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新
一
井魚沒了,這消息像平地一聲雷,把嶺下村的人炸蒙了。
最早發(fā)現(xiàn)井魚沒了的是羊倌馬老憨,他天蒙蒙亮起來擔(dān)水飲羊,發(fā)現(xiàn)井魚沒了,他慌忙丟下水桶,把大半個身子探進(jìn)井里看。他正看呢,寡婦田水枝舞著腰肢一陣風(fēng)走來,見有人撅著屁股趴在井沿上,禁不住尖叫起來。
聽見叫聲,馬老憨抽回身子,一屁股坐到井沿上,“井、井魚沒了?!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成了整話。
“啥,井魚沒了?”田水枝趴到井沿上,撅起屁股往井底看,“好好的咋沒了呢,你不是老花眼了吧?”
“沒了就是沒了,我眼睛明亮著呢?!?/p>
見井里果然無魚,田水枝說:“這可不得了,咱們得趕緊告訴大伙兒去。”
村主任馬寶山昨晚睡得遲,這會兒還在炕上呼呼大睡。他媳婦劉水蓮早起下了點(diǎn)面送閨女上學(xué),面剛下鍋,就聽見外面有人尖著嗓子喊井魚沒了。馬寶山被驚醒,一骨碌坐起來,問誰喊,什么沒了?劉水蓮說好像是田水枝喊井魚沒了。馬寶山的腦袋嗡的一聲,跳下炕,光著腳往外跑。
田水枝從村東喊到村西,把全村人都喊醒了,等馬寶山推開院門,街上已經(jīng)站了很多人。治保主任馬修文看馬寶山,馬寶山一跺腳,說走,去井邊看看。劉水蓮攆出院子,舉起手里的皮鞋嚷:“哎,天塌了啊,你倒是把鞋穿上啊?!?/p>
全村老少烏泱烏泱地趕到老井邊,全都趴到井沿上看。馬修文喊:“大伙讓一讓,馬主任來了?!比藗冮W開,馬寶山探身看幽藍(lán)的井水。
馬修文說:“好像真沒有了?!?/p>
馬寶山喊馬三羊:“三羊,你手腳麻利,快下去看看?!?/p>
“好嘞!”馬三羊應(yīng)了一聲,猴子似的順著井繩溜到井下。
馬寶山問:“三羊,看清楚沒,是不是藏到井底了,扒開石頭縫瞅瞅。”
馬三羊攪動井水答:“沒有!”
馬修文說:“事情嚴(yán)重了,這井有問題。”馬寶山問有啥問題,馬修文湊到他耳邊低語,馬寶山變了臉色,說:“快,封井,保護(hù)現(xiàn)場,事情沒搞清楚前誰也不許打水?!?/p>
聽說要封井,田水枝哎喲一聲說:“我家缸里一滴水都沒存,等水燒飯呢?!?/p>
“可不,我家也等水下鍋呢。”幾個女人七嘴八舌地應(yīng)和。
“吵吵什么,是吃水重要還是人命重要!”馬寶山不耐煩道。
“主任,這話是怎么說的,咋扯出人命來了呢?”
馬修文說:“據(jù)我判斷,井魚沒了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魚被偷了……”
不等他說完,田水枝說:“井魚又瘦又小,那點(diǎn)兒肉還不夠塞牙縫的呢,誰偷它們干嗎。”
“還有一種可能是井水有毒,魚被毒死了。”
毒?村民們都驚呆了,井水有毒,哪來的毒,誰下的毒,為什么要下毒?
馬寶山說:“大伙都散了吧,修文,馬上召集干部去村委會開會,三羊,你在這看井,給我看住嘍,出了問題我拿你是問?!?/p>
“得令。”馬三羊胸脯一挺。
“哎喲,這是哪個天殺的干的好事,這不是禍害人嘛。”田水枝拍著大腿叫罵。另外幾個女人也跟著罵罵咧咧。
“哎,”馬修文說,“事情還沒搞清楚呢,你們發(fā)什么羊癇風(fēng)?!?/p>
田水枝說:“罵,為什么不罵,敢情你家開小賣店,家里不缺水了。”
“我家怎么不缺水了?”
