甚至連面容也發(fā)生了變化,本是雙胞胎的李普福竟也只認得他是“劉歪嘴”,而認不出他是自己的弟兄?!巴嶙臁钡男蜗笫钱惢淖C明,意味著勞動不僅改變了人的能力、思維方式,甚至也改變了人的四肢和五官。盡管在形象構(gòu)思上有著社會學綜合的影子,但周愷并未讓圖譜影響到真實人物的行動?;蛘呤欠伺c商的日常生活之流動,讓兄弟相逢既有批判異化之味,又有傳統(tǒng)宿命的謔與悲。在第六章,劉太清與李世景兄弟相見了,場面并不算得上傳奇。匪首劉太清先是照例去喂譚三姑吃稀飯:
這古怪的一天,正是從譚三姑道出的一句古怪話開始的。
這天早晨,劉太清如往日一樣,先給譚三姑端稀飯去,進了洞子,他把油燈點燃,把稀飯擱到石床邊,跪到磕了三記響頭,然后上前扶譚三姑坐起來。譚三姑瞄他一眼,又自顧自地說著,一邊說,一邊吃。劉太清一勺勺地喂完,替她揩凈嘴巴,又扶她躺巴適,牽歸一鋪蓋。譚三姑忽然睜眼盯到他。劉太清試到喊了聲:“娘?!弊T三姑微微點頭,劉太清便笑了,說:“娘哎,你這一覺困了年打年?!弊T三姑也笑,兩母子傻兮兮地愈笑愈大聲。譚三姑冒出一句:“娘給你們下了面,莫忘了吃?!边@山旮旮頭哪來的啥子面條,她講的仍是糊涂話,劉太清卻一個勁地點頭。?譺?訛
這里有意隱去了話外之意,譚三姑首次向劉太清透露出他有一個兄弟,但劉太清沒有聽出來。及至二人馬上便相見,又是因為李世景上山來,被匪眾所俘,大喊“歪嘴”,其實是拿了米和肉來犒勞山上弟兄。吃酒間,二人密謀劫道清兵,為的是萬全營手中的槍支,以作革命造反之用。此章以劉太清向譚三姑交代為結(jié)尾,母子二人卻互相無法理解對方在說什么。劉太清撕下黃歷,突然發(fā)覺這天是自己的25歲生日,故事到此處與首章形成了呼應,也說明了此刻的準確時間:1910年1月19日(己酉臘月初九)。
整個第三卷較前兩卷有個明顯不同,本卷各章開頭都以年份、月份和事件引出后續(xù)故事,這種敘事方式加快了敘述的速度,或者說造成了一種時間正在加速的閱讀幻覺。不能說這種幻覺必然是一種高超的技巧,在很多讀者那里勢必會引起困惑,同時,第七章的敘事也變得有些模糊,人物的行動被卷入一種激烈而粗糲的時代情感中,不費一番工夫是無法理清其中頭緒的,劉太清與眾綠林的犧牲也因為這個過快的節(jié)奏顯得失去了壯烈,盡管周愷認為“苔”不是擬人的修辭,此處卻不免仍顯出自相矛盾來,他們的死亡實在是太不起眼,這不是“苔”一樣的生滅又是什么呢?素材對于小說而言既是財富也是負擔,終章是對敘事素材的結(jié)算而非對人物命運的審判。《苔》在第三卷第七章的加速體現(xiàn)出了周愷的高超技巧,因為打破舊制度的過程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毀滅”,但在小說中,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毀滅”必須出現(xiàn)在形式中。正是出于這種精密的考量,周愷不得不讓一些人物成為了更重要的主角,其他角色就成了為主要角色而犧牲的次要角色和更次要的角色。好比劉太清和李世景本是平行、自由地發(fā)展起了各自的命運,然而最后卻只有能夠出錢資助辛亥革命的李世景活了下來,成為了控制結(jié)局的主角。如果故事繼續(xù)下去,李世景和稅相臣的矛盾則將進一步被揭示出來,但稅相臣先一步點燃炸藥自盡,把未來的故事交給李世景和劉克禮(李世景逃亡后使用的化名)們?nèi)ブv述。
直到小說的終局,李世景對于辛亥革命仍然是懵懵懂懂,稅相臣扭斷青尻子脖頸的一幕依然在他腦海中揮散不去。推翻舊制度本身對他來說并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信念,而還是抽象的理想,只有稅相臣,這個近代革命者的代表才給他帶來了真實的恐怖。
