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這對父子天未明就出發(fā)。如果黎明到來前的村莊里有人偶然睜開一雙眼睛,或許會看見一束手電筒光在黑夜里跳躍,像一朵搖曳的花;如果真有這樣的偶然,同樣也會聽見這對父子在趕路時的喋喋不休。這對父子,是阿尼卡山區(qū)的木帕和古坡。三個小時的山路,他們說了很多話,從家族跨金沙江坐羊皮筏進入阿尼卡,說到抽鴉片的太爺爺;從家支間的混戰(zhàn),說到蘇尼捉鬼。最后,木帕長嘆一口氣,說那些事都過去啦,人這一生幾十年哇,不管是好的壞的,最后都要化成灰,埋進土,眼下就看你的了。他說的眼下,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一個灰蒙蒙,窮兮兮的時代。
“你十二歲了,該是明事理的時候了?!蹦九撩刻於家f這句話。
“嗯?!惫牌碌幕卮鹨灿肋h只是這樣。
“我老了。這個家,今后就看你的了。”木帕又說。
木帕其實不老,才四十歲。只是長期和泥土與石頭打交道,像是受了傳染,他的臉是泥土的顏色,雙手是石頭的硬度。但是木帕的心,卻像鳥兒,長翅膀的。
“嗯?!惫牌掠只卮鸬馈?/p>
“你他媽別嗯嗯啊啊的,像個啞巴一樣?!蹦九辽鷼饬?,他最煩兒子不善言辭,卻又滿腹心事的樣子, “到了鎮(zhèn)上,給老子放機靈點,別他媽的像只呆頭鵝,丟臉?!?/p>
“好?!惫牌抡f。
現(xiàn)在,太陽已經升起。他們到了山頂。父子倆站在寬不過尺的山路上,作短暫的休息,準備走接下來的下坡路。鳥兒在樹林里發(fā)出歡快的叫聲,風中帶著松樹、野草、野花、藥材的混合氣息。他們望見的瓦巫鎮(zhèn),在兩山之間的開闊地上,是綠野中間的白房子。褐色的公路像一條陳舊的帶子,將那些白房子串了起來。走到山腳,山路和公路合二為一。他們走在公路的最右邊,汽車從后面攆上來又超過去,心驚肉跳。有條河流在左手邊,由眾多山洪匯聚而成,渾濁沉默,讓人不知深淺。
這是一個夏天的早晨。木帕和古坡順著公路走到了小鎮(zhèn)上,首先聞到了玉米稈的甜味,包子的香味和魚腥味兒。有穿著藍色長圍裙的人在路邊賣魚,活魚在案板上垂死掙扎。有人的籃子里裝著剛從山上拾到的野生菌,還帶著泥。更遠一點的地方,一個地攤前鋪滿了老鼠尾巴,一只老鼠被關在籠子里,卻當自己是只猴子,睜著小眼睛,四處撩人。小喇叭里發(fā)出懶洋洋的夢囈般的聲音,“老鼠藥,老鼠藥,老鼠吃了跑不掉。”
古坡站在賣老鼠藥的攤位前,目光和老鼠對視了幾秒鐘,又看了看那個滿口黃牙的外地販子,然后目光向左移,盯住了包子鋪。他已忘了父親在路上的叮囑。直到他從余光里看到走到包子鋪前的父親,他才羞愧難當地反應過來。但這短暫的羞愧很快被香味掩蓋了。
“吃慢點,別噎著。車子還有半把個小時才到?!?/p>
古坡接過父親遞來的包子,塞進嘴里,他甚至用舌頭和上下顎抵擋住了肉餡的滾燙。對他來說,新鮮的豬肉、姜末、蔥花味,有種令人眩暈的香。他忍住了熱淚。他心里明白,若非已經參加了小學畢業(yè)考試,并且有升至縣城中學的可能,他不會吃到這又白又鮮的肉包子。
古坡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木帕蹲在一旁抽煙。木帕穿一件藏青色中山裝,最上面的一顆紐扣掉了;一條軍綠色褲子顯得有點肥大,但這顏色在當時并不落伍。他腳上發(fā)黃的運動鞋,原本應該是白色的。他蹲在街邊,像是在拉一泡冗長的大便。
瓦巫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挑著擔,背著筐,抱著公雞或者牽著牛羊。群山之中的這個市場,像一塊磁鐵,每逢農歷的二五八就將人們吸引到這里??蛙噺牧硪粋€鄉(xiāng)鎮(zhèn)開來,經過這里去往縣城。
“你可以去逛一下,但別走遠了??蛙嚳墒遣坏热说摹!?/p>
木帕站起來,跺了跺腳,伸長脖子朝公路另一頭看了看。古坡也跟著看,公路上很安靜,連一輛牛車也沒有。
“走,去給你買件衣服?!蹦九琳f出這話,下意識地摸了一下中山裝的前左錢兜。那里裝了幾張鈔票,他是一清二楚的。
古坡的身上穿著一件四個兜的天藍色外衣,里面是紅色背心。這背心大部分被扎進了褲腰,剩余的部分兜住了他的肚子。木帕可能發(fā)現(xiàn)兒子穿成這樣,跟這個小鎮(zhèn)格格不入。他花十塊錢給兒子買了一件白襯衫,并且在試穿的時候讓他別脫下了。紅背心和外衣被塞進了書包里。然后,父親看著穿上白襯衣的兒子,嘴里反復說,不錯,不錯,這樣才像要去縣城的嘛。
他們經過一家餐館的時候,看見一臺黑白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著武打片。父子倆站在門口看了起來。那時候,他們生活的那個叫阿尼卡的地方還沒有通電。他們也不知道,那部電視劇叫《蓮花爭霸》。父子倆看一眼電視,又看一眼不遠處的車站。當看到候車點的人越來越多時,他們不得不離開了。
不遠處的公路上,有一輛白色的客車顛簸著朝他們開來,揚起的塵土像一條尾巴。
“上車時不要害怕,你只管朝前擠?!蹦九琳f,“如果擠不上去,就只有等下午了?!?/p>
“總得講個先來后到吧?”古坡低聲說。身邊那幾個候車人開始系鞋帶,整理衣服,全都緊繃臉,眼睛盯著客車,一副要拼命的樣子,古坡感覺自己的心臟緊張得像個拳頭。
那客車帶著風和塵土到了他們面前,吱嘎一聲剎住,開了門。古坡從車門看進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腳和身子??蛙囘€沒熄火,像是隨時準備離開。身邊的人開始朝車上擠,車上的人喊,上不了啦,上不了啦。與這種喊叫相對應的聲音是,朝里走一點,再走一點。
木帕使勁將古坡往車上推,但古坡直愣愣的,并沒有與父親形成合力。一個穿牛仔褲的胖女人堵在前面,古坡的身子,緊貼著她的屁股。那女人邊朝車里挪動步子,一邊轉過頭來,瞪了一眼,罵一句,擠死???古坡紅了臉,還來不及停下,已經被父親推著站到了車廂里。
汽油味撲鼻而來。古坡撅著鼻子聞了聞,想吐。之前他聽人說過,避免暈車最好的辦法是分散注意力。于是,他將目光望向窗外,看到電線桿依次向后退去或倒下。他覺得自己像一顆被固定在錠子上的螺絲。公路沿河逆流而上,到了海拔更高的地方,山上怪石嶙峋,白色的綿羊出沒于黑石頭之間,咩咩叫著。草木稀疏,羊群瘦弱。
車廂里,有人拿出煮雞蛋來吃。那雞蛋似乎出鍋太久,散發(fā)著一股餿味。不知是因為臭雞蛋還是因為暈車,坐在古坡旁邊的人已經朝窗外吐了起來。車窗打開,灰塵撲進來,有人開始咳嗽,一聲接一聲,帶著呻吟。那是一個老人,他站在離古坡不遠的地方,弓著腰,全力維護著那具快被顛散架的老骨頭。
但很快古坡就發(fā)現(xiàn),老人的咳嗽和灰塵沒有太大關系。即使是車窗關上了,他依然在咳,并且需要時不時打開車窗,朝外面射出濃痰。在風中,那些痰好像還眷念著主人,搖搖晃晃向后撲去,粘在了車窗上。