“你家不是有純凈水嘛,一桶一桶的?!?/p>
“桶裝水不用錢啊,都是花錢上的貨?!?/p>
“那不正好,井封了,大伙都得去你家買水,這算盤打得精啊。”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瘪R修文漲紅了臉。
“糖多了不甜,油多了不香,什么意思自己心里清楚就好?!?/p>
“你,我馬修文清清白白做人,你別血口噴人?!?/p>
會計丁為學(xué)插話道:“修文,你沒那意思急赤白臉個啥?!?/p>
“就是,不做虧心事,你急赤白臉個啥?!?/p>
“為學(xué),”馬修文說,“咱們都是村干部,你別跟著和稀泥了?!?/p>
聽眾人吵吵嚷嚷,馬寶山的太陽穴嗡嗡直響,吼道:“不留腦子想想井魚在哪,凈嗆嗆這些沒用的!”他這一吼,村民們都閉了嘴,是啊,平時勺把碰鍋沿也就罷了,井魚沒了才要緊啊。馬三羊抄起一根棗木棍,雄赳赳地站在井邊,不許閑雜人等靠近?!岸忌⒘耍忌⒘??!闭f完,馬寶山背著手往村委會走,馬修文、丁為學(xué)等幾個村干部趕緊跟了上去。劉水蓮攆上來,把手里的皮鞋放到地上,扯馬寶山穿上。
二
嶺下村之所以叫嶺下村,是因?yàn)榇遄幼湓诒P龍嶺下。嶺下村不守河也不守溪,用水只能用井水。聽老輩人講,除了村口這眼老井,嶺下村曾經(jīng)還有幾口井,可說也奇怪,甭管你把井打哪里、打多深,新井用不上幾天就枯了,只有這眼老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人們吃水用它、洗衣用它、澆地用它、喂牲口也用它,百余年下來,這眼井成了嶺下村人的命根子。
老井里的水甘甜清澈,有明白人說井的水質(zhì)好得不得了,不然井里不會有魚。魚不多,多則十條八條,少則三條兩條,也不大,大的杯口大小,小的柳葉粗細(xì),但一年四季都有。同江河湖海里的魚比起來,井魚尋常、瘦小,永遠(yuǎn)不會長大,但在嶺下村人的心里它們值得神靈一般地去膜拜,因?yàn)槔暇撬麄兊拿?,井魚守護(hù)著他們的命根子,現(xiàn)在井魚沒了等于要了他們的命,大伙能不急嗎!
來到村委會,馬寶山坐下,順手端起桌子上的茶杯。馬修文拿起暖瓶給他倒水,晃了幾晃,暖瓶里一滴水也沒有。他去掀水缸蓋,水缸里也沒有水。丁為學(xué)讓馬修文回家拿桶純凈水,算村里賬上。想起剛才田水枝的話,馬修文猶猶豫豫地不肯去。馬寶山說不忙喝水,先研究問題。丁為學(xué)說缺人啊,趙書記不在,其他幾位村委也不在。馬寶山說那就咱們?nèi)齻€研究,修文,你先說說你的看法。
馬修文在外打過兩年工,在村里算得上見多識廣的人,這些年兩口子在村里開小賣店,日子過得頗為滋潤。聽馬寶山征求自己看法,他清了清嗓子說:“我說過了,井魚沒了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有人下毒,把魚毒死了;二是有人偷魚,把魚偷走了?!?/p>
丁為學(xué)說:“老井是咱村唯一的水源,要是有人下毒,除非他自己也不想活了?!?/p>
“所以我認(rèn)為被偷的可能性更大?!?/p>
“井魚是咱嶺下村的命根子,誰這么大膽子偷魚?”馬寶山有些不信,“偷了也沒用,不夠做一鍋湯的?!?/p>
“偷魚不一定人吃,萬一喂貓呢?!?/p>
“扯淡,人和牲口水都不夠吃,哪家還養(yǎng)貓?!?/p>
“怎么沒有,田水枝家就有?!?/p>
田水枝七年前嫁到嶺下村,不到五年就死了丈夫,自己拉扯一雙兒女,日子過得很艱難。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她人又長得俊俏,惹得男人們心癢、女人們妒忌,免不了成為村里茶余飯后的談資,說她睡了誰家漢子、睡了多少漢子,傳得有鼻子有眼兒的。
聽馬修文說田水枝家有貓,馬寶山睜大眼睛問:“真的,你親眼見的?”
“沒,我聽見她家有貓叫?!?/p>
“那就去她家查?!?/p>
“這,誰去查?”
