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媳生下二胎,她來到加拿大幫忙照顧孩子。在努力融入當?shù)厝A人社會的同時,她也第一次走進了兒子一地雞毛的真實生活。一年簽證期滿,回國,還是留下?成了擺在她面前的一道考題。
一
莫麗珠到達蒙特利爾那天,小米正在醫(yī)院生產(chǎn),徐偉民忙不過來,就請劉翔去接機,劉翔店里事多,耽擱了一會兒,到特魯多機場的時候,莫麗珠已經(jīng)在等待。莫麗珠穿一件米色薄料風衣,新燙的大波浪卷發(fā),一張圓臉,兩道彎眉,皮膚光亮,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風度。她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里,充滿熱情與興奮。劉翔初時沒敢相認,倒是莫麗珠十分精明,一見劉翔的神情就說,你是來接莫麗珠的嗎?
回來的路上,莫麗珠一直都在說話,這讓生性沉默寡言的劉翔很高興。本來徐偉民讓他來接老娘時,他有點怯場,不知跟徐偉民他媽說什么。沒想到莫麗珠口齒伶俐,在回到紐曼街的30分鐘路程中,把自己從小城出發(fā),到北京轉(zhuǎn)機,再到溫哥華,如今到蒙特利爾的所見所聞講了個通透。老太太語言生動,表述清晰,讓劉翔很開眼界。說實話,這一路中劉翔不停地將莫麗珠與自己的母親比較,他對遺傳的力量深為嘆服,也為徐偉民的能言善辯找到了依據(jù)。
一路回到大白樓。劉翔與徐偉民都住二樓,中間隔著大黑狗詹妮一家。莫麗珠一邊聽任劉翔將大小箱子滑進電梯,一邊東張西望,她說,這個樓倒是挺大的,你們都住在里面?劉翔說是,每一扇門后面就是一戶人家。
紐曼街的這個大白樓,是新移民的理想公寓。在劉翔搬來之前,這里就住了好幾戶中國人。這公寓聚集了新移民想要的一切因素,房租低,離地鐵站近,周圍環(huán)境也幽靜,更重要的是,對面就是傳說中的七只鳥小學。大樓管理員朗格先生是個嚴肅的人,總是板著一張臉。劉翔申請入住時,朗格先生態(tài)度不太好,但徐偉民能說愛笑,幫助劉翔解決了問題。他們先買好了租房表格,填上相應(yīng)部分,只要求朗格先生簽字即可。徐偉民說,我們早就知道你對中國人民懷有深厚的感情,在中國租客中你大名鼎鼎,被稱為蒙特利爾排名第一的管理員,沒有之一。你是最好的。
劉翔看到朗格先生的嘴角向上牽動了一下,鼻子以上的器官卻不動,尤其是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劉翔想他的控制能力真好,一個人怎么能將臉部五官在同一瞬間,表現(xiàn)出高興和無動于衷兩種情緒?劉翔在驚訝之余,對畢加索的畫作恍然大悟,那些所謂的立體主義,那些一顆腦袋上的好幾張臉的畫作,都來自朗格這樣的形象。
當劉翔將徐偉民的房門敲開時,徐偉民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見了他們先打一個哈欠,說,終于生出來了,生了一天一夜。人家都說二胎容易生,不知道小米怎么生得這么麻煩。累死我了。然后一邊接行李一邊說,我是回來做飯,飯還沒做,一忽悠就睡過去了。快進來快進來。莫麗珠就問生了個什么,徐偉民說,兒子,當然是兒子,小米只會生兒子。
劉翔見他們母子一問一答,自己就撤退了,徐偉民不讓他走,說辛苦了,在這兒吃飯吧。劉翔說不了,改天改天。
莫麗珠站在兒子的家里,環(huán)顧四周,她從來沒有想到徐偉民在國外過著這樣的日子。房間不大,家具倒不少,看上去老舊不說,上面堆滿雜七雜八。衛(wèi)生間的天花板傾斜著,一大塊墻紙已經(jīng)開始脫落,好像隨時都可能掉下來。莫麗珠從國內(nèi)來的時候,腦海中描繪的是電影里的畫面,外國人的生活,花園洋房,有管家、有廚子,她本來以為兒子出國多年早就住上了花園洋房,如今這個環(huán)境,著實讓她驚訝。
徐偉民是從來不向母親匯報生活的。從八十年代出國,這么多年,他從沒回去過。不回去的原因只有一個,忙。他從一個學校轉(zhuǎn)到另一個學校,從一個專業(yè)轉(zhuǎn)到另一個專業(yè),終于在九十年代,將妻子接出來,然后就更忙,要養(yǎng)家糊口。如果不是小米生老二,需要人照顧,莫麗珠還不能來,雖然莫麗珠已經(jīng)向他申請過好幾次了。
莫麗珠脫下大衣,挽起袖子就下廚房。徐偉民去接小米母子回家,她說,怎么不多住幾天?徐偉民說,正常生產(chǎn),沒事就讓回家了,加拿大是公費醫(yī)療,不能多占納稅人的資源。
這是莫麗珠到達加拿大的第一個晚上,但她睡不著。一是時差,二是腦子還沒轉(zhuǎn)過彎,好像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充滿陌生感。她被安排與小米同睡,徐偉民去了另一個小房間,說是小房間,其實就是把客廳隔斷出來的一個小空間,里面只能放一張小床和一個小桌子。莫麗珠本來說自己去那邊住,但徐偉民不肯,說,那兒實在太小,本來是給皮特住的,但皮特離不開媽媽,經(jīng)常耍賴不去。
這里的小孩從小就自己睡。徐偉民說,沒見過7歲了還同媽媽睡的。
過一個月,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自己睡。小米說。
皮特不說話,只管在奶奶帶來的食物中找吃的。
莫麗珠在國內(nèi)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徐偉民的父親去世早,去世前給她留下了房產(chǎn)和一些積蓄,那時候他們把唯一的兒子送到美國,以為他能出人頭地。想到去世的丈夫,看看兒子的現(xiàn)狀,莫麗珠不禁悲從中來。清晨起來吃飯,莫麗珠的眼睛還紅腫著,見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上放著幾片面包,徐偉民穿一件圓領(lǐng)背心兒,正在煮粥,徐偉民此時已進四十,有些發(fā)福,后頸上的肉疊起來形成一個弧形,原來濃密的黑發(fā)也開始稀疏,從背影上看過去,竟酷似他去世的父親。這讓莫麗珠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頓時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莫麗珠環(huán)顧四周,把房間再仔細看一遍。
這是個很小的公寓,進門是一個長廳,一直通到窗子,窗外有些蔥蘢的綠色,因為背陰,顯得有些暗淡,轉(zhuǎn)一個彎是小廚房,本來就小,里面又堆了洗衣機,只有一個人轉(zhuǎn)身的地方。過了廚房向里走,就是臥房,并排放了兩張雙人床,另外有兩個衣櫥,她打開衣櫥看看就關(guān)上了。又走出來到客廳,見沙發(fā)上堆滿了衣物,竟然沒有坐的地方,一個高高的白色鐵架子,好像超市中的貨架一樣,堆滿了東西。莫麗珠能看出來主人試圖整理過,因為有些衣服還折疊著,雖然折疊得十分潦草。另有一些衣服雜亂地堆著。一些夏天的短衫短褲,都皺巴著,沒有一件平整的。墻是暗黃色的,有些斑斑點點,想必好久沒粉刷過了。再看地板,沒有油漆的地方倒比有油漆的還多,那些少量的油漆好像已經(jīng)厭倦了掛在地板上,有些碎片的邊緣翹起來,只需一碰就脫落了。
在莫麗珠的心里,兒子兒媳都是好學向上的青年,而且出國20多年,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把日子過得一團糟?莫麗珠早年住過比這更糟糕的房子,但無論怎樣,她都會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即使在農(nóng)村下放的時候,一鋪土炕,兩個木箱,她也會把東西整理好,她絕不會把一堆衣服床單雜七雜八地堆在鐵架子上,這種行為很沒有隱私。
莫麗珠嘆一口氣,開始收拾房間,她把那架子上的內(nèi)衣全部拿下來,按人頭按季節(jié)分類整理,然后將有洞的床單撕開,一分為二,把衣服包裹起來。她剛才看過了,臥室里的衣櫥是空的,完全可以放進這些東西。
除了對生活狀態(tài)的不理解,莫麗珠更想了解兒子的經(jīng)濟情況,但兒子對此很抗拒。
就是這樣。他簡單地說。我們兩個人都讀書,靠魁北克政府助學金生活,每個月下來都沒有余額。大家都這樣。他有些生硬地說。
既然大家都這樣,莫麗珠就沒什么好說的。但她對此質(zhì)疑。她很想了解別人的生活,比如劉翔一家。劉翔是她認識的第一個人。
他們開店。徐偉民說,早七晚十一,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而且沒有前途。
莫麗珠便釋然。雖然兒子至今一事無成,但畢竟一直都在努力讀書。
但這樣的生活不是辦法。莫麗珠是一個總是有辦法改變生活的人。雖然初來加拿大,時差還沒有倒過來,但莫麗珠已經(jīng)開始想辦法,她相信通過努力可以改變生活。在國內(nèi),到處是可以掙錢的事情,走在街上總是能遇到各種做小生意的,比如小學校門前賣食品的小車,醫(yī)院門前也有許多食品攤位,賣什么的都有,烤餅、油條、米粥、小菜、餃子,這些小食攤熱火朝天,生意興隆,把醫(yī)院的食堂都快擠垮了。加拿大人為什么不做這些生意呢?
