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 張永

阿木? 9歲

性格堅毅內(nèi)斂，情感細膩，善于站在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

阿依? 5歲

心思敏感細膩，上學前后性格變化大，是個護食的小“吃貨”。

蔣一舟老師? 28歲

性格溫柔有耐心，為了大山里的孩子，無怨奉獻青春，如松竹般堅毅。

黃正陽? 9歲

性格開朗跳脫，情感豐富，富有愛心。

村支書楊宜? 38歲

經(jīng)常裹著查爾瓦行走在村落山間，像一位風雨無阻的俠客。

吳健華老師? 45歲

學生口中的“黑面神”，實則內(nèi)心溫柔，笑起來眼睛瞇成長線。

第一章? 蒿草的味道

阿木放學是跑回家的。

幾滴汗順著眉梢滾進眼角，阿木疼得有些張不開眼。

等歪歪扭扭的山路被遠遠甩在身后，山坳口就露出了一個斜斜的檐角兒。額頭亮涔涔的汗來不及擦，阿木連忙鉆進了家門。

屋子里黑壓壓一片，站了幾個村里人，正低聲跟爸爸說著什么?；椟S的油燈在角落里忽明忽暗，斑駁的土墻映出幾條手舞足蹈的黑影來。

“阿普（阿普： 彝族人民對祖父的稱謂）！阿普！”

阿木蹲在床前，輕輕拉著爺爺枯柴般的手指。

爺爺?shù)难矍騽恿藙樱簧w在皺巴巴的眼皮下，好像兩顆緩慢轉(zhuǎn)動的小豆子。等眼睛張開了，眼球上卻覆著霧蒙蒙的渾濁。

“阿木……”

“阿普！我放學了，還帶了奶糖回來。你快吃，吃了就不難受了！”

阿木撕掉彩色糖紙，把奶糖小心地喂到爺爺嘴邊。

爺爺看著阿木，呼出的氣跟拉風箱一樣響。

“阿，阿普，不吃……給妹妹……”

阿木扭頭，看到妹妹坐在床邊，兩根羊角辮兒歪著，一雙眼睛卻又大又亮，像是浸了水的葡萄，正巴巴兒地盯著自己手里的奶糖。

阿木揉揉妹妹的頭發(fā)：“阿依乖，等阿普的病好了，哥哥的奶糖都是你的。”

“咳咳！咳咳咳！”爺爺忽然大咳幾聲，然后嘴唇猛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古怪的呻吟。

“你們兩個快回屋，莫要鬧你阿普！快走快走！”

媽媽扯了一下阿木的手臂，奶糖滾到床腳邊上，阿木想撿起來，媽媽卻拉著他和妹妹往隔壁的屋子趕。不過沒走兩步，妹妹忽地掙開媽媽，跑回木床邊，一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奶糖就往嘴里塞。

木門關(guān)上了，阿木牽著妹妹的手，透過門縫往爺爺?shù)奈堇锟础?/p>

媽媽手里拿著幾根青蒿，沾上清水灑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嘴里咿咿呀呀地低聲念叨著什么。門縫忽然擠進一陣風，油燈里的火被吹得跳動起來，在墻上映出一條影子，像跳舞的黑妖怪。爸爸坐在床旁邊，眉毛緊揪，嚴肅的面孔被火光映得黑紅一片。

很快，有干枯的蒿草燃燒的味道從門縫里飄進來，混著屋檐水的氣味兒，有股淡淡的土腥味兒……

當天漸漸冷起來的時候，爺爺就有些不對勁兒了。

平日總愛去村里溜達的爺爺忽然不愛出門了，變得喜歡待在火塘前一動不動，也不怎么說話。媽媽說秋天冷起來了，老人家不愛動彈，外頭的山路上早晚都下了白霜，老出去走動也不安全。

但是前天吃晚飯的時候，爺爺忽然栽倒在地，怎么也喊不醒，嘴皮泛著不正常的紺紫色，手里捏著的土豆?jié)L到地上，沾了一圈灰。爸爸趕緊把爺爺扶到床上，阿依嚇得大哭起來。爺爺?shù)氖诸澏吨?，爸爸沉著臉對媽媽說，怕是中了邪，然后披上查爾瓦（查爾瓦：彝族服飾。它形似斗篷，長至膝蓋之下，下端飾有長穗流蘇）冒雨去村子里請畢摩（畢摩：彝族文化中，專門替人禮贊、祈禱、祭祀的祭師）前來驅(qū)邪治病。