“老哥,你哪里不舒服?”木帕拍了拍老人的肩,他的話被顛簸的客車搖晃得就要斷裂開去,但老人還是聽清了。他在咳嗽的間隙回答說,老毛病了,這里不舒服。他輕拍著自己的胸脯。
“人老了都這樣?!蹦九量粗鴮Ψ剑掏痰卣f,“我看你這是支氣管炎?!?/p>
“你是醫(yī)生?”那個老人湊得更近了一點。
“你說呢?”木帕的臉上掛著一絲冷笑。
他將別人這種下意識地懷疑當成冒犯,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他確實做過幾年的赤腳醫(yī)生,有幾本關于中醫(yī)和中藥的書。而且,他也會給人和畜生打針,開一些簡單的方子。甚至,他會騸牛劁豬。并且能說會道。
“那你給我開個方子吧?!崩先苏f,“醫(yī)院太貴了,進不起??!”他又拋出一長串咳嗽,似乎這樣能夠博得木帕的同情。
“你不怕我是個騙子?。俊蹦九列α诵?。
“哪有帶著兒子行騙的?!崩先苏f。
“吃酸喳啦肉就會好啦?!蹦九琳f。
阿尼卡人叫酸喳啦的那種東西,學名灰喜鵲。這種鳥的尾巴比喜鵲長,聲音很吵,整天嘰嘰喳喳,而且據說肉是酸的,人們對它并沒有多大興趣。
“咋吃?酸不溜丟的?!?/p>
“燉了吃噻,良藥苦口,好吃的是糖,不是藥。”木帕總是能說出一些有道理的話。
那老人眼里有了一絲希望之光??人月暆u漸少了。此時,有人中途下車,將一個裝滿公雞的籮筐搬了下去。車廂里寬敞了許多。位子騰出來了,乘客的心里也輕松了一些。
“你呢,去縣城做啥?”過了一會兒,那老人又開了口。
“我娃今年小學畢業(yè)了,帶他去縣城選中學?!蹦九翐崦鴥鹤拥哪X袋,將他從窗外的風景中拉了回來。
“考了幾分?”老人隨口問道。
“估計至少得有二百多分吧。”
古坡聽到父親這話,趕緊將目光移向了窗外。
客車翻過了幾道山梁后,此時到達了一個壩子里的小鎮(zhèn)上??礃幼咏袢帐勤s集天,街上擺著花花綠綠的貨物。公路穿街而過,客車越走越慢,最后在路邊停了。司機說,在這里停五分鐘,要下車上廁所或者買東西的趕緊。老人弓腰擠下車去,重回車上時,塞了一包價值五塊錢的香煙給木帕。
“一點心意啊,莫嫌少?!崩先苏f,“你給我的那個方子,我回去試試?!?/p>
木帕并不客氣,理所應當地接了香煙,裝進兜里。這時,又有三個乘客擠上車來。他們穿著羊毛制成的帶流蘇的披風,身上散發(fā)出羊膻味和酒味。
“別看他們,他們喝醉了?!蹦九燎穆晫鹤诱f。
站在車上的人自覺地擠了擠,為那幾個喝了酒的乘客留出足夠寬敞的位置。他們倒也自在,抽著香煙,大聲講話,相互之間開玩笑,甚至對罵,又從兜里摸出白酒喝了起來。
可是,古坡還是忍不住看他們。他們也在看他。其中一個人朝古坡遞過來酒瓶,用并不熟練的漢語高聲對他說,哎,小伙子,來干一口。古坡縮著脖子,拼命搖頭。他們笑了起來。
木帕捅了捅兒子的胳肢窩。
“你看,”他說,“那就是縣城了。”
他的手指向山下,那是一個更大的平壩,一條河流圍著許多盒子樣的白房子,像是給它們鑲上了銅邊。古坡的心猛烈地收縮,無端的緊張。那幾個喝酒的人開始唱歌,他們的歌聲帶著一種挑釁,仿佛這就是他們的車,或者就是在他們家里。但除了他們,一車的人都沉默著。連那個生病的老人也不再咳嗽了。他一手扶著身邊的座位,一手捂住胸口,似乎咳嗽是他肚子里的蛤蟆,被他全部摁住了。
下坡,客車的發(fā)動機聲音變小了,只有剎車不時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他們就這樣搖搖晃晃地進了縣城。車從橋上經過,渾濁的河流卷起白色的泡沫奔向遠方。河邊茂密的草叢里,有人在釣魚。先前那些盒子樣的房子,此時能看見門和窗。客車走走停停,陸續(xù)有人下車。他們是有目的地的人。車廂里越來越空,最后只剩下老人和那對父子。其間,司機目視前方,高聲問他們在哪里下車?木帕回答,“車站?!蹦抢先嘶卮?,“我也是。”司機不再說話了,他面露不悅之色,猛踩腳下的油門,客車竄了出去。
他們三個人在車站門口下了車,都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這老人和木帕對望了一眼,同時問對方,去哪里?然后,兩個人又同時搖了搖頭。
“那就先走走看吧。反正這么小一個縣城,又走不丟?!?/p>
木帕這么說時,臉上又洋溢著自信。畢竟,如果從年齡上考慮,他也應該是那個做決定的人??h城不是他們的,但逛逛無妨。沒有目的地,就邊走邊看。
老人又開始咳嗽。他咳嗽時用手捂住嘴,將痰接住后,擦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穿著灰上衣,痰漬在上面并不明顯。他跟在這對父子身后,像一只牽線木偶。
“你來過縣城沒?”木帕問走在他身后的老人。
“年輕時來過,”老人回答,“三十八年了?!?/p>
古坡聽到父親發(fā)出了一聲輕笑。他明白這笑的意思。父親三年前來過縣城。當時是計劃去省城打工,但到了縣城被小偷劃破了衣兜,偷走了錢,只好返回阿尼卡。
“縣城小偷多,要注意自己的錢包。”老人突然提醒了一句。
“噢,對,注意小偷,小偷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了?!蹦九琳f。
“我哪有錢給他偷,”老人說,“像我這樣的人,窮得連小偷也看不上。”
但世間的事,有時越是怕,越會遇上。他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對面走過來三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嚴格說,不是走,是滑,因為他們腳下穿的都是旱冰鞋。為首的一個染著黃頭發(fā),中間一個剃了光頭,最后一個臉上有一道刀疤,目光比刀疤更兇。這三個人迎著他們過來時,呈半包圍狀。走在最前面的黃頭發(fā)突然踮起腳尖,堵住了他們的去路。而另外兩個家伙,一左一右地精確停在了老人和少年身邊。那黃頭發(fā)昂著頭,吼了句:“瞎啦?差點撞著老子了!”那父親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秉S頭發(fā)瞇著眼,看了看自己的兩個伙伴,以及這三個驚惶的鄉(xiāng)下人,取下嘴上的香煙,說,“一句對不起就算了?你雖然沒有撞到我,但是嚇到我了,嚇出心臟病來誰負責?”木帕聽了這話,趕緊從兜里掏出那包尚未拆封的香煙,撕開,遞了一支過去,但被拒絕了。
“嚇到了我們,一支煙就想打發(fā)了?”黃頭發(fā)說。
“對不起,”木帕的手還在遞著香煙,微微有些發(fā)抖,“我們來走親戚的,請讓我們過去。”
那小黃毛愣了一下,看看身邊的同伴,習慣性地捋了一把額前的頭發(fā),讓自己的中分發(fā)型更加明晰一些。
“啥子親戚?在哪里?你喊來我看看?”小黃毛一副乜斜著眼,步步緊逼。
“在公安局。”木帕說。
“哎喲,看不出來,”小黃毛笑了起來,“那你親戚叫啥名字呀?”