第七章的開頭非常緊湊,臘月十三日,龔占奇等人帶家伙潛入團練場,場外蹲守的團丁未按指令提前放槍,形勢大亂,造反活動就此開始。正如辛亥革命旗號的矛頭所指,這場造反并非是一場推行民主的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革命,而是反清的民族主義運動。一切亂中有序,偷襲成功后,陳孔白開始念反清檄文,如“我漢人為亡國之民者二百六十年于斯,滿洲政府窮兇極惡,今已貫盈,義師所指,覆彼政府,還我主權(quán)?!逼渲小爸鳈?quán)”一詞頗為突兀,又如“庚子年以降,各國聯(lián)軍瓜分我中國之國土,河山破碎,中原震蕩,辱莫甚焉,人所公知。”真正侵犯主權(quán)的是列強,那么為何以清政府作為革命對象呢?這還是因為哥老會反清復明的淵源,也確實讓它既適合用來做民族主義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又適合聯(lián)合其潛伏已久的傳統(tǒng)民族主義力量,盡管所謂傳統(tǒng)的民族斗爭并不屬于民族主義的范疇。哥老會因為反清的淵源從一個秘密組織演變?yōu)楣_的社會組織,卻也因為執(zhí)著于民族斗爭,而在民國遭到鎮(zhèn)壓?!?911年辛亥革命應該是一個轉(zhuǎn)折點,民國期間雖然政府仍然明令禁止,但并沒有真正采取嚴酷的鎮(zhèn)壓措施。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發(fā)展,袍哥在軍閥統(tǒng)治和戰(zhàn)亂的環(huán)境下蓬勃發(fā)展起來,地方政府已經(jīng)完全沒有力量控制這個組織了?!弊寚裾疀]有對袍哥進行鎮(zhèn)壓的原因,恰恰是他們在辛亥革命中的積極參與,盡管袍哥組織的動機顯示出與反封建目標相悖之處,只是延續(xù)了他們“反清復明”的民族起義性質(zhì),對于抵抗外族侵略則相對比較冷漠。而民族主義革命對民族共同體的追求則是希望通過恢復傳統(tǒng)來創(chuàng)造一個新型的現(xiàn)代政權(quán),用一個隱匿的遠古上帝之關懷,來實現(xiàn)民族經(jīng)濟的穩(wěn)定發(fā)展,令李世景感到恐懼的,正是稅相臣身上的現(xiàn)代氣質(zhì)與袍哥的傳統(tǒng)道義之不統(tǒng)一,這種恐怖氣氛也傳遞給了染坊的大先生,他來給李世景傳口信時,無意中看到了站在李世景背后的稅相臣,令他“毛發(fā)直豎”?!暗皖^的一瞬間脧見那人手頭握著槍,待他告辭時,那人狠狠地瞪著他。”李世景和稅相臣分別代表著近代革命者的兩個層面,一個是精神的,向舊自我的告別;一個是政治的,向舊社會的告別;一個注定猶豫不決,“李世景一邊承受著被遺棄的痛苦,一邊還得替黨人打聽遞送消息。不置死地,無以沖繩。設若別的黨人參加革命是革滿清的命,那李世景真真走上革命之路時的出眾,則是革舊我的命?!??譾?訛一個注定堅定果斷,見有可能出賣足跡的人即便是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也能迅速痛下殺手。稅相臣也并非一開始就非常堅定,他先是對康梁變法感興趣,借革新派的廖汝平推翻了袁山長,甲午后又開始對日本政治感興趣。接受無政府主義思想時,稅相臣還只是堅定要學習日本,“簡直是一副要做日本人的派頭,成天把韃兒盤腦殼頂,使帽兒遮住,說只說日語,寫只寫日文,所言之事亦是東洋國事?!保孔w?訛同學向他推薦蚊學士的文章后,他自己又對此開始感興趣,讀了煙山專太郎的《近世無政府主義》,兩篇文章都對無政府主義的暴力有所批判,但稅相臣卻將之視為儒釋道三家學說的雜糅,尤其是國民的平等必須由排滿,也就是滿漢平等來實現(xiàn)??此剖恰稉P州十日記》以及許佩箬寫于書頁中的“嚴夷夏之別”激發(fā)了稅相臣的民族怒火,事實上民族主義只是其民主主義的出發(fā)點,歸結(jié)點卻仍然是平等,這也是稅相臣與許佩箬的差別。至于李世景,則構(gòu)成了革命者內(nèi)在的反題,他的加入完全是出于無意?!八葲]得仇滿情緒,也沒得遠大抱負,是出于對稅相臣的信任也罷,圖事成后可撈得些好處也罷,甚而僅僅為了增加炫耀的資本也罷,這種種可笑的因素混在一起,使他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革命的一員?!?/p>
三
周愷對1910年1月23日嘉定起義的描寫采用了《戰(zhàn)艦波將金號》中的“雜耍蒙太奇”手法。時間不過是2天,場景不斷切換,時而是龔占奇在童家場偷襲板橋溪、白馬、土主三團,時而是熊克武帶人占領新場。另一邊,福記染坊照例過著營生,只是掌柜的李世景已加入了革命黨的隊伍,三十余個革命黨白天在街上踩水,晚上閉門商議。至于正式交火,也是東西各個戰(zhàn)場皆有涉獵,視點不斷轉(zhuǎn)移。