餃子,這個名詞一出現(xiàn),莫麗珠的心中就突然一亮,她想完全可以在馬路對面的小學校賣餃子啊,她努力回憶醫(yī)院門前餃子車的樣子,她需要板車、鐵鍋、玻璃罩,自己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顯得衛(wèi)生干凈可靠,當然還要有鍋碗瓢盆等家什。這樣想著,莫麗珠好像要干一件大事情,她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雖然莫麗珠退休前是醫(yī)生,但年輕時也當過鐵姑娘,這世界上什么不能做?什么都能做。她這樣想時,就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想象中,她感到一種奮斗的激情,世界上最偉大的就是母親,為了讓兒子孫子過上美好的生活,她是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奉獻的。
但是當莫麗珠說出她的想法時,遭到兒子兒媳的反對。
你說什么呢?兒子不以為然地說,你以為這是在中國?這是加拿大。沒有人這樣做。
沒有人這樣做,不等于不能做。莫麗珠說。
加拿大不讓這樣做,不能在學校前面賣東西。小米說。
有規(guī)定嗎?莫麗珠說,你們見過嗎?
兒子兒媳面面相覷,他們當然沒見過,他們從來也沒想見過。
就是。莫麗珠說。她有些得意,說,別說你們沒見過規(guī)定,就是有規(guī)定,咱們也可以偷偷地賣,有人來管,我們走就是了。
第二天,莫麗珠就開始實行自己的計劃。她決定不告訴他們,他們膽子太小了。難怪他們一直過著窮日子。不戰(zhàn)天斗地,不解放思想,怎么能致富。她心中對兒子和媳婦有些不滿。都是讀書讀的,讀書把人讀傻了、讀糊涂了。
兒子一走,老太太就開始和面切菜,她一面在肉餡里面加了海米、雞精、白菜、香菇,一面想,一定要質(zhì)量過關(guān),皮薄餡兒大。第一天,即使是賠本也要賺吆喝,讓那些老外一吃就上癮。不是說如今是一個全球化時代嗎?外國人都開始學中文了,他們也一定會熱愛上我的餃子。
莫麗珠一邊想一邊干,腦子里一激靈,就給自己的餃子起了個名,叫莫氏餃子,她想這個餃子是她空前絕后的好吃餃子,調(diào)料是莫氏秘方,加了白胡椒和蘑菇精,這兩樣必不可少。她包的餃子皮薄餡兒大,一個人,一條流水線,從揪碼、搟皮兒、和餡兒,忙得一頭是汗。很快就包了五十個。莫麗珠把餃子一個個擺好,滿心喜悅,這些天的不愉快也一掃而光。想到自己來到陌生的國家,為了家庭而做的自我犧牲,她對自己又心疼又滿意。人都說留學生多么艱苦,我是沒趕上,我若趕上了,也能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莫麗珠就是這樣一個不服輸?shù)呐恕?/p>
餃子煮好了,莫麗珠用塑料袋裝,一袋五個,一袋十個。價格也想好了,她在超市里看過,這里的超市價格喜歡帶9,她想五個就賣3.99,十個就賣7.99。多賣少算,便宜一塊錢。
莫麗珠就是懷著這樣快樂的心情到小學校門前的,她走在路上都是快樂的,她并沒有想到會大敗而歸。沒有城管,學校門前是蔥蘢的綠地和樹,一道鐵門里,孩子們在奔跑喧嘩,她悄悄推門進去,也沒有人注意,但她一個也沒賣出去,她站在那里,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說話。
餃子。她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沒有人理睬她。后來有個身量極高的洋人來問她什么事,鐵塔一樣,將她整個籠罩在陰影里。她聽不懂,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就默默轉(zhuǎn)身回來了。
那天晚上徐家吃餃子,皮餡兒都分離了,徐偉民做了一鍋湯,餃子成了云吞。莫麗珠一聲不吭,也沒吃飯,徐偉民和小米不敢大聲說笑,一家人沉默著。只有皮特在打電腦游戲,一關(guān)過了,就伸出胳膊喊一聲,yes!
二
餃子行動之后,莫麗珠很是消沉了一陣子,她說加拿大這地方真怪,做生意不容易。她開始留意樓里人的生活,左手一家,住著一個叫作詹妮的金發(fā)女人,身材健壯,每天晚上出門遛狗,她的狗是一只大黑狗,昂首挺胸,肌肉健壯。徐偉民說,那狗本來是德國黑貝,軍用犬,后來雜種了一下,功能下降了,不過還是一流的好狗。莫麗珠對此深有感觸,因為白天樓道沒人時,她的腳步一出現(xiàn),就能聽到大黑狗的吠叫聲,無論她多么小心,大黑狗從來沒有玩忽職守過。詹妮有兩個男朋友,換班來,一個是黑人,另一個也是黑人,兩個人都很高大,莫麗珠分不清誰是誰,徐偉民分得清,他說,怎么會分不清,一個是江森,一個是瓊尼嘛。莫麗珠就不再問,在她眼里,老外長得都一樣。無論是誰,兩人一狗走在一起,都是雄赳赳氣昂昂,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莫麗珠從來不跟他們打招呼,盡管她現(xiàn)在學會了哈嘍,也會很友好地同樓里的人打招呼。莫麗珠不知道大黑狗一家怎樣生活,她也從未想過了解,她只關(guān)注這樓里的另一些中國移民。餃子事件后她重新思考劉翔一家的開店生活,她問過徐偉民是不是他們也開一個,她可以把國內(nèi)房子賣了支持他們。但徐偉民不以為然,他說,開店有什么好,就是用手抓錢,我們還是要用腦掙錢??鬃诱f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又說學而優(yōu)則仕,我們即使不仕,也要做一個白領(lǐng)工作。讀了這么多年書,不能體腦倒掛。
白領(lǐng)工作是好的,莫麗珠同意這個觀點。因為顧晨來看她的時候,穿一件長西褲、翻領(lǐng)小西裝、高跟鞋,有一種職業(yè)女性的爽快。徐偉民介紹說顧晨在一家會計師事務(wù)所工作。顧晨說,我們都是老鄰居,原來在凡爾登住在一起,那時我和小米還一起在衣廠打工。
我也是先上學,畢業(yè)剛找到工作。找到工作一切就會好起來,不用著急。顧晨說。顧晨原來就在大白樓住,如今搬了家,她在島西買了房子。
徐偉民就對莫麗珠說,你看,只要找到工作,生活立刻就天翻地覆,一夜之間你就可以住上花園洋房。
莫麗珠對兒子的高遠之志又氣又喜。氣的是年過了四旬,一無所成,還是不肯做簡單的事情,如此眼高手低,以后的日子如何是好。喜的是兒子還沒有被生活磨損,依然有理想。徐偉民的回答,讓莫麗珠無話可說,她既不想讓兒子荒廢學業(yè)成為藍領(lǐng),又不想讓兒子過這種寒酸窘迫的生活,莫麗珠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劉翔之外,她很快發(fā)現(xiàn)一樓也有一家中國人,認識了,女主人叫蕭蕭,他們也在讀書,蕭蕭很有計劃,她讀會計,丈夫讀計算機。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蕭蕭說。雖然加拿大如今就業(yè)不是很好,但會計市場卻是好的,萬一我的專業(yè)不好,他的專業(yè)也會好,總有一個人會讀出來找到工作,那就一切OK了。她說。
莫麗珠非常欣賞這樣有遠見的女性,相比之下,小米就沒有計劃。
小米的能力明顯不行,小米是個慢性子。莫麗珠洗澡10分鐘清清爽爽,小米進了衛(wèi)生間,一個半小時還不出來。
她怎么這么慢?莫麗珠說。
她就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偉民一邊在電腦上操作一邊回答。徐偉明說他在編程序。莫麗珠看到屏幕上寫滿密密麻麻的英文。
這是什么?她說,為什么兩個屏幕,有黑的還有白的?