一連兩天，家里都縈繞著蒿草水汽的味道。

石頭被燒得滾熱之后，和青蒿一起放進水中，一陣苦香就隨著蒸汽彌漫了整個屋子。味道有時很淡，但有時又濃又苦，熏得阿木睡不著覺。

喃喃的低唱在阿木的夢中回旋，偶爾會響起清脆的鈴聲。阿木以為自己被夢迷住了，但是猛地一扭頭，又從門縫里看見爺爺屋里亮著火光，吟唱聲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門來。

驅(qū)鬼的時候，爸爸不讓孩子進屋，媽媽則把尖尖的麥穗用線拴著，掛在阿木和妹妹的胸口，說是用來避鬼的，千萬不能摘下來。阿木摸著胸口的麥穗，抿緊嘴巴。他從來沒有見過鬼，但也知道鬼是害人的壞東西！

他寧愿這燒蒿的味道再濃些，把纏著爺爺?shù)膲墓矶稼s走！

但，要是趕不走，又該怎么辦？

屋子里又傳來爺爺大聲咳嗽的聲音，他咳得幾乎停不下來，同時還伴隨著劇烈的嘔吐聲。

爸爸連忙給爺爺順氣。這時，門外突然有人在喊爸爸的名字，阿木一聽，就知道是村子里那個最愛管閑事的楊叔。

阿木看到楊叔擰著濃黑的眉毛，怒氣沖沖道：“我今天才聽徐方說起這件事，不然，都曉不得你的阿達（阿達：彝族人民對父親的稱謂）病成這個樣子咯！徐方還說勸都勸不動你，老人家這樣拖著，要不得??！快點兒把人背起下山，我打電話喊了縣城的朋友過來接人去醫(yī)院！搞快點兒！”

“楊大哥，我都喊了人趕鬼了，鬼走了，我阿達就好了?！?/p>

“莫說鬼不鬼的，去醫(yī)院看了，病才好得快?！?/p>

阿木爸爸垂著頭，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這幾天，爺爺?shù)牟】雌饋硎窃絹碓絿乐亓?，他心里也隱隱有些不安。

“跟你說了，要相信科學，人得病了要是都因為有鬼，那醫(yī)院開起來是干啥子的？醫(yī)院治好的大病小病，都是靠趕鬼趕走的?。俊?/p>

“楊大哥，你也曉得，我們屋頭沒得幾個錢……”

“莫說這些！先把你阿達背起走，錢我給你墊，我喊的朋友應該快到山腳腳下咯。人家半夜爬起來幫你，你不能讓人白跑一趟嘛?！?/p>

爸爸咬咬牙，也不多考慮了，直接走到爺爺床邊：“阿達，我現(xiàn)在就背你下山去看病。”

爺爺喘得厲害，這會兒卻像忽然松了一口氣一樣，能開口說話了。

“我，我不去。你煮兩個蛋給我吃嘛……吃了，就好咯。”

爺爺說得很慢。阿木爸爸耐心聽爺爺說完，然后勸道：“阿達，我先帶你去醫(yī)院看病，等你好了，回來就給你煮雞蛋吃。”

“不去哇，去不起……吃蛋，就好?！?/p>

阿木家養(yǎng)了三只母雞，平時雞蛋攢上一兩個月都舍不得吃，要拿到山下去交換一些日用品，逢過大年的時候才會一人煮上一個，算得上是很稀罕的食物了。

爺爺?shù)穆曇纛澪∥〉模贿^，這回爸爸沒有聽他的，而是十分堅決地要背爺爺下山去看病。他拉著爺爺坐起來，轉(zhuǎn)身要背爺爺，楊叔趕緊上前搭了一把手。爺爺身上早就沒了力氣，只能趴在阿木爸爸的背上嘆氣。

“我不去哇……不去……”

楊叔安慰著爺爺：“老爺子，去醫(yī)院看了，你就好起來了，到時候，你又能在村子里頭到處耍了?！?/p>

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阿木突然沖出來：“阿達！我也跟你們?nèi)ィ　?/p>

媽媽立即拉著阿木的手臂：“阿木，別耽擱你阿達，回屋去！”

“我要去！外頭天這么黑，路又不好走，我去給阿達照路！”