“你是治保主任,當(dāng)然是你去查?!?/p>
“啊,我去?”馬修文縮起脖子。見他通紅了臉,丁為學(xué)捂嘴偷笑。
馬修文家開小賣店,除了油鹽醬醋煙酒糖茶,也為村民代購東西。前年他媳婦李香芹在家里發(fā)現(xiàn)粉底霜、脂粉、口紅一類的東西,本以為是馬修文買給她的,不想這些東西竟然到了田水枝家里。李香芹揪住馬修文鬧,田水枝也把那些東西丟到他家門口,弄得馬修文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如今馬寶山讓他去田水枝家查貓,能不讓他后脖梗兒冒涼風(fēng)嗎。
笑夠了,丁為學(xué)說:“不用查,田水枝家沒貓?!?/p>
“沒貓,你咋知道的?”
“昨天我去她家發(fā)救濟(jì)款,沒見有貓?!?/p>
“那她家哪來的貓叫?”
“那是田水枝家小女兒的玩具,會叫的玩具貓?!?/p>
馬寶山哦了一聲,說沒貓就好。
“欸,我說修文,你又沒去田水枝家,咋聽見她家有貓叫的,說,你是不是又扒人家窗戶了?”丁為學(xué)問。
馬修文漲紅了臉,說:“為學(xué),你別胡說,我啥時候扒人家窗戶了?!?/p>
看馬修文窘得不行,馬寶山說:“既然田水枝家沒貓,嫌疑解除,這頁翻篇。”
田水枝的嫌疑解除了,新的懷疑對象又上來了。村里的懶漢梁五一除了兩條腿的人不吃,蛇、鼠、鳥雀、爬蟲,什么活物在他眼里都是肉,難道是他把井魚偷吃了?丁為學(xué)連連搖頭,說梁五一渾是渾,但沒渾到敢偷井魚。
馬修文說:“怎么不敢,井魚再小也是肉啊。”
“自打趙書記走馬上任,找他談了幾次,梁五一決心改掉懶病。這不,他跟老憨叔學(xué)養(yǎng)羊,趙書記說等他學(xué)會了送他兩只羊養(yǎng)養(yǎng)?!?/p>
“給他羊?”馬修文撇嘴,“那不得被他吃肉喝湯啊?!?/p>
“修文,人是會變的,你別總帶成見看人?!?/p>
“不是我?guī)С梢娍慈耍瑒偛湃迦硕既ダ暇?,我就沒見他人影兒。”
“這就是你錯怪人家了,剛才我聽老憨叔說五一在他家軋草喂羊呢?!?/p>
“他?”馬寶山和馬修文異口同聲地說,“真沒看出來,他變成人模樣了?!?/p>
連續(xù)排除了兩個懷疑對象,三人掰著手指頭算,在村里再也找不出什么嫌疑人了。馬寶山口渴得厲害,舔了舔干干的嘴唇。馬修文說我還是回家拎一桶水吧。丁為學(xué)說打電話讓你家香芹送來。馬修文看了看手表,說她還得在家看店呢,早晨生意好。丁為學(xué)哼了一聲,心里罵了聲財迷。馬寶山干咳兩聲,說算了,我還得堅持住。馬修文掏出一盒香煙,抽出兩支,一支遞給馬寶山,一支叼在自己嘴上。
吸了兩口煙,馬修文說:“既然不是偷魚,那就是井水有毒,魚被毒死了?!?/p>
“你又說有人下毒,這不可能?!倍閷W(xué)反駁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魚要是被毒死的,魚呢,被下毒的人撈去了?”
“有可能?!?/p>
“呵,”丁為學(xué)發(fā)出一聲蔑笑,“這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科學(xué)。”
“那你說井魚是怎么沒的?”
“井水是什么,就是地下水,從科學(xué)的角度講井下必定有暗河,井魚順暗河游走了。”
“呆得好好的,它們?yōu)槭裁匆巫???/p>
“這你得去問井魚?!?/p>
“胡扯,人還能跟魚說話?”
“人有人言獸有獸語,動物能聽懂人言,當(dāng)然能跟人說話了?!?/p>
聽他們兩個互懟,馬寶山暗想,丁為學(xué)說得有道理,沒證據(jù)啊,馬修文說得不靠譜,可查證啊,眼下還是把水先弄清楚為好。他說:“水有沒有毒化驗(yàn)一下就知道了,趙書記原先是水利局的,他在就好了?!?/p>
“趙書記上縣里開會,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倍閷W(xué)說。
“那就報案,讓公安局的人來查?!瘪R修文說。
“呵,”丁為學(xué)又是一聲蔑笑,“咱村是死人口了還是死牲口了,無憑無據(jù),讓公安局怎么立案?”