白的是程序,黑的測試程序。徐偉明說。
每當這時,退休醫(yī)生莫麗珠就感到自己孤陋寡聞,就會感到兒子是高大的,是見多識廣的,是有知識的。這樣想時,她就堅定了要與兒子共渡難關(guān),要幫助兒子渡過難關(guān)的想法。
面包會有的。瓦西里說。
牛奶會有的。莫麗珠想。
面包牛奶果然很快就有了。有一天莫麗珠看見蕭蕭去上工,原來每個周日,蕭蕭在一個茶樓推小車送早點。莫麗珠也想去,蕭蕭說,您在家里帶孩子多好,打工很累的。莫麗珠說,我不怕累,總在家里也厭煩。我跟你一樣,只打周末工,不耽誤帶孩子。蕭蕭就帶她去,叫作富泰茶樓的。蕭蕭介紹她是莫太,這個稱呼讓莫麗珠聽著有些別扭,但見大家都這樣稱呼,入鄉(xiāng)隨俗,也就應(yīng)承著。
老板錢小滿,是個五短身材的男人,平頭,圓臉,眼睛細長,眼裂很大,眼神卻混沌,好像還沒睡醒。老板娘倒比老板個子高,一張尖臉,眉毛細挑,眼睛上下轉(zhuǎn)著,是一個精明伶俐的樣子。老板說,店里剛走了一個員工,是陪讀母親,兒子畢業(yè)了,她就回國了,莫麗珠可以頂替她。老板娘上下打量著莫麗珠,眼神飄過她保養(yǎng)很好的臉龐,挺括的薄呢風衣,說,你干得了這個?莫麗珠說,怎么干不了,人嘛,什么都干得了。
老板娘就讓她當場試工。莫麗珠戴上白圍裙白帽子,推著送餐小車,用眼睛瞟著其他人的工作流程,她有樣學樣,每到一張桌前就放慢腳步。顧客大多是華人,說粵語的多。莫麗珠不會英語法語,連粵語也不會,但這并不能阻擋她的工作,莫麗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善于察言觀色。她把送餐車推到客人面前,將小籠屜一一打開,笑臉相迎,他們指哪個,她就上哪個,然后在單上畫一下,單子上是中文字,這就算完了。
老板娘見她有條不紊,問她,以前干過?她說,沒干過,在國內(nèi)是醫(yī)生。老板娘就把她留下了。
莫麗珠因此走上了打工之路。在茶樓,她叫莫太。
茶樓的生意不咸不淡,卻也累,人手太少,一站就是一天。一天下來,莫太的兩條腿灌了鉛一樣,沉得抬不起來,暈頭暈?zāi)X地回到家,用熱水泡了腳,就把兩條腿抬高,讓血液循環(huán),莫醫(yī)生有自己保養(yǎng)的方法。雖然辛苦,莫麗珠心里卻是開心的,路過商店去買了食品,特地給皮特買了小零食。莫麗珠在為家庭做貢獻,累著心里也舒服。莫麗珠是一個有奉獻精神的人,為兒子孫子奉獻,她心里是甜的。
當然也有西洋景,讓莫太開眼界。有一天一個西人開口跟她說中文,把莫太嚇一跳,好像看到貓說人話一樣。那人問她,府上哪里人?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好像電影一樣不真實。那西人倒很自然,說他太太是臺灣人,他在臺灣學的國語。
那時候莫太還沒有習慣與異族打交道,對西洋人有一種莫名的敬畏之情。那西洋人個子不高,說一共三個人。莫麗珠就給他找了三人位。那人坐下開始點餐,每次小車推到他身邊,他都將所有菜點上一遍,一會兒工夫,他的桌上就堆滿了各種小籠屜。莫太想這個人還真是大胃口,這樣想著就留意了這個人,見他一張臉都埋在盤子里,吃得興起,不肯抬頭。莫太推著小車走一圈,回來見到西洋人的桌上三個小瓷盤中,都有咬得參差不齊的殘羹剩菜,筷子橫七豎八地放著,是一副幾個人進餐的樣子,卻沒有見到另外兩個人,倒是一張空椅子后面掛著一個黑呢短上衣,另一張上搭一條長圍巾,看似客人剛剛離開。
桌上的小籠屜倒是越堆越高。莫太一邊在大廳里賣食物,偶爾也會向那個西洋人瞟上一眼。這一早晨,莫太就見到三四個中西家庭??孔笊戏降囊粡堊雷?,是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坐在上首的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小老太太,只比桌面高出一點,挨著她的大概是兒子兒媳,都有六七十歲的樣子,兩對小夫妻領(lǐng)著三個孩子,那洋女婿坐在座中格外顯眼,生著一臉絡(luò)腮紅胡子,人高馬大,一手舉著一個小孩子,小孩子在他身上好像小猴子。那邊廂是一對中女西男,雖然女人是亞洲臉,兩個人倒都是濃眉大眼,大嘴巴,胖瘦也相似。莫太想他們一定是生活很多年了,才能換來這樣的夫妻相。見那一對相對而坐,相互夾菜,莫太心中突然生出一縷酸澀,想起丈夫老徐去世多年了,都沒熬到退休。她想如果老徐活著,兒子一定比現(xiàn)在過得好些,老徐是個有計劃有主意的人。
等到莫太轉(zhuǎn)一圈回來時,那個西洋人已經(jīng)不見了。莫太問蕭蕭,蕭蕭說,那人打過招呼了,說下樓看看他朋友來沒來,一會兒就上來。蕭蕭一邊說,一邊忙著做事情,她今天站在柜臺里面,照料炒河粉、油條、麻團、裝盒飯。
又過了十幾分鐘,那西洋人還沒有回來,莫太說,那個人怎么還沒有回來?老板娘聽了,就走過來,掀開那些小籠屜,見每一種食品都被咬得殘缺,有的只咬了一口。老板娘也不說話,徑自往下撤盤碟,又將那半舊的呢大衣和長圍巾都掛在衣架上。蕭蕭嘆一口氣,說,這是吃了霸王餐,不付賬就跑了。莫麗珠問,這衣服的主人呢?蕭蕭說,哪有什么主人。那個人穿了兩件冬裝來,舊的一件掛在椅子上,好的那件自己穿走了。莫麗珠恍然大悟,原來是金蟬脫殼,就說,外國人也逃單?蕭蕭冷笑說,這世界只有好人和壞人,哪有什么外國人中國人。
晚上回家,莫麗珠將這一出金蟬脫殼的故事講給家人聽,講完了對皮特說,咱們中國人可不干這個。皮特說好人都不干。莫麗珠想起蕭蕭說的話,想孫子小小年紀,倒比自己眼界寬闊,知道種族并不能限制人,各種膚色下面流的都是同樣的血。她忍不住在皮特臉上狠狠親一口,皮特嫌疼,哇哇大叫起來。
三
讓莫麗珠難過的事情,發(fā)生在臨近圣誕節(jié)的時候。那時她已經(jīng)在富泰茶樓打了兩個月的工,適應(yīng)了茶樓工作,打工生活變成了新常態(tài)。
這是莫麗珠到加拿大之后第一個圣誕節(jié),她對此充滿憧憬。莫麗珠看到街上掛起的彩燈,大黑狗家門上掛上了圣誕花環(huán),電視里開始播廣告,各種各樣的禮物,從帽子手套到睡衣睡褲。所有東西都在打折,圣誕老人穿紅衣服,背著禮品袋,麋鹿馬車飛上天空。莫麗珠也想多賺一些錢,到了12月,兒子兒媳都放假了,小孫子也放假了,那時候一家人可以在一起過節(jié)了。
但是徐偉民說他想去美國,這讓莫麗珠有點驚訝。徐偉民說趁圣誕節(jié)他去美國打兩周工,美國這時候餐館忙,他的朋友在紐約開餐館。他這樣說時,小米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白皙的臉變得青灰,小米說,哪里不能打工,難道只有美國有餐館?徐偉民說,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聲音也大起來。
雖然莫麗珠站在小米一邊,極力反對,徐偉民還是走了,而且乘早班灰狗。他前一天半夜才考完試,真是一分鐘都不耽擱。小米見徐偉民走了,大哭起來,莫麗珠說,到底怎么回事呢?小米恨道,誰好好的不在家過圣誕節(jié),明擺著他是美國有人了。
徐偉民在移民加拿大之前是在紐約留學的,后來美國實在留不下,才辦了加拿大移民。而小米和孩子一直在蒙特利爾。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小米說。
那你有什么證據(jù)嗎?莫麗珠問。
我能有什么證據(jù)。我一次紐約也沒去過。小米說。
那你就是胡思亂想。莫麗珠說。
小米說,我怎么胡思亂想?
