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1.考場

在A、B、C和D同一條戰(zhàn)線上的四個坐標點上空，鉛筆頭逼近0.5厘米的高度，黑洞洞的石墨鉛究竟會對哪個坐標點予以強勢攻擊，留下一處宛如黑洞的炸點？0.5毫米碳素筆在試卷這片雪白的陣地上，挖出一道道黑黢黢的戰(zhàn)壕，橫折豎彎鉤的字邊和字角，儼然是一簇簇密密實實的鐵絲網(wǎng)，令人窒息。沙沙沙的戰(zhàn)斗之音此起彼伏，濃重而又無形的硝煙彌漫在紙筆之間，時而翻紙的聲響好似一枚枚重型炸彈，蕩起一陣氣氛緊張的漣漪，沖擊著天磊堅不可摧的陣地。

“偵查過A、B、C后！”天磊將攻擊點落在D上，完美地錯過了正確答案，勝券在握般地抓住了戰(zhàn)場主動權(quán)。

錯誤的答案才是天磊的答案。這場十二年磨一劍的考試，對考生們猶如生死之戰(zhàn)，對天磊同樣重要，他想改變后果，看見看不到的結(jié)果！

一個月前，天磊已經(jīng)知道高考結(jié)果及其后果。不久之后，他會以很高的分數(shù)被夢寐以求的名牌大學生物計算機學院錄取——會提前兩年完成本碩博連讀課程——會有兩項人工智能（AI）方面的研究論文發(fā)表在國際權(quán)威刊物上，引起業(yè)界極大反響——會在留校任教與著名實驗室、科技公司之間做出令人艷羨的抉擇——會在伍爾斯索普莊園，那棵砸牛頓的蘋果樹下慶祝三十歲生日——會成為親朋好友眼中的人生贏家……會在四十歲時突然頹廢，沒了夢想的激情，缺了奮斗的動力，會因酗酒鬧事，犯下大錯而鋃鐺入獄，從此跌入人生黑洞，如答題卡上的黑點，黑得令他驚恐，一生都洗不掉的污點。

“它不是我的人生答卷！”天磊認認真真地答完了試卷上的每一道題，不動聲色地計算出自己的分數(shù)會不偏不倚地名落孫山，會在不引起太多人懷疑的情況下，以發(fā)揮失常的借口秘密改變?nèi)松?jié)點，也會被熟悉他、猜忌他的師生們遺忘。

天磊確信無比，如同他第一次接觸AI萬能模型。

三年前的一天夜里，鵝毛大雪將路燈下的回家之路變得像一張望不到盡頭的試卷，白森森的路令熬過晚自習的天磊極不舒適。他需要到江邊透透氣，江面上沒有白色。

漫步在江邊的步道間，凜冽的寒風簌簌地吹打在凌寒綻開的梅花叢中，為天磊攔截了一波又一波的江風，他的雙手是溫暖的。

“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shù)學使人嚴密，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學、修辭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碧炖谙肫鸱艑W前，班主任引用培根的話，告誡大家“知識改變命運”，抓緊一切時機學習。

弗朗西斯·培根是英國唯物主義哲學家，實驗科學與近代歸納法的創(chuàng)始人，又是給科學研究程序進行邏輯組織化的先驅(qū)，他的名言“知識就是力量”激勵了無數(shù)人。天磊的命運早已注定，他是知識的絕緣體，初中畢業(yè)就去電子廠就業(yè)，成為藍領(lǐng)工人，憑體力和技術(shù)賺錢，養(yǎng)活相依為命的媽媽。

“哎，煩人的課堂！”天磊深深地吁氣，氤氳的白霧迷失了他的視線。

忽然，“碰——刺啦——”一串刺耳的緊急剎車和撞擊護欄的巨響，伴隨金屬刮擦和撕裂的聲音，猛然出現(xiàn)在前方。

梅花顫栗，雪花激蕩而起，天磊立即奔跑過去，發(fā)現(xiàn)一輛黑色轎車撞碎護欄，懸在高高的江邊護堤上，車頭被撞得嚴重變形，深深地凹陷處，白色的安全氣囊正在嗤嗤地癟下去，逐漸露出駕駛位上的一位驚魂未定的男人，他的下半身卡在座位上，上半身隱隱抽搐，微微抬起的頭，露出一幅蒼白的陌生面孔，深邃的目光如刀斫在天磊的身上，顫抖的嘴角滲出洇紅的血。