“海武達,”木帕說,“公安局的海武達,你們要不要跟我去他家喝酒?”
他還在遞著香煙,但臉上已經露出了一絲笑意,“來,抽支煙吧,給個面子,讓我們過去,武達還在家里等著呢?!?/p>
那小黃毛接了香煙,順手連煙盒也拿走了。他給身邊的兩個人發(fā)了煙,點燃,突然打量起古坡來。古坡被看得心慌,目光無處閃躲。
“他是你爹?”小黃毛問。
“嗯。”古坡回答。
“那走吧?!?/p>
那小黃毛一側身,帶著另外兩個家伙從他們身邊滑走了。只留下這三個鄉(xiāng)下人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小雜種些,想吃老子,看錯人了?!蹦九劣值靡馄饋恚麕е先撕凸牌鲁白邥r,甚至將外衣脫了搭在肩上,露出兩只光膀子。
“如果他們真的要去那啥達家喝酒咋辦呢?”老人氣喘吁吁地跟在身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那就去啊,”木帕說,“我保證他們走不到公安局門口就跑了。我賞他們一包煙,算是給他們面子了?!?/p>
“煙是我買的?!崩先苏f。
“不說這事了,繼續(xù)逛街吧?!?/p>
古坡加緊步伐,走到了最前面。那時的縣城,街道不寬,也不擁擠。中間是車道,人行兩邊。梧桐樹枝繁葉茂,遮住了半邊街道。汽車不多,很多人的交通工具還是自行車和摩托車。
他們去逛百貨公司。三層樓,大白天也亮著明晃晃的燈。貨物在玻璃柜里,標簽上的價格讓他們直搖頭。每一段柜臺的后面,都坐著一個滿臉不耐煩的售貨員。但其實那時,已經不止百貨公司可以買到東西了。街道兩邊的商鋪里,有更豐富的東西,而且那些生意人的態(tài)度要好得多。他們有的甚至站在門口,讓過往的人“進來看,進來瞧”。
然后,他們進了一家服裝店,木帕試穿了幾件衣服,但因為價格相差太遠,沒有成交?!拔抑皇谴┲?,故意還他一個超低價?!彼靡獾貙ι磉吶苏f。他們還去了家電賣場,對那些嶄新漂亮的電視機和錄音機嘖嘖稱贊。但在這里,售貨員對他們并不熱情。
“我想把家里的電視機換了,”父親說,“十四寸的太小了,像本書?!?/p>
古坡沒有說話。他餓了,經過飯店門口時尤甚。他朝里看了看,有時候能看到別人桌上的飯菜,有時候,卻只能看到幾張空空的桌子。他父親花錢買了三根冰棒,一人一根。他原本以為那老人會拒絕的,可他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他將冰棒塞進嘴里,發(fā)出咝咝聲,臉上洋溢出滿足的樣子。吃完冰棒,他咳得更厲害了。
老人陪他們去看學校。三所中學分布在縣城的三個方向。他們看完三所學校,也就把縣城逛得差不多了。他們確實是“看”學校,因為學校放假大門緊閉,連個可以詢問的人也沒有。其中的一所學校,在一個巷子里,他們只看到了大門和校名。然而,即使這樣,也不影響他們談論這三所學校。
“老哥,你覺得哪所學校更好?”木帕問。
“一中好,”老人說,“不然,怎么叫一中呢?一中一中,就是排名第一的嘛。”
“但我覺得二中更好,學校建設得好,這說明政府很重視?!?/p>
木帕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二中在一個低凹處,他們三個人爬上學校后面的小山,基本看到了全貌。他問古坡喜歡哪個學校,古坡說都行。他確實是這樣想的。此時,跟學校相比,他更關心的是何時才能吃上飯。那老人也漸感體力不支,腳步慢了下來,雙手護住胸前,也不知是怕賊偷他的錢還是病痛又發(fā)作了。
后來,他們在城郊發(fā)現(xiàn)了一塊足球場。坐下去時,青草散發(fā)著熱烘烘的潮氣,舒適得讓人想睡覺。他們三個人坐在草地上,從不同方向望去,仿佛是在等待消耗的精力重回身體。
“吃飯去吧,”木帕終于發(fā)話了,“吃飽了好找地方住?!?/p>
古坡第一個從地上爬起來。這時他聽見父親問老人,打算去吃什么?
“隨便你們,你們吃啥我吃啥,我不講究?!崩先苏f。
“你吃啥我們吃啥,都是農村人嘛?!蹦九琳f。
這樣來回重復了幾遍,兩個人都沉默了。古坡以為他們會因為分歧而各走各的,但是沒有。老人還是跟著他們。吃什么沒有商量好,但他們走著走著進了一家小餐館。就是那種早上賣早餐,中午過后賣炒菜的小店。他們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一個胖嘟嘟的服務員走過來。她問他們想吃點什么?木帕說:“你問他吧?!崩先算读算?,說,“你問他?!蹦欠諉T有點發(fā)懵,她看了看客人,將一薄本臟兮兮的菜單放在桌上,轉身走了。
“我不識字,”老人說,“看不懂這玩意兒。”
“你想吃什么,你說,我點。”木帕翻著菜單,朝兒子擠了擠眼睛??赡抢先诉€是那句話,你們吃啥我吃啥。服務員端著盤子走過來,在他們每人面前放了一杯白開水。
“不用倒水了,”木帕說,“我們現(xiàn)在還不餓,過一會兒再來吃?!?/p>
于是,他們重新走上街時,氣氛尷尬沉悶。這來來往往的人和車,看起來都像隔著一層紗,朦朦朧朧。走了一條街,那個老人突然說話了。
“要不這樣吧,”他一說話,父子倆就站住了,“我有個親戚在縣城,我們去他家吧。”
“啥親戚?”木帕問,“能不能找到一頓飯吃?”