“那就找證據(jù)?!?/p>
“怎么找?”
三人正嗆嗆,村委會的門忽地被撞開,馬老憨沖進(jìn)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羊、羊、我的羊死了?!?/p>
馬寶山跳起來叫道:“啥,羊死了?怎么死的?”
“吃井水死的?!?/p>
馬修文得意地斜眼看丁為學(xué):“瞧,還說井水沒毒,證據(jù)這不來了。”
馬寶山瞪了他一眼,大步跑出門外。
三
幾個人氣喘吁吁地趕到老井,井邊重又聚集了很多村民。馬三羊哭喪著臉站在井邊,梁五一坐在地上,懷里抱著兩只死羊羔子。
馬寶山問馬三羊?yàn)樯稕]看住井,馬三羊說他早上沒吃飯,尋思回家找點(diǎn)兒吃的,沒想到這么一會兒工夫梁五一就來打水了。馬寶山轉(zhuǎn)向梁五一,問他知不知道井水有毒?梁五一說他看井邊沒人,以為警報解除了,羔子們餓得不行,就燒井水給它們沖奶粉喝,誰知道害了它們。馬寶山一跺腳,說你們啊,凈在這兒給我添亂。
馬修文說:“馬主任,這是好事,有了證據(jù)就可以報案了?!?/p>
馬老憨不干了,吼道:“你說啥?好事?敢情死的不是你家羔子了?!?/p>
“老憨叔,我不是這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家死了羔子你賠?”
“我,我賠得著嘛,又不是我下的毒?!?/p>
馬寶山一揮手:“修文,你打電話給派出所劉所長報案,為學(xué),你跟我去鄉(xiāng)里找錢書記匯報,三羊,你繼續(xù)看井,不許溜號偷懶,再出事我扒了你的皮?!?/p>
井魚沒了足以打蒙嶺下村人,現(xiàn)在井水有毒更要了嶺下村人的命。之所以要命,沒水吃是一點(diǎn),恐慌是另一點(diǎn),所以天沒過晌午就有謠言出來,說井魚沒了和井水有毒因?yàn)槭菐X下村人冒犯了井龍王,發(fā)出異兆懲罰嶺下村人。因這謠言,人們對號入座,很快就聯(lián)想到村書記趙于波要搞的引水工程。
趙于波是年初由上級任命下來的,上任第一天他就強(qiáng)烈地意識到嶺下村要想振興經(jīng)濟(jì)就必須得解決缺水問題。起初他想通過打深水井解決問題,可井打下了,和以往村里那些井一樣沒幾天就枯了。通過勘探他發(fā)現(xiàn),嶺下村這一帶降水少,地下水的儲存量有限,不適合開采地下水。開局不利,趙于波急得滿嘴燎泡。后來他又想出個辦法,聯(lián)系自來水公司,打算通過鋪設(shè)管道引水進(jìn)村。這項(xiàng)工程好是好,但有兩個問題,一是資金需要落實(shí),二是線路需要規(guī)劃,趙于波這陣子忙得腳打后腦勺,一直在跑這些事情。
聽說趙書記給解決缺水問題,村民們來了興致,經(jīng)常聚在街口村頭聒噪。對資金缺口他們談?wù)摰蒙?,這是領(lǐng)導(dǎo)們想的問題,對管道鋪設(shè)他們嗆嗆得厲害,鋪管道嘛,總要開山破土,可以盡情發(fā)揮人的想象力。這樣問題就來了,管線怎么走、從哪走,會不會驚動地下的井龍王?
井龍王在嶺下村具有和玉皇大帝和觀音菩薩一樣的地位,每年的二月二及每月初一村里都要祭拜井龍王,求他老人家保佑老井四季長流,這是風(fēng)俗,作為村主任的馬寶山也得遵守。井龍王心好,受了人們的祭拜,用汩汩的井水施惠人們。今天老井連發(fā)異兆,顯然是井龍王受到冒犯,向人們發(fā)脾氣了,得趕緊讓他老人家消氣才行。
馬寶山和丁為學(xué)從鄉(xiāng)里回來,幾十個老人、婦女,手舉香燭、供果,圍著老井叩拜、禱告,煙熏火燎的。馬三羊抱著棗木棍守在井邊,被煙火嗆得連聲咳嗽。
馬寶山招手,馬三羊三躥兩跳地來到他面前。馬寶山問:“公安來過了?”
