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家鄉(xiāng)有一種面條,晶瑩透亮,搟得特別薄,全手工。名喚小刀面。
做早點的人家,將小刀面一團(tuán)一團(tuán)團(tuán)起來,放在門口大鍋前面,用一塊白紗布蓋好。有客人來了,點了要吃,便拿其中一團(tuán)來,在沸水里滾了一滾,也不過十來秒鐘,便熟了。撈起來,盛在白瓷碗中,用筷子順好,平鋪下來,順湯順?biāo)置?,再撒上蔥花。
湯是清湯,面是爽面,實在誘人口涎三尺,無法脫身。只是,現(xiàn)如今,這樣的攤點已經(jīng)絕跡了。想吃面,都是制面機(jī)統(tǒng)一做出來的。比手工的厚,筋道卻少了九分,沒有了口感。小刀面是活的,可以呼吸的美食,隨著時間的推移,老了,死去。
小刀面是《紅樓夢》里的“軟煙羅”,輕、透、亮,把光變得暈了,緩緩地浸透五臟六腑。
去年回家鄉(xiāng)的市區(qū),久聞大名的蝦籽面卻從未嘗過,不由心動。遂去了最地道的一家。
端上來,甚是失望。蝦籽少且失了靈魂,點綴在面條上,黑黢黢的,寡淡乏味,面條好似希望它的生命能復(fù)蘇,如柳夢梅之杜麗娘,楊于畏之連鎖,你快還魂?。】上г缫堰^了時辰,蝦籽找不到復(fù)生的門路,早早跨過奈何橋,投生去了,只留下一小撮臭皮囊,無人收場。
聽父輩說,他們年輕的時候,蝦籽面用的面條就是小刀面。小刀面則是蝦籽面的平民版,少了鳳冠霞帔的風(fēng)光,多了一份田園村舍的輕盈。如今小刀面沒有了,蝦籽無處依附,也便一并失去了光彩。
失去的不只是美食,也是沉淀下來的歲月。
念念不忘的是鎮(zhèn)江的鍋蓋面,也是手搟而成,千錘百煉,有了筋骨,嚼勁十足。有一年在朋友家,早早被喚醒,洗了臉還沒有清醒,便被帶著去了一家極小的店。店里已聚滿老饕,滿屋子氤氳的霧氣,看不真切人的臉。只是湊近了看去,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挑起根根分明的面,在霧色迷蒙中,尋得那一抹人間美味,直至滿頭是汗。
鍋蓋面煮的時候,據(jù)說鍋里面是要漂著小鍋蓋的。
我去看倒是失望,小鍋蓋并沒有在大鍋里滴溜溜地轉(zhuǎn),而是放在一邊,歇下了。
我問朋友,為何沒有放鍋蓋。
朋友道,早早煮湯的時候便放了,到了真正下面的時候,鍋蓋礙事,便拿到一旁了。
那面真是好吃,只是現(xiàn)在再想,卻始終想不起來,究竟是如何好吃。只是嘆服,真的好吃,真的好吃。有點兒像一個不懂越劇的人去聽吳儂軟語的演唱,聽完之后,問怎么好聽了,一時卻答不上來,只會說,真的好聽,真的好聽……
很多年前,去揚州寶應(yīng)。起床后,也是朋友領(lǐng)著去一家面館,門廳尤為大,空蕩蕩地擺了幾張桌子。朋友說,只怪你起得太晚,才這么少的人。一看時間,可不就錯過吃早餐的時間了。
朋友付了錢,上了兩碗面。乳白的湯底,上面漂著碧綠的韭菜,下面映襯著若隱若現(xiàn)的面條。那面上的澆頭更是可觀,竟是去了骨之后的鱔魚,在當(dāng)?shù)貑咀鏖L魚。湯味鮮美到令人咂舌。長魚入口即化,余香滿口。再到那面,舉箸輕盈,入口筋道十足,吸飽了湯汁,真正是得了長魚的靈魂,飛升上仙,再跌落凡塵,如流星輕曼過,如銀河落九天……
凌晨時分,突然想到了鎮(zhèn)江、揚州的面,不禁咽了口水,給朋友發(fā)了一條信息,倒沒指著他能回我。
綿長的思念像一根銀線一般,穿過南北,直勾勾地把人拉回到了煙花三月騎鶴翩然的江南,余韻繚繞。
正想著,信息倒是回了。
朋友道,你家里不缺方便面,煮一包,療饑。
不禁啞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