“我，我來幫你！”天磊焦急地站在車邊，準備拉開因擠壓而變形的車門。

“不，不！”男人嘴唇微動，喘著粗粗的氣息，緩緩地舉起右手，從副駕駛下拉出一只黑色皮箱，艱難地提到左側(cè)，輕輕撞擊車門玻璃，示意天磊接住手提箱。

天磊找來一顆錐形鵝卵石，將石塊放在玻璃右下角，兩只皮手套裹在右拳上，連續(xù)擊打石塊。車門玻璃瞬間爆碎。

“孩子，拿上它！”沾著點點血跡的手將炭黑色小手提箱放在車門框上，“快走！”

“??？”天磊被嚇住了。

“別，別管我！”男人把小手提箱推向天磊，祈求的目光、微笑的臉頰，艱難地說出一句話莫名其妙的話，“命運與你同在！”

車子在晃動，在向下滑動，天磊覺得這種偶遇是電影中才有的橋段，難道神秘人正在遭遇壞人追殺嗎？

“跑??！”男人以命令的口吻大喊一聲，血漬濺到了天磊的臉上。

天磊嚇得魂不附體，立即抓起手提箱，不顧一切地逃走，跑進了大雪浸泡的黑夜中，身后傳來沉悶的墜落聲，好像一塊石頭掉入江水里。

天磊把小手提箱塞入書包里，站到小區(qū)門口的夜行通道口。門房老李叔隔著玻璃窗乜斜著天磊，右手抱著一大杯釅茶，左手摁動電子門鎖開關(guān)的手指，因喘不上氣的咳嗽而故意顫抖，沒好氣地揶揄道：“咳咳，今天的書包裝的是饅頭還是石頭?。俊?/p>

“裝的是草藥！”天磊瞥著老李叔粗糲的手指，“開門，我就給你吃?！?/p>

“給你當宵夜吧！”老李叔為天磊開了門，沉悶地咳嗽還沒接上第二聲，就迫不及待地沖天磊的背影喊，“吃飽了有力氣接我的班啊，咳咳……明天回來再晚點兒哈！”

天磊回敬給老李叔一個白眼。每天晚上與老李叔的斗嘴反倒成了晚自習后的小快樂。

回到家已是二十三點，媽媽正在客廳里換衣鏡前，微微轉(zhuǎn)動身姿，欣賞自己的容貌。

“媽媽，你這是干嘛？”天磊詫異地看著媽媽。

“兒子，你說媽媽老了嗎？”媽媽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苦笑道，眼中閃過一絲憂郁的光。

“當然沒有！”天磊從媽媽身后經(jīng)過，向廚房走去，回想起前天媽媽說酒店大堂經(jīng)理，認為媽媽不適合做前臺收銀員，要換年輕人。

廚房里，天磊拿了一塊面包，正要回到房間里查看書包里的秘密，媽媽忽然依偎在廚房門口，疲倦的目光注視著天磊：“兒子，給媽媽下載個APP！”

“呃？”

“就是那種拍張照片就能顯示將來長相的APP??！”媽媽把手機遞給天磊。

“哦！”

天磊接過手機，這一瞬，他感到媽媽的手如窗外的天一樣冰冷，難道媽媽被換崗或辭退了？

他向媽媽微微一笑，下載了兩款相似的APP，為媽媽拍了幾張照片，系統(tǒng)快速合成了多張媽媽在未來不同年齡段的證件照、生活照。

“呦，媽媽還是位資深美女吶！”天磊想去擁抱媽媽，卻有點兒不好意地憨笑。

媽媽忙不迭地接過手機，看了又看，忽然興奮地喊道：“呵呵，我們得相信科學！”媽媽像個天真的孩子，把照片下載到手機里，慢慢欣賞……

天磊慌忙逃進房間，反鎖房門，坐在書桌前，打開書包，取出小手提箱，附耳聆聽，并沒發(fā)覺到定時炸彈的秒表滴答聲。

天磊會心一笑，雙手抱著手提箱，輕輕晃動，沒聽見黃金珠寶的碰撞聲，也沒嗅到百萬鈔票的味道。

“該不是秘密文件，壞人作案的證據(jù)，或是毒品……”天磊嚇得打冷戰(zhàn)。

“萬一是毒氣彈呢？”天磊的腦子里忽然跳出各種電影橋段，他覺得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從來不會砸中他。