“我表妹夫的哥哥,退休后住在這里一個叫園丁小區(qū)的地方。”老人說。
“我們剛才有從園丁小區(qū)門口經過?!惫牌抡f,“離這里不遠?!?/p>
他之所以記住這個地方,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是學生,對跟教師相關的東西有一種親近感。當他父親決定和老人同去時,老人支吾著開出了一個條件:如果吃到了飯,晚上要為他買一個旅館床位。木帕同意了。
尋找園丁小區(qū)并不費勁,難的是要找到老人的親戚。那是一個剛建成不久的小區(qū),外墻呈黃色,一個年老的保安坐在大門口的小亭子里。老人走過去問他親戚家住哪里,那保安看了看他反問:“你連人家住哪里都不知道,還來攀親戚?”老人說,“不是攀,本來就是親戚。”那保安不理他了,繼續(xù)埋頭翻一本雜志。
此時,小區(qū)門口有人進進出出,老人開始一個個詢問。“請問劉元清家住哪里?”被問到的人一頭霧水,全都搖頭。木帕突然笑了起來,說,“你以為是在你們村啊?這里是縣城,兩隔壁的人住一輩子也未必知道誰是誰?!崩先寺犓@么一說,便泄氣了。三個人正打算離開,又突然聽那老人嘴里叫了一聲,哎!
“哎呀,這不是元清嗎?”老人朝一個剛好想邁出小區(qū)大門的人打招呼,并快速走上前去握住了對方的手。那是一個清瘦的老頭,小個子,頭發(fā)稀疏,皮膚松弛,小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手里牽著一條黑色的小狗。
“你是?”劉元清想了想,卻叫不出名字來。
“我是汪小芳的表哥啊,我舅舅過世時,我們見過面,還一起喝過酒?!崩先苏f。
劉元清想起來了。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這對父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倒是他拽在手里的小黑狗朝陌生人汪汪叫了起來。
“你來縣里做啥?”劉元清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于是,老人便將自己生病的事情說了一遍。劉元清聽著,嘴里不時“哦”一兩聲。待老人講完,也就沒話了。小黑狗不停地掙著繩子,想撲不遠處的一只小母狗。
“安靜點!”劉元清對小狗說,“我聊幾句就走。”
老人聽了這話,便向這父子倆投來求助的眼神。木帕撇撇嘴,輕輕搖頭,準備帶兒子離開了。這時,卻聽劉元清問,“你們吃飯了沒?”“沒有吃!”這句話在老人喉嚨里憋太久了,他幾乎是瞬間作出了回答。劉元清看了看身邊的小狗,這小家伙此時突然乖了,嗚嗚嗚發(fā)出聲音,還搖起了尾巴。
“那去我家吃吧?!眲⒃逑袷亲龀隽艘粋€艱難決定,拉緊了狗繩,轉身在前面帶路。
劉元清住在小區(qū)最靠里的一棟房子里,第七層。他們爬到他家門口時,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老人咳嗽起來。劉元清問是不是傳染?。磕九撂嫠卮鹫f:“不是,只是支氣管炎而已。”
開了門,家里有一個燙了雞窩頭的女人在看《射雕英雄傳》。劉元清向她介紹了客人,那女人眼睛盯著電視,說,“哦,坐吧?!豹M小的客廳里,放了一個布藝沙發(fā)和幾個小馬扎。三個客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小馬扎。
“比武誰贏了?”劉元清問她的女人。
“當然是郭靖贏了?!?/p>
“他們還沒吃飯呢?!眲⒃逭f。
那女人沉浸在電視劇中,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
“汪小芳的大表哥?!彼f,“去給他們做點吃的?!?/p>
“只有面條。”那女人說,“還有一棵白菜?!?/p>
“去吧,”劉元清說,“都是親戚,不用客氣,哪怕喝杯白開水也是情意,對吧?”
那老人連連點頭。木帕掏了香煙出來發(fā),但劉元清擺了擺手?!拔也怀闊煹模瑢ι眢w不好?!彼f。香煙被塞回了兜里。
古坡感覺電視里的聲音突然被放大,滿腦子都是刀光劍影和打殺聲。而他們這些坐在電視機前的人,仿佛被那虛擬的陣勢嚇懵了,不敢出聲。那真是一場漫長的打斗,直到打斗結束,劉元清的女人站起身去廚房,他們的魂魄才回歸到身上來。
“家里最近在忙啥?”劉元清問。
“忙著給莊稼施肥?!崩先苏f,“今年雨水少,收成不好,很多莊稼已經干死了?!?/p>
劉元清輕嘆了一聲,但卻找不到繼續(xù)往下的話題了。
“看電視吧?!彼f。
此時,電視劇播完了,屬于廣告時間。一個光頭出現(xiàn)在熒屏上,夸贊一款洗發(fā)水。一個女人長發(fā)如瀑,烏黑發(fā)亮,說是用了這洗發(fā)水的效果。廚房里傳來開水沸騰的聲音和菜刀切在案板上的聲音,少年心想,是在切肉嗎?但過了一會兒,謎底全揭曉了。切的是小蔥。
劉元清的女人為他們煮了三大碗面條。沒有一星半點肉末,連湯也很少,如果放的時間再久一點,便會化為滿滿一大碗面漿。但是,紅辣椒和生姜是足夠的。
“快吃吧,”劉元清說,“隨便吃點,吃完我也就不留你們住宿了?!?/p>
客人們一邊道謝,一邊埋頭猛吃,稀里嘩啦的吃面聲此起彼伏。劉元清兩口子又投入到了電視節(jié)目當中去。此時,一臺綜藝晚會開場了。古坡抽空看了眼窗外,天黑盡了,霓虹燈招牌在遠處閃耀。
面條連湯喝盡,客人們自覺將碗送到了廚房的洗碗池里洗凈,放在旁邊的水泥臺上。主人家的廚房很干凈,以至于讓古坡打消了去他家?guī)锶雠菽虻南敕?。三個人重回客廳里站著,道了謝,道了別。而主人家呢,如釋重負,自然不多加挽留。
“怎樣?”在去找旅館的路上,老人問,“我這親戚還算熱情吧?”