阿木手里握著上學用的小電筒，跑到爸爸跟前，拉著爺爺?shù)囊陆恰?/p>

楊叔說，他會送爸爸到鎮(zhèn)上去。但是，阿木抿著嘴，又倔又犟，誰勸也不答應。

那可是他的爺爺??！

爸爸長嘆了一口氣，然后同意讓阿木跟著。

大山綿延，如同在黑暗中蟄伏的野獸。蜿蜒的山路在兩旁雜草的遮掩下，叫人看不真切。

大山里的路，都是山里人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窄窄的一小條，兩邊野草蔥蘢，但你就能認出那條路來。不過，青葉村地勢崎嶇，即便大家走的已經(jīng)是最便捷、最好走的路，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踩中某個隱蔽的窟窿。

楊叔打著手電筒走在爸爸前面探路，阿木就跟在爸爸身后照明。

兩只手電筒發(fā)出的光芒幽微，在磅礴昏暗的大山里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很快就走得滿頭大汗，衣衫濕透了。只聽到野草刮過褲腿的沙沙聲，爸爸越來越重的喘息聲，還有爺爺時不時的哀嘆聲。

大家都想著再走快一點兒，快些到山下。

青葉村在大涼山深處，又遠又偏。村里沒有衛(wèi)生所，村民們平時有個什么小痛小病忍一忍、挨一挨就過去了，再不濟，上山找點兒藥草，要實在病得嚴重了，才會下山看病。鎮(zhèn)子離村子遠，得先走上十幾里的顛簸山路下山，再沿著土馬路走上個二十來里才到鎮(zhèn)上。運氣好的時候，可以遇到載人的牛車，省下幾步腳力。

走了一個小時，山路越來越陡，阿木幾乎要手腳并用地攀著走了。即便是山里長大的孩子，此時面對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的山路，阿木也有些吃不消了。

汗水不斷從額頭滾進眼睛里、脖子里，用手一揩，不知道沾了什么東西的手就把眼睛揩得生疼。不過，阿木愣是一聲不吭，好幾次他實在扛不住想停下來，但回頭一看到爺爺，就強迫自己繼續(xù)向前。

阿木拼命地揚著腦袋看向前方，卻連一星半點兒的山路盡頭都看不到。

這一段路，楊叔和阿木換了位置，阿木在前面探路，楊叔跟在爸爸后面，這樣，如果路太陡，楊叔就可以托阿木爸爸一把。

在這樣漆黑的掙扎中，天上竟然又下起了細密的小雨，落在臉上像小小的雪粒，沁涼沁涼的。

“楊叔！楊叔！給我阿普披件衣服遮著雨吧。”

阿木脫下外套，要楊叔給爺爺披上。楊叔害怕阿木凍著了，本想拒絕，但一看，自己和阿木爸爸因為出門急，都只穿了一件單衣，再脫就得光膀子了。楊叔只好接過衣服搭在爺爺頭上，然后又安慰爺爺：“老爺子，你撐著點兒，有什么不安逸的地方就說出來，我們很快就下山了?！?/p>

爺爺?shù)偷偷匕@了一聲：“我就說，不去醫(yī)院啊……我吃個蛋，睡一覺就好了，你們非要去……”

爸爸沒有說話，托著爺爺腿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一些，然后繼續(xù)悶頭前進。

雨并沒有下很大，但路很快就變得泥濘濕滑，一腳踩下去全是稀泥，這無疑加大了趕路的難度，三人的腳步又不由得慢了下來。

阿木努力把路邊的草撥開，好讓爸爸看得更清楚一些。黑暗中，他眼前一片渾濁，口鼻彌漫著土腥兒味，雙腿機械地移動著。他不愿意停下來，也不敢停下來——停下來就走不動了。

“阿木！”

背后忽然傳來楊叔的一聲大喊，阿木立即回頭，然后就眼看著爸爸往旁邊的草叢里倒去，楊叔一手攀著路邊的樹，一手抓住爸爸的手臂。

“阿木，快過來拉一把！”

阿木立即扔了手里的木棍，拔腿跑過去，一屁股溜到斜坡下，然后，伸手用力托住爺爺?shù)暮蟊场?/p>

阿木爸爸一只手緊緊托著爺爺，另一只手抓住路邊的茅草，三人總算是爬了上去。楊叔和阿木爸爸開始輪流背爺爺，阿木走在最后面，臉上濕漉漉的一片，不知道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