他打開窗戶。這只有點兒分量的手提箱像一位成功商人的公文包，硬邦邦的皮殼子上附有一層材質(zhì)堅韌的奢華皮革，但卻沒有任何廠商的標志。正立面上方有個月牙形的手提環(huán)，下面一塊長方形的黑色液晶屏，應(yīng)該是輸入密碼，才能打開。

密碼是什么？天磊立即想起男人的話：命運與你同在。

六個漢字，六組大小寫拼音字母，六個字的筆畫數(shù)……天磊猜出六個字與密碼的關(guān)系。

小手指觸摸屏幕，暗藍色光條出現(xiàn)在屏幕上，下面顯示有輸入法。天磊嘗試輸入每個字的筆畫數(shù)——873766，摁動回車鍵，光條忽然變成綠色，吧嗒一聲，手提箱自動打開。

天磊心中一凜，睥睨的眼神中有些失望。這東西竟然是一臺偽裝成手提箱的筆記本電腦，而且是臺摁鍵有點粗陋的老款電腦，鍵盤右側(cè)有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插口，左側(cè)界面貌似手機無線充電的卡槽，鍵盤上方左側(cè)角落有個紅色圓形Home鍵。

天磊摁動Home鍵，嗖的一聲，屏幕中突然閃出一個白色光點，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天磊，你好，我是萬能模型。

“啊，你認識我！”天磊倒吸一口涼氣，急忙關(guān)閉窗戶，這聲音分明就是那位男人正常時的聲音，富有磁性和威嚴感。

“數(shù)據(jù)顯示我們認識了26分……”機器說。

“停停停停！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命運數(shù)據(jù)模型，我能預(yù)測未來的你，以及與你有關(guān)的人！”

天磊一把將手提箱的蓋子壓下去，把書包壓在手提箱上。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小心臟亂噗噗跳動著，眼前浮現(xiàn)出似曾相識的畫面：建筑防震建模、疾病傳播感染預(yù)測模型、人口增減大數(shù)據(jù)分析預(yù)測技術(shù)，以及人體健康、長相等模擬軟件……種種應(yīng)用都建立在科學的AI系統(tǒng)上，是數(shù)據(jù)和算法的完美結(jié)合，新聞媒體屢見不鮮。人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二十年前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戰(zhàn)役中，國家超級計算機團隊的AI系統(tǒng)模型，依據(jù)病例原體CT圖像，建立計算機內(nèi)部算法，只需兩秒鐘就能篩選和確診病例。同時，該模型的主要成就是準確算出疫情走向趨勢和攻防重點區(qū)域，為贏得最后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

用AI模型預(yù)測人的未來，可能嗎？他得考考它！

“不不不，我必須先學習，建立關(guān)于你的數(shù)據(jù)庫，需要你主動提供一些信息，比如把你和家人的手機放在我身上，和我聊聊天，講講你的故事，從三歲講起……等你一覺醒來，可以向我咨詢……”

2.賽場

翌日清晨，天磊被噩夢驚醒。

朦朧的夢里，他回到七歲，重新上小學一年級，努力學習，一步步走向全能學霸，成為考場和賽場上的常勝將軍，各種榮耀如雪片般飛來，他被稱為神童附體，人生的前途一片光明。突然，他被研究機構(gòu)的黑衣人抓去做開顱手術(shù)，提取他的基因，克隆出成千上萬個神童天磊……

“兒子，早餐到街上買去，媽媽要出去一趟！”媽媽在臥室門口喊。

天磊則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喃喃地說：“媽媽，今天哪兒也不要去，就在家等電話吧！”

媽媽回過頭來，愣愣地望著兒子，忽然莞爾一笑，說：“我可沒請假！”

“媽媽，相信我，一次也行。”天磊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敢看媽媽尷尬而疑惑的臉，他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向外走，假裝沒事人似的地說。

天磊出門時，媽媽杵在客廳里望著兒子換下的衣服，嘆口氣傻笑一聲走向陽臺，望向兒子必經(jīng)之路的小區(qū)門口。

門衛(wèi)李大叔端著濃茶杯，將滿杯的茶葉渣倒入樟樹根下，瞧見天磊樂滋滋地向他走來，便瞇著右眼沖天磊樂呵：“三石頭，上班去啊？”