“有吃的就不錯了?!蹦九琳f,“哪管他熱不熱情?!?/p>
他們在一個巷子里找到一家旅館。一個雙人間一晚的費用是二十元,老板同意他們三個人擠兩張床。木帕交了錢,領到一只紅色開水瓶和一把鑰匙。房間在二樓,最里那間,隔壁就是廁所。開了門,卻發(fā)現(xiàn)房間的窗玻璃是壞的,夏天的風吹進來,藍色碎花布窗簾像火苗在跳動。木帕在靠窗邊的那張床上躺下,安排古坡和老人擠另一張床。他的理由是,自己個頭比較高。那老人當然沒意見。古坡心里不樂意,但不敢講出來,只好脫了上衣,面對著墻壁,裹緊被子睡下。
但是,他們都毫無睡意。那個老人在咳嗽,不時爬起來喝水。木帕默默抽了三支煙,起身去外面撒了一泡尿。然后,他站在窗邊,望著樓下的街道。
“唉,要是娃娃能夠在這縣城里過一輩子多好?!彼f。
古坡輕輕縮進被子里,但還是聽到了老人和父親的對話。
“你就等著享福吧?!崩先藢捨康馈?/p>
“借你吉言。”木帕說,“如果真有那一天,一定打酒給你喝。”
“我是肯定等不到那一天了?!崩先苏f。
兩個人又聊起了病情。老人反復問,“酸喳啦的肉是否真的有效果?”木帕隨口舉了幾個例子,“白霧村的張光明得病二十年,脖子里像是裝了風箱,吃了我給的藥方,一個月就好了,不信你去問;還有青果鎮(zhèn)的秦江水,爬著來我家求藥,現(xiàn)在已經去廣東打工了,不信你去問?!崩先苏f,“我信我信,如果治好了,我每年去給你拜年?!蹦九谅犃诉@話,呵呵一笑,說,“如果你真的信,你現(xiàn)在就去買瓶酒來喝?!崩先讼肓讼?,從枕頭下的衣服里摸出十塊錢遞給木帕。
“我出錢,你跑腿?!崩先苏f,“你想買啥,盡管買。”
“那至少得二十塊。”
老人又摸出一張鈔票來。于是,古坡聽到自己的父親哼著歌披衣起床了。
“別去了,太晚了,”古坡想了想說,“你忘記白天那幾個小地痞了?”
“怕個啥?”木帕說,“你想吃啥快說,這是伯伯的心意,難得。”
“我要吃燒烤。”少年低聲說。剛才在路上走的時候,他聞到了燒烤的味道?,F(xiàn)在,當他說出這個愿望時,唾液立刻盈滿了他的口腔。
待木帕關上門走遠后,古坡翻過了身。他看到老人正半躺在床上,張著嘴喘氣,臉上的皺褶像一道道被攪動的波紋。
“你爸的藥方真的有效嗎?”他問。
“我不曉得,”古坡說,“你相信他說的嗎?”
“不信又能咋樣?醫(yī)院那么貴,我來縣城也只是想隨便抓點藥?!?/p>
老人將雙腿從被子里伸出來,坐在床沿,不停轉動著自己的上半身。古坡聽到他的骨頭咔咔響,像是一架生銹的機器。
“你的成績咋樣?”老人問。
“我有點偏科,”古坡回答,“我只喜歡語文,數學經常不及格?!?/p>
“我兒子那時候也是語文成績好,寫字特別好。”老人說。
“那他咋不陪你來看???”古坡問。
“他死了,小學畢業(yè)那年的假期,去河里游泳淹死了?!崩先司o閉著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所以,你不要輕易下河游泳,曉得不?”
古坡想起了自己最近幾年死去的小伙伴。一人病死,一人游泳淹死,一人騎馬摔死。他們原本像一群羊奔跑在山路上,但跑著跑著就散了。他心里難過,但沒有說出來。
“那時我也像你爹一樣?!崩先苏f。
“哪樣?”古坡問。
“將所有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為了錢,恨不得把骨頭賣了?!?/p>
“我的分數還沒出來呢?!惫牌抡f。
“我知道,這才考完試沒幾天嘛。當年我兒子,等分數出來時,已經死了。”老人的話語里已經沒有了太多悲傷。
“我們阿尼卡還沒有通電。”古坡又說。
“我曉得,你們那里更窮?!?/p>
敲門聲響起,古坡赤腳去開門。他的父親手上提著一個裝了東西的白色塑料袋,很開心的樣子。羊肉串的香味彌漫開來,古坡又咽了一口唾液。然后,他轉身回到床上,鉆回了被窩里。
“城里就是他媽的好,想買啥都有?!备赣H將一瓶白酒、一包瓜子、一包花生和五串羊肉放在了窗前的桌上,但卻發(fā)現(xiàn)老人和古坡并沒有他想象中那樣激動。他首先拿起了白酒,用牙齒咬開瓶蓋,喝了一口遞給老人。那老人搖了搖頭。
“我這個病,不敢喝酒了?!崩先苏f,“酒是給你喝的,我吃幾顆花生。”
“喝!怕啥?現(xiàn)在你有了我的藥方,還怕病不會好?”木帕堅持遞著白酒,“你不喝,我喝了心里也不舒服?!?/p>
老人勉強接過白酒,象征性地打濕了嘴唇后,起身拿起桌上的花生,撕開了包裝袋。黑指甲剝開白色的花生殼,將紅色的花生米扔進黑洞洞的嘴里。他吃了三五粒,咳嗽起來,停下了。
“小伙子,快起來啦?!崩先藢牌抡f,“你的燒烤來了,香死了?!?/p>
古坡面對著墻壁,閉著眼睛,但沒有睡。他張開了鼻孔,輕輕聞著香味,沉浸在想象中。
“你還在等啥?”他聽到父親吼了起來,接著咕嚕咕嚕喝酒的聲音。
“我不想吃,”古坡說,“我肚子有點疼。”
“那就上廁所嘛,”木帕說,“燒烤給你留著。”
“不想?!?/p>
“不吃算了,又不會讓它餿掉?!蹦九劣趾认乱豢诰?,撕開了瓜子的包裝。他熟練地剝著瓜子,攢夠一定數量便扔進嘴里,下一口酒,發(fā)出愜意的咝咝聲。
“這娃脾氣怪?!蹦九琳f,“他從小就怪想法多。”
“這娃心善,懂事。”老人說。
“這點跟我很像?!蹦九琳f。
老人打了個嗝,將身子縮進被子里。躺下后,他的呼吸順暢了一點。但他知道這是個假象,以任何動作待久了,他的不適感都會加重。所以,他躺了一會兒,又翻身坐了起來。
“小伙子,快起來吃東西。”老人說,“你的燒烤冷了?!?/p>
“我不吃,伯伯,你自己吃吧。”古坡仍然將身子埋在被子里,面對著墻壁。
“起來吃一點,”老人說,“不夠就再去買,伯伯再給你五塊錢?!?/p>
被窩里的古坡,再也沒了動靜。老人在床沿坐了一會兒,起身在屋里踱步,邊走邊用右拳敲自己的頸椎,轉動著腦袋,骨頭咔咔響。
“你的頸椎也有問題?!蹦九琳f,“應該找個人治一下?!?/p>
“一把老骨頭,有啥好治的。”老人走到了窗前,看著樓下的街道??h城并不繁華,但在他眼里,也足夠震撼。過了一會兒,木帕也站到了窗前,兩個人一起看樓下街邊昏黃的燈光,悄聲駛過的黑色轎車,以及相互摟著,東倒西歪的醉鬼。
“要是娃娃能夠在這里生活一輩子,那該多好。”木帕說。
“會的,會的。”老人說。
木帕手里抓著酒瓶,快喝完了。他不算是酒鬼,但是生活在阿尼卡一帶的人,天生好酒量。若是家里有酒,那就一天喝三頓。他呢,其實是好久沒酒喝了。
“像我們這種人,活一輩子,真沒什么意思。”木帕突然變得哀傷起來,“吃不好,穿不好,一輩子像畜牲一樣干活,窮得叮當響。”
“你咋能這樣想呢?”老人說,“你至少有個兒子可以盼望,像我這種,就盼望老骨頭硬朗一點,能夠多活幾天?!?/p>
“老哥,跟你說實話,”木帕看了一眼床上,輕聲說,“如果孩子考上了,學費在哪里都還不知道呢?!?/p>
“你是個能人,一定會有辦法的。”老人說。
“我是又盼又怕啊,考上了,每個月要花錢?!蹦九琳f,“而我除了會些藥方,也沒有別的辦法。”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床前,從枕頭下面拿出了外衣,用兩個手指往衣兜里掏,掏出一小沓臟兮兮的鈔票來。他蘸著唾沫數了一下,一共是47元。他想了想,然后抽出兩張十元的鈔票遞給少年的父親。
“這是我給你的藥錢,你別嫌棄,積少成多,”老人說,“剩下的,還要坐車回去?!?/p>
木帕目光一直跟隨著老人,當老人抽出錢,遞過來時,他瞪直了眼,漲紅了臉。他的右手在外衣上來回搓著,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著,“哎呀,你這是整啥,你這是整啥,這多不好意思?!蹦莵砘卮曛挠沂?,下意識地做出一個捻鈔票的動作,它像一只并不聽話的翅膀,隨時準備飛撲過去。
“你拿去給孩子買支筆吧?!崩先苏f,“再說了,哪有不要錢的藥方?”