“來過了,在村里走訪呢?!?/p>
“馬修文呢,陪公安同志走訪?”
“沒,說是解決大伙的吃水問題,回家賣水去了?!?/p>
“啥,回家賣水去了!”馬寶山這個氣啊,吼道:“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惦記自家那仨瓜倆棗?!?/p>
丁為學(xué)說:“修文賣水也好,有水吃大伙才不心慌。”
馬老憨走來,氣哼哼地說:“坐地漲價,乘人之危,這是人干的事兒嗎?!瘪R寶山問他罵誰,馬老憨說:“馬修文兩口子唄,原先八塊錢一桶的水現(xiàn)在賣十一,十塊錢一桶的水漲到十五,他們咋不明搶?!瘪R寶山啊了一聲說,“我去找他?!?/p>
馬寶山走到馬修文家的小賣店,沒等他進(jìn)門,馬修文迎了出來,低聲說:“馬主任,我送了兩桶水去你家,水蓮嫂子收下了。”
“修文,你發(fā)財了?!?/p>
“我這是給大伙解決吃水難問題,嘿嘿?!?/p>
“那你為啥漲價?”
“沒漲,是原來進(jìn)價就貴?!?/p>
店里傳來田鳳菊的罵聲:“缺不缺德,昧不昧心,小心屎塊子砸腳面、生孩子沒屁眼兒。”
李香芹回罵:“愛買不買,不買我家留著飲牲口?!笨瘩R寶山臉色鐵青,馬修文搓手訕笑。
馬寶山手指馬修文,恨聲道:“你?。 ?/p>
派出所的劉所長和一名年輕警察走來。馬寶山快步迎了上去,問劉所長調(diào)查得咋樣,有沒有線索。劉所長說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井水取樣和死羊羔子他都派人送到縣公安局化驗(yàn)了,很快會出結(jié)果。
送走劉所長,馬寶山的肚子咕嚕嚕一陣叫,想起自己早飯和午飯都沒吃呢。走回家里,直奔水缸,發(fā)現(xiàn)缸里連個水珠都沒有。他喊劉水蓮給他弄點(diǎn)兒吃的。
劉水蓮應(yīng)聲出來,說:“給你煮碗面?”
“下面費(fèi)水,有現(xiàn)成的沒有?”
“家里有水,剛才修文送來滿滿兩大桶水?!?/p>
“送回去,我不吃他家的水?!?/p>
“井水有毒,不吃這水吃什么?!?/p>
馬寶山一甩手,坐在門口賭氣。劉水蓮說:“人家修文哪兒得罪你了?”
“良心不正,水也跟著變味。”
“不就是兩桶水嗎,你別小題大做了?!?/p>
點(diǎn)上一支香煙,馬寶山暗想,今天真是邪了門了,井魚沒了,水又有毒,要命的事都趕到一塊兒了,人要吃水,地要澆水,沒水哪行。要不像馬修文兩口子那樣拉桶裝水,大伙買水吃?可錢怎么辦呢,大伙都不富裕,時間久了誰家撐得住啊,更何況還有莊稼和牲口呢。井水怎么會有毒,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誰的心這么歹毒呢?他在腦袋里一遍遍過濾,怎么也想不出誰會是下毒之人,惱火得腦瓜仁子都疼了。
他正頭疼,丁為學(xué)跑進(jìn)門,連聲說:“水、水、水。”
馬寶山跳起來問:“水又怎么了?”
“好多水,一車水?!?/p>
“啥,一車水,哪來的?”