愛森斯坦在《蒙太奇論》中已經(jīng)談到了自己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差別,也就是電影與戲劇的差別,前者關注運動者的結(jié)構(gòu),后者關注運動者本身。他認為,結(jié)構(gòu)不是細枝末節(jié),而是“藝術作品中關心人的一個方面——要求在最大限度節(jié)省感受消耗的同時獲得明確、清晰和完整的感受”?讁?訛。對電影蒙太奇提出的要求現(xiàn)在也擺在了小說敘事面前,小說中同樣存在著視點撞擊與溶變的問題,這個問題揭示出的是鏡頭后面的鏡頭,也就是關于歷史講述者的鏡頭,在《苔》的第七章里,傳統(tǒng)講故事的人卸掉了偽裝,那個原始的叛亂者劉太清喪生于火海,無政府主義者稅相臣引燃炸藥自盡,賣掉兒子的劉基業(yè)成了個混沌無知的傻子,只有李世景,此時已然懵懵懂懂的李世景活在世上,不斷游移的視角依然使他看待時代變革的憂郁的眼睛,那個未來的總體的小說家,就是李世景本人。講述者采用了復古的語調(diào),佯裝為對一場史詩的描述,而果然到了小說的最后,就變成了描述而非敘述。歷史的本真性和講故事的人一起褪去了偽裝。“有如海上飄游人望見渴求的陸地,/波塞冬把他們的堅固船只擊碎海里,/被強烈的風暴和險惡的巨浪猛烈沖擊,/只有很少飄流人逃脫晦澀的大海,/游向陸地,渾身飽浸咸澀的海水,/興奮地終于登上陸岸,逃脫了毀滅;/佩涅洛佩看見丈夫,也這樣歡欣,/白凈的雙手從未離開丈夫的脖頸。”?輥?輮?訛正如阿多諾在《史詩的稚拙性》中寫道,“細讀《奧德賽》中的這些詩句,破鏡重圓的幸福不僅僅是插入敘述中的一個明喻,而應當作史詩主旨臨到結(jié)尾才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赤裸形式。那么《奧德賽》觀照的正是大海在巖灘上一次次的拍擊,它娓娓地再現(xiàn)了波濤漫涌過礁石,退灘時發(fā)出呼嘯,被濕潤過的地面呈出更深的色澤。這退潮的呼嘯聲就是史詩的聲音,在這個聲音里,明確而堅固之物與模糊而流動之物混到一起,然后又分開。”這種描述是多么符合周愷寫在小說結(jié)尾處扯灘漢的號子,作者說,這是他唯一一處主觀抒情。恰好是這些無意流露的情感,揭示了小說更真實的一面,“那纖藤盛得起,千斤重擔;那篙桿撐得起,萬水千山?!眰€體講述者如果沒有化身總體,又如何講得出那已經(jīng)總體化的歷史?如果講得出總體化的歷史,講述者又怎能掩蓋借助了總體化的力量?因此,《苔》的第七章以其人物命運的突然終結(jié)、快速的節(jié)奏、連續(xù)變換的視點共同為小說畫上了一個批判性的句號,周愷讓我們感到了對那個時代里逝去的生命有了批判性的理解,他們的悲劇既是被動接受的結(jié)果,也是主動創(chuàng)造的結(jié)局;他也讓我們感到了小說在漫長時間的建構(gòu)中,建構(gòu)的是一個虛構(gòu)的小說化的歷史,每揭示出一分敘事時間本身的虛構(gòu)性,也就揭示出一分社會和歷史得以由人之手所創(chuàng)造的復雜。
注釋:
周愷:《苔》,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第509-510頁。
同上,第458頁。
同上,第470頁。
王笛:《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xiāng)村的暴力與秩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7頁。
周愷:《苔》,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第473頁。
同上,第475頁。
同上書,第362頁。
同上書,第422頁。
[俄]C.M.愛森斯坦:《蒙太奇論》,富瀾譯,電影出版社,2003年,第11頁。
[古希臘]荷馬:《荷馬史詩·奧德賽》,王煥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31頁。
Adorno,“On Epic Naivete,”Notes to Literature I,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