“李叔叔，不要吃茶葉的時候順便喝水。今天中午兩點十分，準時趕到科大附屬醫(yī)院，一位姓孫的主任醫(yī)師來坐診，他能治你的肺癆病，出門要戴口罩啊?！碧炖谠诶畲笫迳砼暂p聲說完，仰頭出門。

李大叔踉蹌一下，大手扶在樟樹上，錯愕地凝視著天磊的小背影，呢喃自語“李叔叔，李叔叔？”，天磊上次稱呼他叔叔時，剛會玩呲水槍。

“誰告訴他的，你們誰多嘴啦？”李大叔睥睨著兩位年輕的保安阿辛與小同，終究按捺住火爆脾氣，沒把心里話吼出來。

學校的一天，天磊上得索然無味，萬能模型給他的建議是安安靜靜地上課，可以不回答任何問題，可以不去籃球場，不會刷的試卷就去抄寫同學的答案，別聽其他人的考試建議和中考攻略……這些建議，天磊都能忍受，并且熬過去。只是最不可思議的建議是，把手機關(guān)機，藏進講臺上云臺教學器的夾層里。

憋了一天沒動手機，臨近上晚自習時，天磊剛走到講臺邊，教導(dǎo)主任牛老師率領(lǐng)一男一女兩名學生會干部，忽然闖入初三年級七班教室。

眼鏡女手拿平板電腦，站在講臺上輸入一組數(shù)據(jù)，教室里忽然充滿了手機鈴音的交響樂混奏曲，另外一名男生撐起一只黑色塑料袋，挨個沒收關(guān)不住鈴音的手機。

晚自習前，22部手機被收繳在教導(dǎo)處的鐵皮柜子，天磊的手機躲過了被隔空植入病毒的劫難。

如果是巧合呢？手機還不足以證明萬能模型的本事。

晚自習后，天磊擺脫掉死黨的糾纏，匆忙離開學校，在路上糾結(jié)好一陣，沒敢去昨晚的江邊事發(fā)地。他打開手機查找本地新聞，未見相關(guān)報道。好奇怪啊，哪怕是貓上樹的小新聞都有記者或自媒體報道，何況是人車栽進堤壩里呢。

回到小區(qū)，夜間行人通道的門依然關(guān)著。天磊的手伸向窗玻璃，小保安阿辛好像摸準了時間點，忽然喜滋滋地拉開窗子，不僅給天磊開門，還送上一個大保溫盒，湊過一張獻媚的臉，說：“三石頭，你行啊，老李頭竟然給你送茶葉蛋?！?/p>

“算他懂事！”天磊習慣和門衛(wèi)們開沒大沒小的開玩笑。

“給我算算，我什么時候當隊長？”阿辛把保溫盒塞進天磊的書包里。

天磊眉頭一皺，大拇指掐著中指，懨懨地說：“老李頭退休之日——”

“喲，為時不遠??！”阿辛開道似的陪天磊走進小區(qū)。

“退休之日也沒你的機會！”

“小同？他會當隊長，就他那小身板？”阿辛在闃靜的香樟樹下，摩拳擦掌練習拳擊功夫。

家是溫暖的彼岸，媽媽是岸上的守護神。

“兒子，你老實說，是不是給經(jīng)理打電話求人家啦？”媽媽驚喜的臉頰與質(zhì)問的口氣很不契合此時的氛圍。

“媽媽，我才不低三下四地求人。我覺得好人有好報，自信最重要，你的業(yè)務(wù)能力是最棒的?！闭麄€晚自習，天磊都把“聽勸、不聽勸和什么也沒發(fā)生”三種可能性寫在本子上，思前想后怎樣和媽媽說。

“鍋里有龍利魚和蒸餃……”媽媽摸著兒子的小腦門，幸福地笑笑，走到客廳中間，第一次在家跟著電腦練起了瑜伽蝴蝶式。

天磊吃過夜宵，躲進房間里，再次打開萬能模型——天磊給“命運數(shù)據(jù)模型”起了一個好記上口的名字。

“能告訴我你的來歷嗎？”

“系統(tǒng)不支持我回答此問題?！?/p>

“你知道月考答案嗎？”

“系統(tǒng)不支持我回答此問題。”