“趙書記回來了,帶來了一車水。”
四
趙于波是在縣里聽說井魚沒了的,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老井的水出了問題,果不其然,村里很快就傳來井水有毒,毒死馬老憨家兩只羊羔子的壞消息。他給鄉(xiāng)黨委錢書記打電話,錢書記說派出所在查案,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是解決村民們的用水問題。趙于波說自己馬上回村,這問題他來解決。掛斷電話,他從水利局借來一輛水罐車,拉了十幾噸水回嶺下村。
馬寶山趕到村委會前的廣場,看到趙于波在組織村民打水。村民們聞訊趕來,拎桶端盆,排起了長隊(duì)。
馬寶山緊握趙于波的手,說:“趙書記,你可為咱們嶺下村解決大問題了?!壁w于波笑道:“別客氣,馬主任,咱們是一家人啊?!?/p>
馬老憨和梁五一拉來一輛手推車,車上放著兩只大鐵桶。
趙于波說:“老憨叔,多拉點(diǎn)兒,你家羊養(yǎng)得好,回頭傳傳經(jīng)驗(yàn),帶領(lǐng)大伙一起致富?!?/p>
“這沒的說?!?/p>
“五一,多向老憨叔學(xué)習(xí),賺錢娶個媳婦?!?/p>
梁五一眉開眼笑道:“那敢情好,不過你許我的那兩只羊得說話算話?!?/p>
“放心吧五一,忙完這陣子就給你抓羊。”
馬寶山拉趙于波,“咱們?nèi)マk公室聊聊?!?/p>
田水枝擔(dān)著水桶跑來,連連跺腳,說早知道趙書記給咱們送水就不買馬修文家的水了。丁為學(xué)接過水桶,說夠用就行唄,打這么多干嗎。
“去去去,”田水枝說,“你們男人哪知道我們女人多少水夠用?!?/p>
一個女人說:“水枝,人家丁會計還是未婚青年呢,哪知道咱們女人家的事兒,要不你抽空教教他?!?/p>
眾人哈哈大笑,田水枝和丁為學(xué)都通紅了臉。羞不過,田水枝舞著腰肢和那女人鬧成一團(tuán)兒。
來到村委會,趙于波用電水壺?zé)?。馬寶山問趙于波怎么看今天這事,趙于波說眼下最重要的工作是穩(wěn)定人心,別讓大伙恐慌。馬寶山說:“對,我也是這么想的。”
趙于波說:“寶山,剛才我從老井過,看見有人燒香祭井,說井魚沒了、井水有毒是井龍王降罪嶺下村,這不是胡鬧嗎?!?/p>
“這是村里的老傳統(tǒng)了,我也不好說啊?!?/p>
“可有人說是引水工程冒犯了井龍王?!?/p>
“這是胡說,你別介意?!?/p>
“我怕將來引水工程破土動工會遇到阻力?!?/p>
“阻力,哪來的阻力,大伙盼水都盼白了頭,誰敢生事我拿誰是問?!?/p>
“寶山,我們還是應(yīng)該從思想上做工作,讓大伙明白嶺下村的經(jīng)濟(jì)為什么不上去?!?/p>
“這道理我懂?!?/p>
“你懂了還應(yīng)該讓大伙懂,才能讓引水工程順利開展下去?!?/p>
引水工程涉及錢的問題有兩方面,一是工程所需資金,二是后續(xù)用水收費(fèi),為此趙于波奔波于省、市、縣的水利部門、自來水公司等多個部門,腿跑細(xì)了,嘴皮子也磨薄了。經(jīng)他的努力,根據(jù)有關(guān)政策,省水利廳為嶺下村落實(shí)農(nóng)村飲水安全提升資金一百萬元,市、縣兩級政府聯(lián)合劃撥水利改造專項(xiàng)資金一百萬,解決了資金問題。關(guān)于用水收費(fèi),根據(jù)省物價廳、省水利廳聯(lián)合下發(fā)的文件精神,縣自來水公司對農(nóng)村居民生活用水實(shí)行包干水費(fèi)和超量收費(fèi)相結(jié)合的水費(fèi)制度,包干水量按每戶每年六十立方米左右確定,五保戶、低保戶將實(shí)行每戶每月三立方米的水費(fèi)減免優(yōu)惠政策。
趙于波滿以為有這么多優(yōu)惠政策村民們應(yīng)該可以接受了,沒想到村民們已經(jīng)用慣了不花錢的井水,接受不了花錢買水,少不了會風(fēng)言風(fēng)語。趙于波挨家挨戶做動員,嘴皮子又磨薄了一層,可還是有一些人想不通,拿破壞風(fēng)水說事兒。
在趙于波看來這次井水出問題是好事也是壞事,不好是給大伙造成了不便和危險,好是可以警醒人們引水工程迫在眉睫。他算過一筆賬,如果嶺下村通上自來水,既可以發(fā)展養(yǎng)羊和果樹栽培等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也可以吸引客商投資辦廠,何愁經(jīng)濟(jì)振興不起來,功在千秋啊。
對趙于波描繪的藍(lán)圖馬寶山是贊同的,為此他多次沖在前面為趙于波排除阻力,但此時他更關(guān)心的是井魚沒了的問題?!摆w書記,你說井魚為什么會沒?”他問。
“井魚沒了,既可能是人為的也可能是自然的。老井的水是深層地下水,本地區(qū)地下水儲量本來就不大,又用了這么多年,很可能面臨枯竭了?!?/p>
“那井水為什么會有毒?”