你也別胡說八道,嚇壞了孩子。莫麗珠壓低聲音說。
皮特坐在窗前玩電腦,平時都是鼠標亂動,此時倒是安靜得很。莫麗珠見皮特豎著耳朵,正在聽他們說話。皮特只能聽懂中文的日常用語,但如果說得比較快或者用書面語時,他就聽不懂,只能愣愣地望著你。
夫妻的事,能瞞得了誰?小米壓低聲音說,聲音中帶著哭腔。要不是在紐約留不下,他也不能回來,他根本就不想回來。
這不是去打工賺錢嗎?莫麗珠說,你想得太多了。
話是這樣說,莫麗珠到底心里不踏實,小米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徐偉民獨自一人在紐約讀了五年書,這期間的生活從來沒對她說過,誰知道呢?
徐偉民在紐約住了兩周,一直到新年過了才回來。這兩個周末莫麗珠決定加班,她不愿意在家中看著小米流淚。
圣誕節(jié)期間茶樓不休息,客人更多了。有一天老板娘問她會不會打麻將,她說錢小滿的娘打麻將三缺一。莫太在國內(nèi)本來是常在麻將桌上的,聽了這話麻癮上來,就答應(yīng)第二天去玩。莫太當然不只想玩麻將,莫太認為認識人很重要,每個人都有一條道路,認識的人越多,越可能了解不同人的道路,而這些人即使是偶遇,也可能把你帶到一條未知的道路上。莫麗珠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對此深信不疑。
錢小滿家住在市中心,是一個黃白建筑的三層小樓,外觀是歐式,進了門,就好像回到中國,家具是紅木的,仿古式,坐著沒有沙發(fā)舒服,倒是很氣派。墻上掛著富貴牡丹,桌上是景德鎮(zhèn)瓷瓶,瓷瓶邊上是發(fā)財白菜,還有一個招財貓端坐著。之前莫太只看見過一只貓胳膊招財?shù)?,第一次看見兩只胳膊一起招財。發(fā)財貓金光閃閃,與瓷瓶、發(fā)財白菜擺在一起,有點不倫不類,但想到這些都是平安發(fā)財?shù)南笳?,莫麗珠就釋然了?/p>
錢小滿的娘跟兒子長得截然不同,是個瘦瘦的小老太,雖然眉毛如今只剩下短短半截,眼睛卻還清亮,還能看出年輕時的些許風韻。莫麗珠不知道怎樣稱呼她,別人稱她錢太,也就叫她錢太。本來錢太、黃太、馬太和程太是一桌,但最近程太回國了,就缺了一角。莫麗珠第一次去,就感到了階級的不同,同她們那種安適相比,自己是個外來人,顯得有些毛躁。但莫麗珠并沒有自卑,莫麗珠從來沒有自卑過,她相信階級是流動的。莫麗珠由一個鄉(xiāng)下鐵姑娘成為赤腳醫(yī)生,后來又成為正式醫(yī)生。莫麗珠從沒有認輸服人。
她很快了解到黃太以出租房子為生。黃太年輕時在衣廠車衣,干得十分辛苦,好在她腦子靈光,911之后房市萎靡,她就買房出租,賺了一些錢,也賺了一身病,如今孤身一人。馬太的兒子是醫(yī)生,本來以為馬太可以享福,卻偏是她經(jīng)常不能來,因為她在衣廠打工。莫太說,你兒子那么有出息,你還要打工?馬太天生一張平平常常的小圓臉,一把短發(fā)用小小的鐵發(fā)卡別在腦后,說話不急不緩。她說,他的錢是他的,我自己賺的才是我的。我再過幾個月就回國了,看見國內(nèi)的親戚朋友不能空手,我若讓他買禮物,那是不公平,我自己去打工賺錢給親戚朋友買禮物,是一個心意。
打了幾圈,錢太便說打不得了,肩抬不起來,莫太就順手給她按了幾下,錢太說,舒服多了,沒想到你還會這個。回家的路上莫太想,這未嘗不是一個病人群體,如果我做按摩,也能賺錢。這樣想著,心胸開闊了些,回到家,將推拿按摩的小冊子找到,認真研究了一會兒。
下周打麻將的時候,馬太去衣廠加班沒有來,錢太說,你再給我按摩一下,我這個腰也是疼得緊。莫太就給她按,一邊按一邊拉著家常,手下卻認真,一旦感到錢太有緊張的反應(yīng),就改變手法。錢太十分滿意,說,前一條街上有一個中醫(yī)按摩的,我去過幾次,費用貴,還不見效果,后來打聽說那人不是科班出身,后改行,跟網(wǎng)上學了學,就開診所,可不是個江湖騙子。又說,如果你開一個診所,可比他們強多了。
莫太說,開診所是不行的,我就是探親,過一年半載就回國了。不過倒也可以為病人服務(wù),我們醫(yī)生的天職就是給病人解除病痛。錢太揉著肩說,那我就是你的第一個病人了。
莫麗珠心里很高興,對小米說,你看只要有技術(shù),到哪兒都賺得到錢。她就建議小米學,以后養(yǎng)家。小米自徐偉民走后就無精打采,此時也不搭話,只管低頭逗弄孩子,不知道想學還是不想學。莫麗珠就住了口。
過了新年,徐偉民回來了,一進屋就打電話,向紐約的朋友報平安。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中間還跑到衛(wèi)生間去,關(guān)了門,不知道在說什么。徐偉民打電話時候很激動,看來在紐約玩得很高興。小米倒平靜,既不抱怨,也不問候,好像徐偉民剛放學回家一樣。莫麗珠的心卻是揪著的。她想要弄個究竟。
第二天小米一出門,莫麗珠就開始盤問兒子。徐偉民也沒有瞞的意思,他說,你還記得紅閔嗎?她在紐約。莫麗珠就什么都明白了,紅閔是許偉民的初戀,當年還是因為莫麗珠不同意被迫分手。莫麗珠心中一陣難過,她說,你太對不起小米了。徐偉民低頭說,你讓我怎么辦?紅閔那邊還有一個女兒。莫麗珠就呆住了。莫麗珠想,是我造孽,還不如當年讓他們好,如今怎么辦?徐偉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這樣說時眼淚長流,他說,我要知道怎么辦就好了,這些年兩頭操心,我哪有心思讀書,還找什么工作——這一生都毀了。
莫麗珠說,小米知道嗎?