“好好好，我換種問法！”天磊悄悄地說，“你的模型里能計算出我在中考后是到電子廠打工，還是去烹飪學校學門手藝？”

兩條路都是媽媽為兒子準備好的，現(xiàn)實而又殘酷。

“經(jīng)過一天的計算，請看模型示意圖！”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條坐標軸，橫向坐標軸顯示為時間，以月為單位;縱向坐標軸顯示為事件概率值。天磊看到名為天磊的藍色曲線在四個月后，也就是中考月份，凸起的曲線峰頂與重點高中保持同一水平線。數(shù)據(jù)顯示天磊上高中的概率值為91%。

“重點高中？怎么會呢？四個月時間，我不可能從學渣變成學霸，而且中考的錄取率是50%，有一半人上不了高中?！碧炖诳吭谝巫颖成希β晣@氣，“哎，你算錯了，一定算錯了！”

“我的正確率與被計算者的相處時間成正比！”萬能模型說。

“哦，那就是說時間會證明一切！”天磊想到智能機器有自我學習的能力。

“我會走在時間的前面！”萬能模型說這是他被制造出來的目的。

“走得越快愈好！”

“還得越準越好！”

“我再給你上傳一些數(shù)據(jù)，再講點兒學校里的事情，你再給我計算一下班主任、校長……”與萬能模型深入且坦誠的交流，把所有秘密都輸入AI系統(tǒng)，讓他了解的信息越多，是這臺神奇機器的唯一要求。

隨后的日子里，天磊惴惴不安地與萬能模型建立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為他二十四小時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為他講述同學們的所有八卦消息，把能得到的信息無論真假全部告訴他。他就像一臺竊取私人信息的黑洞，無時無刻地將普通人的各種秘密吸入洞中，這是PC互聯(lián)網(wǎng)和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無法實現(xiàn)的骯臟技術(shù)。

天磊沒有意識到這些，他著了魔似的與機器形影不離，甚至把他帶進校園里，偷偷地把同學的手機放進他的無線信息槽里。天磊的一切活動都聽從萬能模型的建議，幾乎陷入了唯命是從的程度。

事實證明，萬能模型的算法結(jié)果正確率到達90%。中考之前，天磊成功阻止了好同學遭遇校園暴力;告訴班主任家里的煤氣灶忘記關(guān)閉;警告校長在周一避免了一場交通肇事逃逸事件;計算出校門口書店販賣盜版試卷會被查封;預(yù)測出校園餐廳會讓同學們吃兩個星期的滯銷土豆;測算出本地大櫻桃的價格會飆升至兩百元一斤;流行性感冒會在校園體育節(jié)后爆發(fā)的可能性有92.3%……同時，老李叔出院退休，遵照天磊的意見出國旅游;阿辛如愿當上了保安隊長;媽媽榮升五星級酒店大堂經(jīng)理……

可是，關(guān)于自己——考場上的天磊怎么可能在四個月里實現(xiàn)逆襲呢？知識的積累和成績的提高好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奇跡不可能發(fā)生。

然而，奇跡在葳蕤的六月居然發(fā)生了。

教育局應(yīng)社會要求，劃分學區(qū)時充分考慮了天磊所在學校的生源比例，農(nóng)村孩子學生數(shù)占比74.6%，因此在一系列政策調(diào)整后，該校畢業(yè)生中考錄取分平均降低55.5分，天磊以剛剛壓線的成績對口升入市級重點高中。

不負韶華的少年天磊，奇跡般地闖入人生快跑道，這條賽道上的同齡人個個是強大的對手，改頭換面的天磊必須爭分奪秒，發(fā)奮學習，迎接一場接一場的大考。

短短兩年時間，學渣晉升準學霸，天磊對萬能模型的喜愛，產(chǎn)生了副作用——研究，深入研究他。

天磊迷上了計算機編程與人工智能技術(shù)，購買了相關(guān)書籍，在網(wǎng)上自學教程，加入黑客俱樂部，夜以繼日地提升技術(shù)層級，試圖探秘萬能模型的所有信息。

也就在這段時期，天磊發(fā)覺自己要時時刻刻地掩飾萬能模型對他的幫助，提心吊膽的心理狀況，逐漸促使他清醒地意識到萬能模型完全融入到自己的生命當中，好像一部外置大腦，一切活動、想法和選擇都要習慣性地聽從他的意見。機器之于他，好比吃飯、呼吸、睡覺……生命存在的營養(yǎng)品。