“你說得對,藥要給錢才靈?!蹦九辽焓纸恿隋X。這時,床嘎吱一聲響,古坡翻過身來,看著喜不自禁的父親。
“把錢還給伯伯。”古坡只說了這么一句,又翻身面對著墻壁了。
“你這娃,不懂事?!蹦九琳f,“這是伯伯的一點心意,不要他會不開心的?!?/p>
“是啊是啊?!崩先苏f。
古坡沒出聲。
“這也相當于是藥方錢,不花錢的藥方不靈。”老人又說。
古坡輕輕縮進了被窩里,蒙住了頭。他聽到父親和老人繼續(xù)聊天,比之前更加熱絡,像認識多年的朋友。過了一會兒,老人躺回了床上,古坡無意中碰到他冰涼的腳,輕嘆了一口氣。
“睡吧,”老人說,“小娃娃不要隨便嘆氣。 ”
此時,木帕躺在另外一張床上,發(fā)出了鼾聲。
吵醒古坡的是樓下的叫賣聲。那是一個蒼老的女人,拖曳著聲音,在叫賣她的豆腐。她似乎一直在樓下的小巷子里轉悠,聲音在窗下來來回回。
“賣豆腐咯——賣豆?jié){——”
這聲音也吵醒了木帕。
“老頭子呢?”他問兒子。
古坡翻過身來,身邊空無一人。他朝父親搖了搖頭,心里納悶,卻聽外面響起敲門聲。那個老人站在門口,手上拎著包子、油條、稀飯和豆?jié){。昨晚古坡沒吃的燒烤還放在窗前的桌上。
“想吃啥自己拿。”老人將早點放在桌上,拿著一個包子啃了起來。
“老哥,你真的太客氣了?!?/p>
木帕的臉上有著意外之喜。他起身去到房間外的走廊上,那里有一排生銹的水龍頭。他擰開一個,用冷水洗了臉,回到房里,用掛在門后的一塊毛巾擦干臉,抓起一根油條吃。他的吃相像是一個魔術師在表演吃蛇,不斷往嘴里塞,不斷咀嚼,吞咽。當一根油條消失不見,他咀嚼和吞咽都顯得困難了。接下來,他咬破了一袋豆?jié){,用嘴接住,咕嚕嚕喝光了。
然后,木帕意猶未盡,從桌上塑料袋中抽出一串冷燒烤吃了起來。
“冷了,小心吃了拉肚子?!惫牌绿嵝蚜艘痪?。
“東西是冷的,但是胃里是熱的啊,”木帕拿起一串冷燒烤遞給老人,老人接過去遞給古坡。古坡?lián)u搖頭,站到窗前去看風景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街的對面是一片空地,種了玉米和豆子。他的目光越過田野,向更遠的山上望去,那里沒有樹木,光禿禿的。如果他足夠幸運,至少會在這里學習和生活三年。如果這樣,那該多好。
因為囊中羞澀,他們決定,吃完早點就離開。去車站的途中,木帕花一塊錢叫來一輛人力三輪車,讓車夫拉著他們前往。從旅館到車站有一段斜坡,那車夫站起來蹬車,撅著屁股,褲子上的線縫裸露著,隨時都有可能綻開。而如果忽略掉眼前的車夫,這是個愜意的早晨,萬物生長,涼風拂面,騎自行車上班的人們將黑色皮包掛在車把上,吹著口哨。木帕哼起了不知他從哪里撿來的小曲兒,哼到忘了歌詞的地方就哼旋律,哼到旋律也忘了就閉了嘴,掏出香煙來點上。他希望這路可以更長一點,但是沒過多久就到了車站。那車夫抹一把汗,伸出手來要車費。
“一塊錢?!彼f。
“給你八角行不?”木帕問,“我身上沒有零錢。”
“縣城以內都是一塊錢,”車夫說,“所有的三輪車都是這樣?!?/p>
“拉貨的三輪車也是這樣?”
“我說的是人力三輪車?!?/p>
“拉貨的三輪車也是人力的,不是燒油的?!?/p>
那車夫沒辦法了,依然伸著手,汗從他臉上流了下來,顧不上揩。而木帕呢,正坐在車上,蹺著腿,叼著香煙,看著車夫。有那么一瞬間,車夫哭喪著臉,就要放棄了。
“你下車吧,”他說,“車錢你看著給就是了?!?/p>
車夫這么一說,木帕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瀟灑地從車上跳下來,從兜里掏了兩塊錢出來,遞給車夫。
“我逗你玩的?!彼f,“你這個可憐人。”
老人也跟著笑了笑。古坡下了三輪車,率先朝車站的售票廳走去。那里排著長隊。那時候的客車剛興起個人營運,車主為了多賺錢,便會一直裝人,直到塞不下為止。一路上也是走走停停,所以除了司機外,還需要一個隨行的售票員。古坡去排隊,錢在木帕兜里。而木帕呢,此刻還沉浸在戲耍車夫的喜悅里,臉上的笑容久未散去。
“讓我來,看我的?!?/p>
木帕一臉自信地站在古坡的身后,一副要大顯身手的樣子。古坡退到了一旁。那咳嗽著的老人跟著排在他身后。兩個人排在人群里向前走時,木帕還在說起剛才那個車夫,忍不住又樂了。輪到他買票時,他對著那個小窗口說,“給我來一張票?!彼斐鍪持赋袄锏氖燮眴T強調,一張。
木帕將票塞進兒子的手里,臉上掛著莫名的微笑。
“一張票?”老人詫異地問,“你不回去了?”
“我坐車不要錢的,”木帕笑著說,“你就等著看吧?!?/p>
古坡緊握著那張票,就快捏出汗了。此時,廣播里開始通知乘客上車。一道玻璃門打開,人們握著車票來到檢票員面前,并由她撕掉票的一角,再進入停車場。古坡遞出票,順利通過,但緊隨其后的木帕被攔住了。
“票呢?”檢票員問。
“我送孩子上車呢,”木帕說,“我只到停車場,孩子小,不放心?!?/p>
“送人不能從這里進?!睓z票員說,“下一位!”