徐偉民愣一愣,說,我沒告訴她。
四
莫麗珠的新工作進展順利。莫麗珠隨身帶一個中醫(yī)推拿按摩小冊子,在地鐵上都看,把經(jīng)絡(luò)穴位記得大概。見了錢小滿的娘,就拿出當醫(yī)生的架勢,親切自然。錢小滿的娘有了莫麗珠的按摩,竟是一時也離不開,莫麗珠做了兩次,讓錢太感到舒服之后,就不再去。錢太傳話過來,莫麗珠只說忒忙。錢太明白莫麗珠的意思,說明碼實價,每次都付錢。莫麗珠才去了,到了錢家,口中說,都是朋友,哪里用得上錢,我是真忙,小孫子太小。錢太說,我懂得,你也不容易。自此每周一次去推拿按摩,掙得比茶樓多,莫麗珠就把茶樓的工辭了。那時莫麗珠也厭煩了茶樓的工作,錢小滿是個黑心店主,客人吃剩的肉舍不得扔,剁碎了拌云吞餡。莫麗珠看著都惡心。
莫麗珠借此就從錢小滿的廚房進了錢太的臥房,錢太雖然兒子賺錢,不必如莫麗珠那樣吃苦力,身體卻不好,是個病秧子,雖然與莫麗珠相差沒幾歲,老得好像都撐不住了,兩肩后背都塌下去,兩條腿麻稈兒一樣,向前走一步都要扶著墻。莫麗珠見了,心中很安慰,自己雖然沒有錢,家中也有操心事,卻后背筆直,兩腳生風,人長得風韻猶存,待人落落大方,親切得體,心里感嘆老天還是公平的。
莫麗珠的風度也不是一天練出來的。錢太原是市井小民,到了近年,兒子發(fā)財,她才翻身。然而如今莫麗珠必須承認,落架的鳳凰不如雞,與錢太金錢上的不對等,讓她如今成為一個上門服務(wù)的推拿師,本來的麻友,在麻將桌上也不平等起來。但莫麗珠并不認為病人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每到按摩時,莫麗珠就進入了角色,雖然在加拿大不能行醫(yī),給太太們推拿也是為了賺錢,但每次推拿的時候,莫太就變成了莫醫(yī)生,而在莫醫(yī)生努力認真的治療中,錢太的疼痛開始減輕,走路姿勢好看了很多,臉上居然有了笑容。
錢太對莫太產(chǎn)生了身體和心理的雙重依賴,她不再叫莫麗珠莫太,她叫莫醫(yī)生莫大夫,她的改變引起了一系列變化,就連挺胸疊肚的錢小滿,對莫麗珠也客氣起來。莫麗珠并不知道她的敲門之舉不僅打開了一扇門,而且推開了多米諾骨牌。錢小滿的娘還有其他一些老太閨蜜,這些老太大多是來看望子女的,而且大多是企業(yè)家移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幾個老太偶爾通個電話聚餐一下,莫麗珠就在錢太家認識了一些人,這些有錢卻沒有地方去的老太太們,就成了莫醫(yī)生的病人。
最讓她擔心的還是徐偉民。自從知道了兒子的秘密,莫麗珠的一顆心就懸起來,她不知道兒子的未來如何,對小米多了一份客氣。以前看小米做事慢她就著急,現(xiàn)在也不著急了,反生出惻隱之心。以前看兒子讀書不用功著急,現(xiàn)在體會他的焦慮不安,不再說他,反倒會到廚房去給他做點夜宵。最讓她心疼的是皮特和二娃,她想如果徐偉民和小米離婚,孫子們就成了沒爹或者沒娘的孩子,莫麗珠就落下兩滴淚,又不敢讓別人看見。有時坐在地鐵上想得心焦,莫麗珠就后悔讓兒子來這里。美國、加拿大,現(xiàn)在有了兩個家,這邊吊一吊,那邊吊一吊,徐偉民還有什么上進心,都讓這情債給毀了。
這樣想時,莫麗珠就恨那個在紐約的狐貍精,但想到她也是孤身一人,帶著孩子,沒名沒分,心里又多了幾分感慨。這一局亂糟糟的棋,莫麗珠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
一向爽快利落的莫麗珠如今變得深沉了許多,連走路都沉穩(wěn)了。203的大黑狗不知道是習慣了莫麗珠的腳步,還是更喜歡她的沉穩(wěn),每次莫麗珠走過時,竟然不再吠叫,而改成了小聲的長鳴,一種撒嬌式呻吟。這種呻吟再一次引起莫麗珠的不適應(yīng)。本來她剛剛習慣了大黑狗的吠叫,她從大黑狗的吠叫中聽到一種熟人的親昵,讓她想起家鄉(xiāng)的大黃狗。每次回家,大黃狗都會立起身子,把兩個爪子搭在她肩膀上,尾巴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歡。
莫麗珠想自己遲早是要回去的,兒子已經(jīng)年過四旬,自己對他的生活也無能為力。莫麗珠剛來蒙特利爾時那一腔熱血和改天換地的激情,被兒子生活中的難題打倒,她覺得自己都抑郁起來。她仔細觀察大白樓里其他居民,雖然大多靠助學金過日子,雖然生活得艱苦,卻也看不出任何家變的痕跡。轉(zhuǎn)念一想,誰也不知道誰家門后面的故事。俗話說夫妻合心其利斷金,莫麗珠親身感到,夫妻分心,日子是絕對過不好的。如今莫麗珠的想法又后退了一步,她想其實住什么房子,有沒有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快快樂樂。心里有秘密的日子并不好過。如今她到太太們的家里做推拿,不只為掙錢,竟然有了放風的感覺。
坐在錢太家,同老太太們說說家常聊聊天,回憶一下過去,莫麗珠感到放松了許多。盡管她們每次說得都差不多,都是車轱轆來回轉(zhuǎn),但這些看似無聊的話題,卻是讓她們心情愉快的良藥,有時聊完了也沒怎么推拿,太太們卻都感到自己身體好多了。她們對莫醫(yī)生的精湛技藝感到驚訝,黃太夸莫麗珠真是神醫(yī)。只有莫麗珠自己知道,今天她心情不太好,用的力氣是平時的一小半兒,太太們感覺好,只是因為心情好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莫麗珠有了另一個想法,她又動心想把手藝傳給小米,小米有了手藝,以后可以靠這個生活??偸且獙Φ闷鹑思?。莫麗珠想。
夏天小米畢業(yè)了,拿到了計算機畢業(yè)證書,卻找不到工作。小米本來是學哲學的,如今改行,吃苦耐勞地學了四年,面試了好幾個單位,均不成。小米就不再執(zhí)著于專業(yè)市場,什么招聘就應(yīng)聘什么,后來在牙醫(yī)診所找了一個接電話的工作。小米慢性子,診所里事無巨細,只有她一個人,有時正在洗床單,電話卻響了,跑過來接,電話卻沉默了。小米急得一頭汗。兩個星期后就被辭掉了。
對于莫麗珠的建議,小米本來是不愿意的,但經(jīng)不住一再地找不到工作。后來就跟著莫醫(yī)生去錢太家,也親眼目睹了婆婆工作的不遺余力,但她還是不想干。開始她說自己又不懂穴位,又不懂推拿。莫麗珠說,我教你,也不用全都懂,慢慢來,關(guān)鍵在于察言觀色。你按的地方病人齜牙咧嘴,那就是痛穴,又叫阿是穴。
徐偉民問,為什么叫阿是穴?莫麗珠說,病人一痛,就會“阿是”一聲,你就多按。有的穴位,你按了,病人沒有反應(yīng),那就不再按,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就是這個道理。徐偉民聽了,就笑說,原來推拿是騙人的,跟算命有一比。莫麗珠很不滿,說,怎么是騙人的,經(jīng)絡(luò)是科學。
徐偉民從紐約回來之后,家庭生活又步入正軌,小米也沒有再提去紐約的事,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這讓莫麗珠刮目相看,小米雖然性子慢,心里卻有數(shù),到底是學哲學的,會思辨。她與徐偉民的關(guān)系就像一層紙,捅破了就要有結(jié)果,沒有捅破,大家還可以糊涂著混日子。想當年小米是倒追,與徐偉民和紅閔三個人的關(guān)系是個直線,一個追一個,后來造化弄人,小米與徐偉民結(jié)了婚,小米雖然心中有嫌疑,到底吃不透,她也不想吃透,那樣只對自己不好。小米是大智若愚。
五
生活到底是多變的,莫麗珠并沒有想到計劃沒有變化。周六去錢家,錢太說他們就要搬走了,莫麗珠問搬到哪兒去。錢太說搬到多倫多去,她娘家侄子也在那里,如今是個大富豪,兩家要合起來做生意。莫麗珠說,那大富豪比你兒子有錢?錢太就笑,青白的一張臉上泛起光來,說,我們只是小指頭,人家才是大手掌。莫麗珠見錢家已經(jīng)開始收拾,各種皮箱堆了一地,發(fā)財白菜也不見了,一片狼藉。一個細高個子肚子卻腆著的男人正在幫錢小滿將招財貓往箱子里裝。兩個人一高一矮,不太配合,錢小滿就抬頭看那個細高男人,眼睛不像往日混沌,有一種賊亮的光。錢太說房子已經(jīng)賣了,然后努努嘴,說就是賣給那個人。莫麗珠心中有些不舍,想著失去一個病人,錢太好像看透她心思說,我跟黃太她們都說了,她們還找你推拿。
錢家很快就搬走了,房子賣得干凈利落,原來是一個古堡式的小樓,上面住人,樓下是茶樓,如今新房東都買下了,改了門面,樓下開起了超市。
錢家一搬走,樹倒猢猻散,一臺麻將散了伙。馬太回國了,固定的客人就只剩下黃太。黃太是個節(jié)省的人,不到痛得厲害,她也不找莫醫(yī)生。如果找了,莫醫(yī)生就上門服務(wù)。黃太將錢太的按摩床半價買下來,躺得舒舒服服。黃太頸椎和肩都有問題,她說這些都是攢下的病,早年生活艱苦,白天在廠里干活還不夠,帶了活計回家也做,恨不得24小時都干活。常年的勞損,頸椎都是彎的。
說起錢家搬到多倫多,黃太就笑,說錢家這次真是賣了一個好價錢,只房產(chǎn)就翻了好幾番。
莫麗珠說,房價不是在跌嗎?怎么會翻倍?