天磊曾一度問自己：這臺外置大腦究竟是看得見的天使，還是看不見的惡魔？目前的答案是前者。

兩年多來，天磊通過黑客聯(lián)盟成員，調(diào)查了當夜事發(fā)地的多處視頻監(jiān)控;將印象中的男人面部特征還原成電子照片，發(fā)布在黑客聯(lián)盟中;追查有關(guān)萬能模型的相似產(chǎn)品或研究機構(gòu);尋找與他有同樣經(jīng)歷的人……所有這些信息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均無所獲，猶如一塵不染般地空氣，存在著卻看不到。

年齡的增長和知識的儲備，天磊在成長中逐漸強大。他堅信幸運之神眷顧自己不是偶然事件，背后一定有驚天秘密。天磊必須跑過機器，比機器更快一步，不能事事都“受制”于機器——戒掉這看不到結(jié)果的“毒癮”！

可怕的是，萬能模型自主思維的能力令人細思極恐，偶然幾次預(yù)測事件中的錯誤，讓天磊覺得機器就是機器，降低了對機器的懷疑，延緩了對機器的窮追猛打。一時間產(chǎn)生了愧疚感，他怎么能懷疑幫助自己的機器，把他比喻成“毒品”呢？

轉(zhuǎn)眼間，三年過去了，人生大考將至時，緊張備戰(zhàn)的高三生們搞了一次同學聚會，有人提出“選擇大于努力，方法勝于堅持”的話題，激烈的辯論炸開了天磊的心門。那一夜，他沒能忍住，向萬能模型詢問了：未來的我？

3.商場

天磊的“未來”是親朋好友眼中的人生贏家……會在四十歲時突然頹廢，沒了夢想的激情，缺了奮斗的動力，會因酗酒鬧事，犯下大錯而鋃鐺入獄，從此跌入人生黑洞……

不能接受。不能相信。必須改變。

天磊認為萬能模型給出的“將來”近在咫尺，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因萬能模型的“建議和幫助”走上了人生快車道，而道路的盡頭是黑洞，那不是他的方向，他要做出最重要的選擇——回到普通人的軌道上。

“你不能換道，你可以戒酒，可以用結(jié)果來警示自己?！比f能模型給出合理建議。

“以后幾十年，我的心里都要裝著黑洞嗎？”天磊難過極了，“我真后悔向你問出我的未來，這個未來應(yīng)該藏在你的數(shù)據(jù)庫里，壓著你，而不是讓我來承受?！?/p>

“你承受不了嗎？”

“我可以改變嗎？”

“我?guī)湍阌嬎愀淖兊慕Y(jié)果？”

“不，不！你給我關(guān)機！”

這一晚，天磊向萬能模型咆哮了兩次，他獨自一人來到天臺上，默默思考剛剛開始的人生，回想他與萬能模型的關(guān)系。

擺布——天磊用這個可怕的詞語來形容他與機器的關(guān)系。哪怕是善意的擺布，他也不想任“機器朋友”擺布。

擺脫——天磊用這個情非得已的辦法來忘掉萬能模型，但是忘掉一個對自己好的機器又談何容易。天磊找了很久找到了方法——分心。

他在高考沖刺的那段時間里，晨跑和夜跑占據(jù)了一天當中的兩個時間段，跑步聽歌的健身方式既能讓身體困乏，提高睡眠質(zhì)量，也可以擺脫對萬能模型的“毒癮”;閱讀心理學和管理學書籍則充盈了一天當中的主要時間段，書中的治愈系文章被天磊看做自我療法，而管理學書籍則是天磊的選修課，他設(shè)想將來進入餐飲業(yè)或電子廠工作，從基層員工做起，成為管理者，有份高收入也是不錯的人生。

天磊做到了，直至考場故意失利，他都沒有與機器說過一句話。

高考結(jié)束的當天晚上，天磊在夜跑前，將萬能模型從床底下拿出來，輸入密碼，讓他重啟。

“能提前知道我的高考成績嗎？”天磊佯裝自信滿滿地問。

“在我的模型中，高考成績還重要嗎？”萬能模型已經(jīng)學會使用反問句。

“告訴你吧！”天磊知道萬能模型會在他上網(wǎng)查成績之前，得到全市考生的成績，“我考砸了！我收不到錄取通知書！我不會去國外留學了，我要走自己的路。”