“那從哪里進?”木帕站著不動,依然堵住后面的人。
“從大門進,但時間不能太長?!睓z票員向排在他身后的老人伸出手,滿臉不耐煩。
于是,兩分鐘后,木帕從車輛出入的大門進了停車場。開往瓦巫鎮(zhèn)的客車已經打開了門,乘客正在排隊上車。老人已帶著古坡上了車。隨行售票員似乎只有十七八歲,他又黑又瘦,濃密的頭發(fā)被一分為二,像兩片瓦似的蓋在頭上,手里捏著幾張十元的鈔票。
“票!”小伙子說。
木帕掏手掏衣服左前兜,掏出香煙、打火機和幾十塊錢;他又掏右兜,掏出一張不知是什么的票據;他依次掏完了身上所有的兜,然后看著眼前的小伙子笑了笑。
“票在我兒子那里,他上車去了,你等下來查,反正我跑不掉,先不耽誤你檢票了。”他說。還沒有上車的乘客排在他身后,正在推著他上前,都想早點上車去搶個座位。那檢票員想了想,放他上去了。
但是,車廂里已經沒有了座位。準載19人的中巴車里,或坐或站著三十來人。搶到座位的人,得意洋洋地看著眼前那些擠擠挨挨站著的人??看暗囊呀浧炔患按亻_窗,呼吸起新鮮空氣來。有人剝開新鮮的橘子,咬得汁水四濺,甜味飄滿車廂。但買了站票的人就比較慘了,由于沒有固定的位置,相互擠著,爭搶著腳下的立錐之地。古坡和老人搶到了最后面的座位,雖然不靠窗,但已經足夠幸運。他向前看,視線完全被大腿、胳膊和身子擋住了。車廂里塞滿了人,每個人都在呼吸,像是在反復攪動一個大染缸。古坡感覺那渾濁的空氣像沉重的烏云朝他壓來,而他的父親也奮力扒開了站著的乘客,站到了他身邊。
“把你的票給我?!惫牌侣犚姼赣H對他說。他遞了票過去,有種如釋重負之感。而拿到了票的父親,旁若無人地看著車窗外,氣定神閑。有那么幾次,父子倆四目相對,父親居然朝兒子笑了笑。
站著的乘客身子向后輕仰一下,客車開動了。窗外的空氣灌進來,像一泓清水注入洪水中。他們就像一堆被塞進口袋里的洋芋,相互擠著、撞著,上路了。
越往前走,顛簸越發(fā)強烈,車底不時傳來刮擦聲。站在車廂里的人,像蜘蛛或章魚,手伸向四面八方,抓住一切可以抓牢的東西。有人受不了這樣的顛簸,吐了出來,吐在車廂里,這樣一來,別人離那嘔吐物就遠了一些。
客車轟鳴著,完全蓋住了老人的咳嗽。此刻,他頭靠座椅后背,閉上了眼睛。陽光從窗外照進來,他的臉讓人想到溝壑縱橫的黑土地。爬上這個坡,前面的路就要平坦一些了,好像已經到了前日老人下車買煙的小鎮(zhèn)了。路邊又出現(xiàn)了幾個招手搭車的人,司機停了車,打開車門,但那幾個人看了看車上這些擠得像飽滿的石榴籽一樣的乘客,搖了搖頭。當車門帶著某種情緒重重關上時,響起了那個隨車售票員的聲音。
“把票拿出來看看。”他說。
古坡渾身的肌肉緊繃著,他看向父親,但見他仍然在欣賞窗外的風景。
“爸。”古坡輕喚了聲。
“別吵?!蹦九琳f。
古坡不再說話。那些密林樣的乘客擋住了他的視線。但他知道,查票開始了,而且越來越近。
“你的票呢?”售票員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沒買?補票,10塊錢?!?/p>
“小孩子也要買票的,至少半票,到騎騾溝15塊?!?/p>
古坡松了一口氣。大不了補票,他想。他的目光盯著車廂里的那片嘔吐物,那里因此而留出了小塊空位,大概能夠容一個人站。他想,售票員會從那里扒開人群出現(xiàn)。而就在這時,他的父親朝前擠了過去,費力地往站著的人堆里扎。
“這是我的票,剛才上車時沒給你看,現(xiàn)在給你看看?!?/p>
古坡聽見父親的聲音從人群里他看不見的地方傳來,接著聽到售票員“嗯”了一聲。他的父親很快從人與人之間扒開一條縫,鉆了出來,臉上掛著笑。
“這是你的票,還你。”木帕輕聲說。
古坡猶豫著,但票已經塞進了他手里。此時,他聽到前面又有人因為票而發(fā)生了爭吵。古坡接過票,裝進了衣兜里。天氣燥熱,汗水從他的頭發(fā)里滲出來,滲透眉毛,進入眼睛里。他用衣袖揩了一把,突然想哭。所以,古坡一直覺得那個售票員是模糊的,像張老照片。
“你的票。”售票員似乎沒什么好心情,可能也跟天氣太熱有關。
古坡愣了一下。他的手已經伸進了衣兜里,甚至已經握住了票,但卻無力將它掏出來。
“你的票,”木帕說,“票啊,車票?!?/p>
這帶著憤怒的聲音,讓旁邊的人回過了頭。古坡在慌亂中掏出了車票,像一個初次得手的小偷。
“嗯?!?/p>
那售票員甚至沒有將票接過去,他只是瞟了一眼,轉身去檢查其他人的票了。古坡閉上眼睛,似乎這樣就能將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他沒有看見父親得意的臉色,但聽到他和老人的對話。
“怎樣?看到了沒?”木帕問。
“啥?”
“剛才。看到沒?”
“我在睡覺?!崩先苏f。
“睡個球。錯過好戲了。”
客車爬坡時震動劇烈,他們的對話被抖得支離破碎。而其他人全都奇怪地沉默著。古坡睜開眼睛,果然見車正行駛在又窄又陡的路段。迎面而來的車,則是下坡狀態(tài),經常會像頭發(fā)狂的野獸沖過來。有好幾次,差點在彎道上撞車了。乘客發(fā)出驚呼,一身冷汗,司機則長鳴著喇叭。古坡居然辨認出了方位,翻過這座山,路就順河而下,然后就到瓦巫鎮(zhèn)了。
如此膽戰(zhàn)心驚地行駛了一段,快接近坡頂的地方路平緩了一些。眾人松了口氣,卻聽車輛底部傳來一聲巨響,緊急剎車讓乘客瞬間朝前傾了出去。然后,客車徹底停了。那個負責查票的小伙子下了車,趴在車身下看了看,然后回來說:“麻煩了,油箱被撞破了,正在漏油?!彼@么說時,空氣中飄著濃烈的汽油味,輕易就能點燃。司機也下去查看了一番,然后垂頭喪氣地坐回了駕駛室里。
“車壞了。”他朝車廂后面喊了一聲。
但沒人明白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是需要推車?等待?還是換車?天知道。
車門敞開著,乘客陸續(xù)下車,在路邊的樹林撒尿,或者抽煙。在司機和售票員聽不到的地方,他們嘴里罵罵咧咧,抱怨司機技術太差,睜著眼睛朝大坑里開。這樣的抱怨聲像瘟疫,傳來傳去就成了真。更令乘客們憤怒的是,那司機和售票員完全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們也像別人一樣,去樹林里撒了尿,然后站在路邊抽煙。有人走到了司機和售票員面前,想討個說法。
“咋個辦嘛?總不能把我們一直丟在這里吧?”