黃太說,遇到好買主了。買主是大陸剛來的客人,不了解這個地方,又急于安頓下來。
說到這里,黃太就笑笑,一張臉的褶皺里都藏著故事,偏不說,等莫麗珠問。莫麗珠也不問,反正自己買不起,她只是迎合著聊聊天。見莫麗珠不說話,黃太只好自己說下去。她說,新主是錢小滿的哥們兒,原本也是做餐館的。后來做中藥,這幾年人們得富貴病的多,愛養(yǎng)生,不管什么藥,只要說通血管降血壓就買。人常說三年劫道,不如一年賣藥,他們賺得滿缽滿盆。如今陪孩子來留學,到了這里,又不懂市場,又不懂法律,又不會說法語,盲人騎瞎馬,每一步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在國內(nèi)財大氣粗,如今到了這里,出門都不敢,開車生怕遇見警察,一心依靠錢小滿,如今果然依靠上了。
錢小滿的茶樓這幾年沒賺什么錢,一聽那個人說發(fā)了財,錢小滿就跌了一跤,差點沒起來,從此起了貪心,要把房子和店賣給他。錢小滿說這樣的人不宰,我不是白活了。那新主不明就里,還千恩萬謝的呢。
莫麗珠聽了,心中有些驚訝,卻原來是宰熟。心中有氣,手上就用了點力氣,黃太的一張后背被揉得十分舒坦,說話也說到了興頭上,然后咯咯笑,說,想必那新主也不在意多花錢,那么多錢留著也沒用,大家分一分也好。
莫麗珠便轉(zhuǎn)話題說,聽錢太說他們?nèi)ザ鄠惗嘧錾??黃太就笑。黃太說,他們?nèi)ソo人家做管家和保姆了。莫麗珠說,他們那么有錢,還做這個?黃太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錢小滿也不能說沒有錢,但與真金主比起來就不行了。聽說那人住兩千萬的大屋,買四百萬的海島,車都是法拉利和勞斯萊斯。
聽到這里,莫麗珠就耳鳴起來。莫麗珠不知什么時候得了耳鳴這個毛病,平日里不犯病,若有人說誰誰多么有錢的時候,莫麗珠的耳朵便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見。這時候莫醫(yī)生的腦子就開小差溜走了,留下一個肉身,坐在黃太對面,看黃太一雙小刀片一樣的嘴唇上下翻飛,一會兒就將錢小滿一家剔成了一根骨頭。
小米沒有跟著婆婆學推拿,自己倒是找了一個事情做,就是直銷。從多倫多來的講課先生麥克,站在他們面前,無名指上戴一個巨大的鴿子蛋,這鴿子蛋晃瞎了徐偉民的眼,也亂了他的心。徐偉民本來是反對小米做直銷的,如今被麥克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動了心,竟然也加入其中,做起直銷來。
徐偉民那時又一次畢業(yè)了,出國二十多年,他不知走了多少學校,自己都懶得算。學生貸款要從有工作開始還,他沒錢還,就一直讀下去。如今從職業(yè)培訓到研究生他都讀了一遍,還有一個沒寫完的博士論文掛在那里。如今再沒有學校錄取他。他去問教育局,教育局的人說他不應(yīng)該再讀書了,應(yīng)該為社會服務(wù)。徐偉民沒辦法,只好走向社會。
他先是在一個股票交易所做了幾天紅馬甲,實在跟不上交易速度。那種大市來臨時,人們的瘋狂他也受不了。徐偉民雖然能說愛笑,卻缺少旺盛的精力和強健的體力。又去應(yīng)聘一個海運公司,是個調(diào)度的工作,那邊是溫哥華一個漁港,每天隨著溫哥華的漁船進港,就開始日常工作,一邊接電話一邊在電腦上登記,將各種魚按名字、噸位分類,然后進倉庫,儲存、發(fā)貨。工作間坐著一個廣東女人,一口流利粵語加英語,雙手在鍵盤上下翻飛,好像長了十五個手指,快得讓徐偉民數(shù)不清楚。徐偉民常年在學校里混時光,看書還行,遇到這種要速度的工作是絕干不了的,他倒也有自知之明,看了環(huán)境和工作,自動請辭。
到了第三輪,徐偉民就去倉庫搬東西。早晨三片面包夾上火腿腸,做一個超大巨無霸。然后再帶一瓶兩公升的可口可樂。據(jù)說可樂解渴還少去廁所,可以少些麻煩。一天下來,一頭栽到床上就起不來了。顧晨曾經(jīng)幫他找工作,有一個工作應(yīng)聘時要MA,打了電話讓徐偉民去,徐偉民卻只是吞吞吐吐。顧晨比徐偉民還著急,第二天親自開車來接,徐偉民只好說了實話,說,在紐約雖然上了好幾年大學,最終并沒有拿到學位。顧晨的臉就呆一呆,再沒說什么。
徐偉民權(quán)衡再三,認為自己的長項是以口謀生,他是一個天生的推銷員,他在直銷的領(lǐng)域里有無窮潛能。
對徐偉民的選擇,小米堅決支持,小米相信直銷是一個真正的市場,何況所有直銷產(chǎn)品都讓她心動,那些短期能讓眼袋消失的眼霜,美麗顏值的大西洋深海之謎,醉酒之后不傷脾胃的橙色保護液,都讓她愛不釋手。尤其是歐米伽三號,麥克說了,市場上任何一種產(chǎn)品的含量都達不到標準,唯有他們的產(chǎn)品才能真正拯救人類。小米被這個拯救人類,重新打造美麗人生的事業(yè)迷住了,她堅信這些產(chǎn)品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而做直銷的人就是給人類傳遞真情的天使。直銷人——這個名字代表著一種光榮,為了傳播這些美好的東西,小米在家里開沙龍,凡是來客,她都會送上一次免費的海泥面膜,她也曾經(jīng)去錢小滿家給錢太和小錢太做,得到她們一致的贊賞,但做過之后,她們并沒有購買這些產(chǎn)品。
那段時間徐家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徐偉民和小米的交流明顯多起來,而且觀點一致,好像一個合作團體,他們的家庭成了一個公司。他們談?wù)摴厩熬?,談?wù)撊绾芜_到指標,成為紅寶石藍寶石鉆石級的大佬;談?wù)撜l的下線成了兩條腿,而不是像他們這樣剛剛做成一條腿;談?wù)撃囊环N演講方式能夠吸引別人,讓他們和他們一起走上康莊大道,成為戰(zhàn)友,進而脫貧。他們面對相同人群,參加相同聚會,回來后分享心得。他們做得十分投入,熱火朝天。
六
為了給麥克辦講座,徐偉民調(diào)動了一切可以調(diào)動的力量。那時一樓的蕭蕭已經(jīng)畢業(yè)了,運氣好,很快找到會計工作,搬到了中產(chǎn)階級的居住地島西,與顧晨做鄰居去了。莫麗珠去過蕭蕭的新家,與大白樓不可同日而語,前面的小院子里種了很多玫瑰,蕭蕭說是前房主的,花開得盛的時候,有一千多朵。蕭蕭說話時也夾上更多的英語,莫麗珠不好意思問,只是猜測大概意思。劉翔和郁歡還在,生活沒什么改變,大概開店也沒掙到多少錢。徐偉民就來找郁歡,說快來我家聽講座。郁歡正在電話線上,全神貫注得很,剩的一點精力只夠點點頭。徐偉民就回家招呼其他人。過了一會兒,郁歡來了,見徐家此時已經(jīng)成了一個會場,三五個客人,都不是平日的牛仔圓領(lǐng)衫,衣著盡量體面,相互交談,看擺在桌上的保健品。麥克是穿皮鞋扎領(lǐng)帶,米色西褲、白襯衫,頭發(fā)整齊,雖然濃眉大眼,倒有尖尖下巴,好像一個倒三角,不成比例。徐偉民見了郁歡,說大小姐就等你了。然后就拍手說,開始,開始了。郁歡環(huán)顧四周,這才明白為什么等自己——坑多蘿卜少,小板凳還坐不滿,實在有些寂寥。