阿木抬手抹了把臉，仰頭只看到一片渾濁漆黑的天空。

不巧，小小的手電筒掉在了稀泥里。阿木趕緊把它撿起來，一邊走一邊在衣擺上擦了擦，重新打開，好在還能用。不過，可能因為浸了水，電路不是很穩(wěn)定，燈光一閃一閃的。

等下山走到土馬路的路口時，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之后了。

楊叔喊來的牛車就停在路邊等他們。爸爸和爺爺上牛車后，阿木也抓著車轱轆想要爬上去，爸爸卻說：“阿木，你回去?！?/p>

“我不干！我也要送阿普去醫(yī)院?！?/p>

“你一個娃兒，去了能干啥子？快回去！”

“我不！”

“這車就這么大，能帶幾個人？你不要耽擱你阿普去看病?！?/p>

楊叔拍了拍阿木的肩膀：“阿木乖，這個牛車帶多了人就跑不快了，阿普去醫(yī)院就去得慢。阿木跟楊叔回家?！?/p>

阿木張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爺爺，拉了拉爺爺?shù)氖?，然后低下頭去。

等看到牛車消失在了路口，阿木才跟著楊叔往回走。

爺爺是兩天后回來的。阿木再也沒見他張開眼睛，也沒聽到他大聲咳嗽了。

他聽到爸爸對媽媽說，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說治不了，爸爸就帶著爺爺連夜趕去了縣城的醫(yī)院。到了縣城，醫(yī)生說爺爺是嚴重的腦溢血，來晚了……

阿木連著好幾天沒有去學校上課。

他坐在爺爺?shù)拇策?，安靜地張著大眼睛，仰頭去看屋中彩色的雕刻裝飾。

那是爺爺前不久才給家中的家具木框新雕的花紋圖樣?；B蟲魚，爺爺都刻得活靈活現(xiàn)，他曾是村子里最會雕刻的巧手。線條流暢的，是俏生生的葡萄藤;孔武有力的，是山鷹利爪;還有那只可愛的狐貍，是阿木跟在爺爺身后，親自涂的顏色……

阿木想，爺爺怕是再也不能帶他一起雕花刻圖了。

村里的人來來去去，說著些他聽不懂的話，有的人哭，有的人笑。

阿依緊挨阿木坐著，一會兒看看爺爺，一會兒又看看阿木。阿依拉拉哥哥的手，但是哥哥沒有跟她說話，阿依只好去看墻角那幾只正在搬家的螞蟻。

阿木想起以前爺爺教他編過的小螞蚱，于是找了些苞谷葉子，坐在床前一只一只地編起來，編好了就放在爺爺?shù)拇惭厣稀?/p>

沒過一會兒，屋子里忽然涌進來很多人，媽媽開始哭起來，然后，她拉拉阿木的袖子，說爺爺帶了他這么久，阿木有點兒孝心也該為爺爺哭一哭。但阿木看到滿屋子都是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圍在爺爺?shù)拇睬埃褪强薏怀鰜怼?/p>

媽媽開始罵他，然而阿木的眼睛又干又澀，根本不可能哭，他只感到害怕，說不出來的害怕。

屋子里鬧哄哄的，什么聲音都有，還有人在唱著什么。

阿木頭暈目眩，什么都看不清、聽不清。

這時，阿依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兩行眼淚從她的臉上流過，留下兩道灰不溜秋的淚痕。她那雙在地上玩過螞蟻、沾著泥巴的手，不停地在眼睛上揩，弄得一臉都是濕漉漉的污濁泥灰。

然后，爺爺被抬出了屋，阿木被推拉著跟著上了山。

莊嚴肅穆的畢摩念誦著《指路經(jīng)》，風刮過山峰，在耳畔呼啦作響。

高高的柴禾堆已經(jīng)搭好，爺爺被放在了上面。

所有人都圍在爺爺?shù)乃闹?，鞭炮聲在不遠處接連響起。

阿木張大著眼睛，當看到大火逐漸燃燒起來的時候，他的嘴角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眼角也忍不住跟著用力下撇。然后，聲嘶力竭的哭聲從阿木的嘴巴里爆發(fā)出來，眼淚也像是泄了洪的大水，奔涌而出。

“阿普！我的阿普！阿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