“井水有沒有毒得等化驗(yàn)結(jié)果出來再下結(jié)論,也許那兩只羊羔子另有死因呢?!?/p>
“馬老憨是老羊倌了,另有死因他會不知道?”
“如果井魚是被毒死的,那魚的尸體哪去了?被下毒的人撈走了?這不符合邏輯啊?!?/p>
“趙書記,你這說法和丁為學(xué)的一模一樣?!?/p>
趙于波嘿嘿笑。電水壺里的水燒開了,他為馬寶山倒水。馬寶山端起水杯,邊喝邊說這水真甜。趙于波說:“這是自來水嘛,凈化過了的,干凈、衛(wèi)生,以后村里就能天天喝上這水了?!?/p>
馬寶山說:“那敢情好了。”
喝飽了水,兩人走出辦公室。沒等出村委會,馬三羊丟了魂兒似的跑來,喊:“井、井、井?!?/p>
“井又怎么了?”馬寶山問。
“井干了,”馬三羊說,“起先我沒注意,后來發(fā)現(xiàn)井水一點(diǎn)點(diǎn)少,現(xiàn)在井底的石頭都露出來了?!?/p>
“啊,”馬寶山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喃喃地說:“怎、怎么會這樣?”
五
井魚沒了,井水有毒,接下來又是井水干了,這三件事像三記組合拳,徹底打蒙了嶺下村人,天黑下來了人們還圍在井邊兒。有人詛天咒地,有人焚香禱告,馬寶山呆坐在井沿兒上,身上濕漉漉的。
丁為學(xué)說:“馬主任,一天沒吃飯,你回去歇歇。”田水枝說:“對啊,回家讓水蓮下碗熱湯面,暖和暖和身子?!?/p>
馬寶山?jīng)]有應(yīng)聲,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就仨字,怎么辦?剛才他下井查看,見井干涸,瞬間就眼冒金星了,還是丁為學(xué)等人把他弄上來的。他想不明白,老井已經(jīng)用了上百年了,為什么突然就干了呢,難道真的是井龍王發(fā)威,懲罰嶺下村人?不會,不會,這是封建迷信,我不能這么想,可不這么想又有什么更好的解釋呢。
馬老憨說:“寶山,按老規(guī)矩祭井,求井龍王賜水吧。”幾個老人也隨聲附和:“對,祭井,沒別的法子。”
馬寶山看向丁為學(xué)和馬修文,丁為學(xué)搖頭,馬修文點(diǎn)頭。按老規(guī)矩祭井,一要在井前點(diǎn)九柱高香恭迎井龍王下凡,全村老少行三叩九拜之禮;二要為井龍王進(jìn)獻(xiàn)祭禮,供上三只羊、六只雞、九瓶酒給井龍王享用;三要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念祝文,求井龍王保佑嶺下村井水長流。祭井勞民傷財不說,還是迷信活動,能搞嗎?
見馬寶山猶豫,馬修文說:“馬主任,快拿主意吧,晚了井龍王真發(fā)怒了?!?/p>
“這……”馬寶山點(diǎn)上一支煙,狠狠抽了一大口。
丁為學(xué)說:“馬主任,再等等,趙書記去勘察,馬上就回來了?!?/p>
馬修文說:“勘查,勘查有什么用,能把井水變回來?”