“啊，滋滋！”萬能模型沉默了一分鐘，天磊得意了六十秒。

“難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萬能模型平靜地說，“即便沒有我的幫助，你的大腦也已習慣時時刻刻的設(shè)想未來，設(shè)計下一步要怎么走嗎？”

“你懂什么！”天磊說，“這是人性的特點，不是因你才有的，是天生的。”

“人們只愿關(guān)注自己喜歡的事情。”萬能模型說。

“有什么不對嗎？”天磊反問。

“會導(dǎo)致過分自信！”萬能模型說。

“自信不好嗎？”天磊自信地笑笑說，“送給你一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

“但愿您能掌控自己的命運！”萬能模型說完便沉默不語。

“當然能！”天磊換上跑步衣，繼續(xù)他已習慣的夜跑。

不久之后，高考成績公布，天磊的落榜引發(fā)了一陣質(zhì)疑和嘆息。天磊假裝失落感，假裝接受老師和同學們的安慰，腳踏實地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的議論成為耳旁風。

一個月后，天磊考進電子工廠成為一名產(chǎn)業(yè)工人，在智能家用電器的生產(chǎn)流水線上為裝備機器人提供服務(wù)。單調(diào)的低技術(shù)含量工作堅持了三個月試用期，轉(zhuǎn)正提薪的那個周末，天磊在家門口遇見了老李叔、阿辛與小同，三人樂滋滋地將天磊請到街口的大排檔吃燒烤、喝啤酒。

“到底什么事兒？”天磊有飯量沒酒量。

阿辛用肩膀頭頂頂小同，小同看看老李叔，三人紅著臉，盯著天磊的眼，看得天磊渾身不自在。

“是好事，還是壞事？”天磊追問。

“咳，我來說吧！”阿辛一口飲完半杯啤酒，抹著嘴角上的白沫子說，“天磊，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也別藏著掖著了。高考都結(jié)束了，那東西對你也沒多大用處了，你看能不能讓我們輪流用用?！?/p>

“是啊，老李叔的孫子剛上中學，我們的孩子也都在小學，如果有了你那種機器，說不定也能成為學霸?！毙⊥σ饕鞯貛颓坏馈?/p>

“三石頭，老李叔是看著你長大的，咱們都是知根知底兒的，那機器對我們普通人真的有用?！崩侠钍宥似饾M滿的酒杯，舉在天磊面前，擋住了貪婪的目光，“天磊，誰不想預(yù)知未來啊，誰不想少走彎路啊，你說是不是？老李叔也沒求過你?。俊?/p>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秘密終究沒能保住，天磊能夠預(yù)知出拒絕的后果，他能拒絕嗎？

“既然你們知道了，說明我的保密技術(shù)有破綻！”天磊抬起手把老李叔的酒杯壓下來，把腦袋伸向前，囁嚅道，“如果我把機器給了你們，你們要怎么保密？”

“絕不在室外和機器說話，更不能忽視小區(qū)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的能力……”

“你就是太高調(diào)了，機器說得都對你要做，說得不對，你也要做，這樣就沒人看出來不對勁兒，事情的發(fā)展也都合情合理……”

“只管好自己的事情，別一時沖動，感情用事給別人當算命先生……”

三個人一句接一句地說著，聽得天磊喝著冰鎮(zhèn)啤酒，脊背冒冷汗。三年來，他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在萬能模型上，忽視了太多人的目光。

“我們已經(jīng)達成了協(xié)議，每人一個月，輪流使用萬能模型，絕對保密……”

“我的條件是：不要讓我知道你們的近況！”天磊不想讓機器再次干擾自己的生活。

當夜，天磊把萬能模型交給老李叔后，躲在單元樓里如釋重負地笑了，這只潘多拉寶盒有了新主人，他終于解脫了。一身輕松的天磊沒去夜跑，這一夜，他睡得特別香。

三個星期，不到一個整月，阿辛和小同相繼辭職。新來的保安偶爾嘮叨出他們的近況：也不知道那倆小子踩了什么狗屎運，都去當創(chuàng)業(yè)者了，這兒是風水寶地，說不定咱也能出人頭地……