直銷麥克就開始講,講的什么郁歡沒聽。她的注意力都在麥克的衣著上,她輕易地看出麥克的一身行頭都很廉價,在大賣場五塊錢就能買到,卻都是嶄新的。褲線和衣服上的折疊線像刀切一樣,麥克一動,就發(fā)出脆響,好像要折斷一樣。麥克無名指上圈著一個碩大的鴿子蛋,每次他揮手時,鴿子蛋就發(fā)出刺眼的白光,那白光讓郁歡眼睛很不適應(yīng),麥克偏偏喜歡擺弄那鴿子蛋,每次手伸出時,鴿子蛋都直對著眾人。如果不是作拳擊狀,麥克就會溫柔地撫摸,好像那鴿子蛋是生命和愛情。
郁歡只敢看,不敢笑。麥克的動作和表情好像在小劇場演戲,而郁歡只看表演,不聽臺詞。劉翔說郁歡的聰明從不用在正地方。比如看戲,人們都是看劇情的,郁歡??囱輪T哪里露怯。有一次演員在悲傷中突然停頓下來,觀眾們都以為她太悲傷了,只有郁歡嘻嘻笑著伸過頭對劉翔說,忘詞了。
劉翔對郁歡這種能力哭笑不得,這種聰明不是智慧,但什么是智慧,郁歡不甚關(guān)心,她更關(guān)心那些幽默滑稽的事情,她對人們討論的世界大事也不嚴肅,與其嚴肅地對待人生,不如戲謔地對待人生。她沒有參加徐偉民的傳銷,也沒有被麥克的鴿子蛋迷惑,她對別人充滿了不信任。唯心的時候,她對靈魂充滿好奇;唯物的時候,她對名牌反復研究。但對于購買名牌,她持唯心態(tài)度,所以不會買。當她面對靈魂的時候,又唯物起來,說人死了,躺在棺材里,不知道明天。劉翔認為郁歡是一個矛盾體,但是誰又不是矛盾體呢,劉翔想。于是聽任郁歡自我成長??鞓肥且环N福氣,能自找快樂是天生的福氣。
演講結(jié)束送走客人,徐偉民就跑來問郁歡對傳銷麥克的看法,郁歡笑個不停,說,不瞞你說,這個麥克還真是會說話,只是手上的戒指露了怯,陽光一照閃閃發(fā)光,一看就是假的呀。徐偉民說,怎么是假的,難道鉆石不發(fā)光?郁歡說,鉆石的光是寶光,玻璃的光是賊光。
徐偉民就動員郁歡參與,郁歡說,我參與就能掙錢嗎?徐偉民說,參與就有收獲。郁歡說,那我只參與,不買,也能掙錢嗎?徐偉民說,不買肯定不行,你買了強身健體,也是非常好的投資,健康投資。你看劉翔工作那么辛苦,你買了給他健身,不是比生病吃藥好嗎?郁歡就笑,說,誰不生病,誰不死?如今人們想方設(shè)法地長生不死,好像死不起了一樣,看那些醫(yī)鬧,給了錢就得活命,世界上有這個道理嗎?錢又不是長生不老藥。然后打趣說,什么時候開始流行五石散?吃了像嵇康一樣笑傲山林,你有那個我就買,好歹也博一個竹林七賢,魏晉名士。說完哈哈笑著走了。
莫麗珠對徐偉民的直銷不置可否,她說,這不就是老鼠會嗎?還不如我打工按摩,是個技術(shù)活,也能養(yǎng)家。但她的看法遭到了兒子兒媳的反對。小米說,這怎么是老鼠會?這是讓人們生活得更美好更科學。兒子說,你那是老觀念,直銷之所以有廣闊前景,是把推銷成本,比如投入廣告建立商店所需的成本降低為零,將做這些的經(jīng)費分給直銷人,這些直銷人代表著資本市場的另一種便捷方式,比現(xiàn)存的市場方式更合理,它代表著一種嶄新的具有革命性的意義。
徐偉民的慷慨陳詞讓莫麗珠無話可說。內(nèi)心里,莫麗珠十分看重兒子的觀點,尤其是在她喪偶進入老年之后,她對兒子有一種莫名崇拜,開始她以為自己是封建的三從四德,后來當她發(fā)現(xiàn)錢太黃太都是如此的時候,她突然醒悟到那是人到老年能力下降之后,對年輕人的一種欣賞和讓步,是衰老對年輕的讓步,軟弱對力量的讓步,是黃昏日落對正午太陽的讓步。而這種讓步是代際相傳的。當皮特操著一口流利的法語說話時,小米眼神中也充滿了欣賞與羨慕,這種眼神被莫麗珠捕捉到之后,莫麗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有什么辦法呢?即使徐偉民四十歲依然沒有工作,即使一家人住在廉價出租屋里,不能成為社會精英分子,莫麗珠也接受這個現(xiàn)實。徐偉民身后站著的皮特,是他們未來的希望。
錢太一家搬走后,莫麗珠的客人就少了很多。黃太除了自己按摩,不辦派對,更沒有給莫麗珠介紹過病人。莫麗珠掙過錢,如今不掙錢,心里就癢癢。莫麗珠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有一天路過錢太的古堡,特地去看了看,如今茶樓變成了一個中國超市,里面堆滿了各種方便面和醬菜,莫麗珠進去轉(zhuǎn)了一圈,才在角落里找到老板,那個老板從前在錢太家見過,當時瘦歸瘦,腰身是挺拔的,如今窩在柜臺里面,腰身都彎了,還拄了拐杖,說是腰椎間盤突出。老板說,本來是想在加拿大一展身手,沒想到完全不是想象的樣子。身體又不好,加拿大醫(yī)生說要手術(shù),他又不想手術(shù),只想保守治療,一年倒有半年在國內(nèi)做牽引。本來請了兩個留學生做工,如今放假回國了,只好自己上陣。那老板大概寂寞得很,見到莫麗珠,便開始說話,說個不停,好像很久沒人說話的樣子。
莫麗珠見柜臺上擺著二維碼,說,還能微信付款?老板說,賣的都是中國食品,顧客大多是留學生。莫麗珠本來是想給自己找工作,見小店如此冷清,就是老板雇她,她也不想干。莫麗珠不怕累,怕的是寂寞,有活干有人說話,時間過得才快,沒活干沒人說話,在這里傻坐著熬歲月,莫麗珠受不了。莫麗珠便說要走了,老板依依不舍,從柜臺里慢慢踅出來,一路送她到門口。
莫麗珠過了馬路,回頭看店老板還站在門前,陽光猛烈,照得那老板身后是一道短小的影子。街上人來人往,年輕人喧嘩笑鬧,好像在沙灘上,穿得恨不得什么都不穿。那老板木雕一樣站著,顯得格外孤獨。
等到莫麗珠找到自助餐的工作,莫麗珠的心情已經(jīng)像一個老移民了,對于身邊的很多事情,她見怪不驚,就連蒙特利爾夏天精彩的露天演出,她也不去湊熱鬧。她實在是忙。那時候徐偉民已經(jīng)回國搶灘,二娃還沒排上政府廉價幼兒園,莫麗珠就和小米輪番帶娃兒,抽空出來打工。
莫太并沒想到兒子比自己回國還早。本來她的簽證是一年,現(xiàn)在就快到期了,莫太有時想起來,感到自己這一年的生活不知豐富了多少,干了許多以前沒干過的活,認識了許多以前不曾認識的人??吹接行┛腿说镊吟阎?,她簡直都不敢相信,那人吃了一盤又一盤,莫麗珠想,他大概一個月都不用吃飯了,問題是這樣吃,他不會撐壞嗎?不會撐死嗎?她看到那人最后一次去取食物時,已經(jīng)走不動了,他腆著肚子吃力地坐下,然后他真的吃不下了,他抱著腦袋歇了一會兒。莫醫(yī)生從生理學的角度想,這時候他的血液已經(jīng)流到胃部,去消化如小山一樣的食物,大腦開始乏氧,他已經(jīng)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莫醫(yī)生很擔心他突然垂下頭,倒在桌上或者地上。莫麗珠很緊張地注視著那個人。這時聽到炒鍋劉叫她去端菜,新出鍋的左公雞等著上柜臺。
莫麗珠在國內(nèi)從未聽說過左公雞,這道菜倒是最受歡迎的。說起來并沒有什么難,就是將雞塊切好了放油鍋里炸,然后澆上一大堆又甜又酸黏糊糊的汁液,據(jù)說全稱是左宗棠雞,簡稱左公雞。剛來時莫太說這個看起來不錯。炒鍋劉說,千萬別吃,這都是糊弄洋鬼子的,咱中國人誰吃它,又甜又膩。你知道什么食物一油炸,就去了腥膩味道。炒鍋劉說著就住了口。莫麗珠說,聽說這個是從四川傳來的菜。炒鍋劉說,左公雞只有國外才有,國內(nèi)倒沒有,大概是祖宗們自編自導的。 莫麗珠喜歡聽炒鍋劉說話,風趣幽默、學識淵博,古今中外,不管什么事都帶著調(diào)侃的語氣,忍不住問他在國內(nèi)干什么?炒鍋劉說,炒鍋嘛,在哪兒都是炒鍋。
莫麗珠說,對于一個炒鍋,你真太聰明了,應(yīng)該去讀書。炒鍋劉突然就住了口,一下午都沒再說話。