“我們正在想辦法?!彼緳C說著,又趴在車身下看了起來。他心疼那些白白流淌在公路上的汽油和破了的油箱,恨不得趴下身去喝了那些正在往土里浸,往空氣中揮發(fā)的汽油。
“你快想辦法啊,”有乘客說,“我還要趕回去開會呢?!?/p>
“這荒山野嶺的,你至少得等我去城里找修理工吧?”司機蹲在地上,看著滿地的油。
“要不就退票吧!”有人說,“退了票,我們好搭其他車?!?/p>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響應。此后,乘客們便不再詢問怎么辦了,而是紛紛要求退票。那司機說:“賣票的錢在客運站,他沒現(xiàn)金退?!钡丝驼f:“我們這一車人的車費,不超過一千塊,已經坐了一段,就按半價退吧。"
司機和售票員站在路邊攔車,但好半天也沒有成功。他們商量了一會兒,終于自認倒霉。
“把你的票給我。”木帕對古坡說,“你在一邊等著?!?/p>
他拿著那張票順利退回了五塊錢,然后又拉著兒子排在了退票的隊伍里。
“你就告訴他,你的票丟了?!蹦九琳f。
古坡感覺太陽穴跳得厲害,他試著張了張嘴,想小聲演練一遍“我的票丟了”,卻像有根魚刺卡住了喉嚨。但是,馬上就要輪到他們了。他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緊貼在他身后,并且朝他努了努嘴。可古坡還是張不開嘴說自己的票丟了,他怕自己的話像冰,一吐出來就在太陽下融化了。正當古坡猶豫之時,他父親木帕一把將他拽開,一步跨到了售票員面前。
“他的票丟了。”木帕說。
“拿票退錢,剛才說好了的?!笔燮眴T說。
“他買了票的,他還是個娃,不要為難他。”木帕聲調不高,但底氣十足。
“沒有票,誰也不退?!彼緳C走過來插了一句,“誰知道他有沒有買票?”
“你的意思是這娃逃票?”木帕一副驚詫憤怒的樣子,像一個可憐人遭受了不白之冤。他的目光望向眾人,意思是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墒牵渌某丝椭皇丘堄信d致地圍觀著,并不說話。
“我可沒這樣說。”那司機冷冷地說著,掏了一支香煙出來點燃,滿臉不耐煩。
“我和你是親戚嗎?”木帕問。
“誰和你是親戚?”
“既然不是,你怎會讓我兒子免費坐車呢?”
有人笑出聲來,仿佛是在提醒別人,這是一場很有意思的爭論。那司機被問得哭笑不得,直翻白眼。
“錢是小事,但你這樣冤枉我娃,是侮辱人?!蹦九镣蚱渌丝?,問,“你們說對不對嘛?”
有人點頭,有人繼續(xù)保持著隔岸觀火的微笑。
“即使你買了票,丟了,也不退錢。”司機說。
“我坐一趟車,查過了票,我留著票干什么?你給我報賬???”木帕說,“再說了,哪條法律規(guī)定,買了票就要一直保留著?又不能當飯吃?!?/p>
“我懶得跟你說?!蹦撬緳C很無奈,他一次次看向售票員,但那個年輕人卻悄悄躲到一邊去了。
“任何事情,都有個意外,允許你把車爛在路上,耽誤我們的時間,就不允許我們丟一張票?”
木帕高聲質問,將原本可以協(xié)商解決的事變成了吵鬧。圍觀的人越聚越多,除了那個老人和古坡。他們沿著公路,走到大約五百米之外。在這里,他們已經聽不到爭吵聲了。
“伯伯,”古坡說,“你叫我過來有啥事?”
“聽聽鳥叫也比聽他們吵架要好啊,”老人說,“你聽嘛,旁邊的樹林里有很多陽雀。那時候我經常用彈弓帶我兒子去打陽雀?!?/p>
“我也有彈弓,”古坡說,“而且我槍法很好,基本上百發(fā)百中。”
“你打過酸喳啦嗎?”老人說,“我現(xiàn)在懷疑它對支氣管炎沒有用?!?/p>
“我不打酸喳啦,他長得像喜鵲,凡是烏鴉和喜鵲我都不打?!惫牌抡f。
“嗯?!崩先撕吡艘宦暎戳丝窜嚽暗娜?,他們已經散開了。
“你父親,”老人說,“你父親他……”
“他怎么了?”
“他不容易?!崩先苏f,“所以,你要好好念書?!?/p>
“伯伯,其實他……”古坡欲言又止。
“我知道?!崩先苏f,“走吧,他們已經處理好問題了。”
兩個人朝客車走去,見那些看熱鬧的人分散在路邊,開始朝路過的車輛招手。木帕走過來,他臉上掛著笑,手里拿著一張嶄新的五塊錢。
“看到了沒?”他朝老人晃了晃手中的錢,“退回來了,哈哈?!?/p>
“看到了,”老人拖長了聲調說,“我啥都看到了?!?/p>
老人說這話時,將頭邁向一邊,從木帕身邊走了過去,走到了人群中。那些乘客正在協(xié)商怎么離開這里。之前他們攔了好幾次路過的客車,都失敗了。
“也許可以試試貨車,”木帕對大家說,“反正都是站著,站在貨廂里,還可以看風景呢?!?/p>
眾人點頭,開始站在路邊向去往瓦巫鎮(zhèn)方向的貨車招手。果然有一輛貨車停下來,講好了價錢,眾人便爬上散發(fā)著牛羊味的車廂里。先上車的人們站在貨廂邊,抓緊了鐵柵欄,后上去的,只能站在中間,靠身體保持著平衡。
這一次,木帕是先爬進貨廂的人,他搶到了司機身后那個絕佳的位置。如此看來,像是他在駕駛這輛車似的。古坡慢了一步,只能揪著父親的衣服站在后面。那個患支氣管炎的老人,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不知為什么,他們之間似乎突然就生疏了,彼此不再說話。
木帕和古坡在瓦巫鎮(zhèn)下車時,老人的目的地還沒到,他依然站在貨廂里,頭發(fā)凌亂。父子倆從貨車上跳下來,木帕看了看那老人,他的目光中沒有任何神采,就像兩個陌生人對視。短暫的停留過后,那輛貨車開走了,順河而下。而木帕和古坡,接下來還有很長的山路要走。
在從瓦巫鎮(zhèn)回阿尼卡的路上,父子倆沉默了好一段。像是有一團什么東西堵在他們的喉嚨,兩個人都開不了口。直到他們在路邊的樹上遇見了一只酸喳啦。
“酸喳啦的肉真的能治支氣管炎?”古坡問木帕。
“不知道,我聽人是這樣說的?!蹦九梁呛且恍?,岔開話題,他催促兒子,“走快點,現(xiàn)在趕回去,還能下地干半天的活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