天磊對萬能模型守口如瓶，他要努力工作，賺足夠多的錢，帶媽媽搬離所謂的風水寶地，逃離這座城，躲開這些人。

功到自然成，天磊的勤奮終于使他進入了公司管理層的視線，他被公司安排到總部進修，學習人工智能新技術(shù)和管理學，半年后，調(diào)任到原廠技術(shù)部，獲得參與研發(fā)新品的機會。

然而，讓天磊郁悶的是，他發(fā)現(xiàn)技術(shù)部的研發(fā)只是停留在原有產(chǎn)品的更新?lián)Q代上，根本沒有人提出創(chuàng)新的項目。他有幾次都想將“萬能模型”項目計劃書提出來，用以提高公司產(chǎn)品與客戶之間的黏度，以實現(xiàn)產(chǎn)品更了解客戶的特點。這個項目一旦獲得實施，他將會在技術(shù)部立足，會得到晉升，會月薪變年薪。

“太可怕了——這種機器最終會把自己當成家庭成員！”天磊努力說服自己，不去想萬能模型的種種往事，“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

這天晚上，天空飄雪，天磊走在江邊路燈下蒼白的街道上，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一輛白色轎車一陣急剎車，車子在路面上打滑，滑向行道樹。

這一瞬，似曾相識的場景促使天磊急忙奔跑過去。但是，當天磊幫助對方打開車門時，非常失望而又沮喪。

“天磊，終于找到你了！”老板打扮的阿辛從駕駛位里鉆出來，拉著天磊的手，驚恐地望著天磊說，“出事了，出事了?！?/p>

天磊聽得出“出事了”不是指的車子出事了。

“小同逾期了，老李頭去要，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便叫我過去主持公道，結(jié)果我們在爭執(zhí)的過程中，小同一氣之下把機器給砸壞了。”阿辛講述道。

“哦，砸了就砸了吧！”天磊反應(yīng)平平。

“你知道小同和老李頭為什么著急嗎？”阿辛繼續(xù)說，“小同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欠了很多錢，還借了我很多錢……老李頭的孫子得了重病，他也缺錢……我們想了一個好項目，用它開一家商務(wù)咨詢公司，或者生產(chǎn)萬能模型，你有技術(shù)，你也缺錢……”

天磊冷冷一笑，思忖了一會，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

“哼，你不能見死不救啊，我不會放棄的！”阿辛誓不罷休的咆哮聲被風雪撕成了碎末。

當夜，天磊和母親商量盡快搬離的事情，忽然接到技術(shù)總監(jiān)的電話，要求他立即回公司。

天磊趕到昏暗的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技術(shù)總監(jiān)的電腦投屏上赫然顯示著他的項目計劃書。

“我收到了你發(fā)的郵件?！奔夹g(shù)總監(jiān)的臉藏在黑暗中，“我可以為你竊取公司核心機密的事情保密，不以商業(yè)間諜罪起訴你，但是我得調(diào)離你的崗位?！?/p>

倏忽間，天磊打了個趔趄，單手撐著墻壁，頭腦發(fā)怵地望著技術(shù)總監(jiān)陰森森的臉頰，難道他記錯了嗎？他并沒有把項目計劃書發(fā)出去啊。

“我覺得新的崗位很適合你這種冷靜的，只做不說的人，最重要的是，你沒幾個朋友，而且很能保守秘密?！奔夹g(shù)總監(jiān)站起身，走到天磊身旁，遞給他一把車鑰匙和一個U盤存儲器，“資料都在這里，車子在地下車庫，趁著最近的大雪天，盡快工作吧，我們需要更多的數(shù)據(jù)和‘天磊?！?/p>

天磊走進地下車庫前，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個字，或許這種反應(yīng)正是技術(shù)總監(jiān)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

“嘀嘀！”天磊摁動車鑰匙，找到了那輛賞賜給他的黑色轎車。

坐進車子里，將U盤插入車載電腦中。果然如天磊所料，一份視頻文件中顯示出行車記錄儀拍攝的畫面：三年前的雪夜里，天磊遇見神秘人，得到萬能模型，以及天磊與萬能模型的部分對話場景……

渾身上下都不寒而栗的天磊，十指攥緊方向盤，憤恨的目光狠狠地射向副駕駛座位上的一臺嶄新的萬能模型。他終究沒能擺脫它，還有什么猶豫的呢？

天磊撥通了阿辛的電話，詢問他的位置，今夜不會有車禍，天磊有自己的辦法——合作！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