“趙書記在尋找科學(xué)的解釋,有了科學(xué)的解釋才能找到科學(xué)的辦法?!?/p>
“科學(xué),科學(xué),你少拿科學(xué)唬人。老輩人不講科學(xué),井水四季長流,你這滿嘴講科學(xué),井魚沒了,井也干了?!?/p>
“這是兩碼事?!?/p>
“這是一碼事?!?/p>
馬寶山站起來把手一揮,說:“好啦,你倆別嗆嗆了,準(zhǔn)備祭品,祭井?!?/p>
“好,我去準(zhǔn)備東西?!瘪R修文喜滋滋地拉李香芹回家。
丁為學(xué)說:“馬主任,你再考慮考慮?!?/p>
“不用考慮了,井里出水要緊,祭井?!?/p>
他的話音剛落,趙于波擠進(jìn)人群,大聲說:“寶山,不能祭井。”馬三羊跟在趙于波后面,高高舉起手里的塑料袋,大聲喊:“找到了,找到了,趙書記帶我找到井魚了?!?/p>
見井干了,趙于波立即前去勘察,如他所料,老井連接的地下水源由于抽取大于補(bǔ)充,水位逐年下降,到達(dá)一定極限自然干了。至于井魚沒了,因?yàn)閯游飳ψ匀画h(huán)境的變化往往比人類先知先覺,井魚們覺察到井要干了,提前游向了地下暗河。他和馬三羊在盤龍嶺下的石洞里找到地下暗河,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三條井魚。
聽趙于波這樣解釋,馬寶山將信將疑:“這是真的?”
“你不信我還不信科學(xué)?事實(shí)擺在眼前了嘛?!?/p>
“我信?!瘪R寶山說,“不過還有個問題,老憨叔的羊羔子被毒死是怎么回事?”
趙于波問馬老憨和梁五一,那兩只羊羔除了井水還吃別的東西沒有,死前有什么反常癥狀。梁五一說沒什么反常癥狀,就是前幾天打完耳號(在羊的兩耳上剪缺口,作為羊的個體號)羊羔子有些打蔫兒。
“打蔫兒,不會是病了吧?”
“對,是病了,羊是病死的,不是被毒死的?!彪S著話音,劉所長與鄉(xiāng)黨委錢書記走進(jìn)人群。
“錢書記,”馬寶山迎了上去,“這么晚,您怎么來了?”
“村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能不來嘛?!卞X書記轉(zhuǎn)向村民們說,“對不起,鄉(xiāng)親們,鄉(xiāng)里工作忙,我現(xiàn)在才來。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經(jīng)過縣公安局的技術(shù)人員檢驗(yàn),嶺下村的井水沒有毒。”
沒有毒,沒有毒羊羔子是怎么死的?馬寶山疑惑,村民們也交頭接耳。劉所長說死羊羔子經(jīng)縣公安局解剖檢驗(yàn),死因是破傷風(fēng),不是中毒。
“啥,破傷風(fēng)?”馬老憨一屁股坐到井沿兒上,“怪我,怪我,羊羔子打耳號后容易破傷風(fēng),我怎么含糊了呢?!?/p>
馬寶山一拍大腿:“老憨叔欸,虧你還是個老羊倌,鬧出這烏龍?!?/p>
錢書記說:“好了,現(xiàn)在原因查明了,大伙可以安心了?!?/p>
馬寶山說:“錢書記,井沒水了,沒法安心。”
錢書記一推趙于波,讓他給大家講講引水工程的情況。趙于波剛要開口,馬修文兩口子扛著香燭、酒瓶等物跑來,說:“馬主任,祭品都齊全了,什么時候祭井?”
“祭井,祭你個鬼哦,現(xiàn)在大伙要聽趙書記講引水工程?!碧锼ν崎_他們兩口子。
錢書記說:“馬修文,你這個治保主任不忙治保,倒忙起祭井來了。”
“這,這,”馬修文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馬主任讓我準(zhǔn)備的?!?/p>
“寶山,你不想法帶領(lǐng)大伙發(fā)展經(jīng)濟(jì),反倒搞這些邪門歪道的東西,還是個黨員干部嗎?”
馬寶山漲紅了臉:“錢書記,我錯了,你處分我?!?/p>
“你的問題過后再說,現(xiàn)在需要你配合趙書記把引水工程推進(jìn)下去,早一天讓鄉(xiāng)親們用上放心水?!?/p>
“放心吧錢書記,我一定好好配合趙書記,將功補(bǔ)過。”
趙書記讓趙于波再講,趙于波說還講啥呀,明天就破土開工,甩開膀子干吧。
“說得好,”錢書記說,“咱們就該甩開膀子干,才不辜負(fù)村民對我們的期望。大伙都散了吧,回家好好休息,明天跟趙書記去挖溝鋪設(shè)管線,爭取提前完工?!?/p>
村民們齊聲說好。
夜色深沉,一輪明月掛在天空,把老井周圍照得通亮通亮的,人們圍在井邊兒久久不愿離去。趙于波和馬三羊打開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將三條井魚放進(jìn)一只水桶里,井魚歡快地在水里游來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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