七
徐偉民以海歸的名義回到北京。他對直銷事業(yè)傾注了全部心血。他說,必須現(xiàn)在就回去搶灘,因為國內(nèi)現(xiàn)在還有暴富的機會,而在加拿大不可能。加拿大的經(jīng)濟體制已經(jīng)成熟,從70年代到如今,都處于波瀾不驚的狀態(tài)。別的國家都有GPS增加多少,加拿大從來不講這個。人家都發(fā)展科技,加拿大也發(fā)展得很少,加拿大人喜歡談?wù)摰氖潜Wo環(huán)境、鄉(xiāng)村生活,所以在加拿大是不可能暴富的。莫麗珠在徐偉民的慷慨陳詞中,看到兒子的雄心壯志。這才是她熟悉的兒子,她滿意地想。這樣想的時候,肩膀就松一松,好像卸下沉重的擔子。
兒子的內(nèi)心之火終于被燃燒起來,雖然莫麗珠有些擔心他會不會成功。小米對徐偉民的決定十分支持,莫太看到他們在共同目標之下重新結(jié)成聯(lián)盟,這也讓她的心安定下來,她想這才是好生活,夫妻倆重歸于好,又對生活充滿熱情。莫麗珠還有什么可說呢?她當然只有贊成了。
現(xiàn)在莫麗珠的心情平靜下來。小米又找了一個診所工作,繼續(xù)接電話。兒子海歸圖謀發(fā)展,皮特上了小學,小孫子也排上了幼兒園。莫麗珠的簽證到期,就向老板辭工,說明自己就要回國了。老板說,你要走,要提前兩周告訴我,這樣我好找替工。又說,今天可真是的,兩個人辭工。莫麗珠說,還有誰辭工?老板娘拉長聲音說,還有炒鍋劉。放著好好的薪水不賺,要去學校讀書了。莫麗珠激靈了一下,想起自己對炒鍋劉說的話。這時卻聽老板說,人家在這里本來就是屈就,那是個博士,去讀書也好。老板娘說,博士做生意的多的是,難道你不是?老板就住了口,半晌才說,咱們老了嘛,小劉還年輕,剛來站住了腳,再圖發(fā)展,才是對的。
老板沒有難為她。做完了這一天,結(jié)了賬,告了別,莫太太乘地鐵回家。一路上看那些金發(fā)碧眼、棕發(fā)灰眼的各色人等,竟有些不舍之情?;氐酱蟀讟牵瑳]有大黑狗的呻吟,前幾天大黑狗不幸去世了,詹妮哭紅了雙眼,郁歡說詹妮和兩個男朋友分手時都沒有哭。詹妮說,男朋友不算什么,這個走了,還有下一個來,但狗不一樣,狗才是我的親人。
沒有了狗叫,莫麗珠也若有所失。朗格先生在對面公寓中刷房子,房門大開,朗格先生頭上戴著報紙疊的船形帽,站在梯子上,上下?lián)]舞著刷子,從容不迫。他見到莫麗珠就咧一下嘴,皮笑肉不笑一下。莫麗珠也笑一笑。莫麗珠想讓他給自己家也刷一下房子。朗格比畫著說,只有搬走的才給刷,沒搬的就這樣住著,這是規(guī)矩。
小米還沒有回來,莫麗珠想,出國之前,以為外國人都生活豪華,豪宅名車管家女仆。徑自笑一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酸澀。豪宅是有的,只是不是自己的。莫太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出國時燙的頭發(fā),大波浪已經(jīng)松散,成了一片細碎的小荊棘。她忍受不了亂蓬蓬的長發(fā),自己用剪刀剪了前面,讓小米將后面剪了,雖然不甚整齊,倒也利索。
薄呢大衣好久沒穿,一直放在柜子里,莫麗珠想起第一天去試工也穿過,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她,第二天自己就換了下來。一個打工的太太的穿著當然要符合環(huán)境。莫麗珠想,什么叫時裝?在什么環(huán)境里穿什么衣服,環(huán)境與衣服搭配,就是時裝。比如在餐館切墩就要穿切墩的衣服,跑堂就穿跑堂的衣服。有一天她看見一個客人坐在那里吃飯,身上穿著白襯衫黑馬甲,一恍惚間,她以為是哪個侍應(yīng)生坐下來吃飯,后來果然那男人與侍應(yīng)老陳打招呼,原來二十年前他們都在一個餐館跑堂,只是如今那人不跑堂了,說是做了跨國生意,老陳還在跑堂。不過那人不跑堂了,還穿著白襯衫黑馬甲做禮服,這讓老陳感到納悶。老陳說,也許他還在做跑堂,在某個餐館做跑堂,又不肯說。誰知道呢?
這么想著,莫麗珠就從柜子里拿出薄呢風衣,在手里撫摸了一會兒,那細膩的條紋光滑柔潤,讓莫麗珠感到舒服。這件衣服是在名牌店買的,當時好幾千塊,莫麗珠舍得花這個錢,她不想給兒子丟臉。那時她還擔心到了加拿大這個穿不出去,果然沒穿出去,如今還是新的。她就將那風衣穿上,看到鏡中的自己,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模樣,看了一眼,好像又不是了,莫麗珠感到鏡中的這個女人有點陌生,是莫太呢?還是莫醫(yī)生呢?還是莫麗珠自己呢?她有些琢磨不定。她穿著這件不合時宜的衣服,在徐偉民的客廳里走了一圈,覺得十分違和,于是莫麗珠脫下這件出國禮服,放在沙發(fā)上,自己也順勢坐下。
這時電話響了,原來是黃太。黃太已經(jīng)好久沒有音信,莫太就高興起來,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莫太說,你一向還好嗎?黃太就笑說,好,好著呢。頓一下,說,你知道錢太家出事了嗎?莫太說不知道。出什么事了?黃太說,出大事了,聽說錢小滿把他親戚殺了。莫太說,怎么會?黃太說網(wǎng)上炒得沸沸揚揚。莫太說,我不知道,我也不上網(wǎng)。黃太說,是一樁大案子,警察已經(jīng)把錢小滿抓走了。莫太本來想告訴黃太她就要回國了,見黃太語調(diào)興奮,還急著通知其他人,就住了口。
放下電話,莫太發(fā)了一會兒呆,看見窗外樹影婆娑,好像皮影戲中那些傀儡的身影,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上下翻飛,在太陽的陰影中,兀自歡愉,如在無人之境。
忽然聽到走廊里有兩個孩子說話的聲音,她側(cè)耳細聽,原來一個是皮特,另一個是樓上的吳杰森。皮特說,你知道嗎?我爸爸有兩個家。吳杰森說,不可能,一個爸爸只有一個家。皮特說,我爸爸不僅有兩個家,那個家還有一個小孩,像我一樣。吳杰森說,那你爸爸是哪個家的爸爸?皮特說,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去那個家了,應(yīng)該就是那個家的爸爸了。
就像一年前劉翔把莫麗珠接回到大白樓一樣,今天,他送她回國。當劉翔來到徐偉民的家,卻看到莫麗珠坐在沙發(fā)上,一大堆東西還沒有裝箱。劉翔說,該走了,國際航班要提前三個小時安檢。莫麗珠抬起眼睛,劉翔才看出她剛哭過了。莫麗珠說,我不走了。劉翔說,機票買好了,護照也到期了,怎么不走了?莫麗珠說,那我就黑在這里吧。劉翔愣了一下,說,這次黑了,以后就麻煩了,不好再入境。莫麗珠看看劉翔,她說,我走了,孩子們就沒有爸爸了。
劉翔從來沒看過莫麗珠如此黯然又堅定。他抬起頭,看見窗外,天上的云朵悠悠地飄過來。
原載《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
原刊責編? ? 馮祉艾
本刊責編? ?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那些生命的過往
陸蔚青
20多年前,我移民到加拿大魁北克??笨耸羌幽么髺|部唯一的法語省。剛到此地,我就不斷地搬家。先是短租了一個海歸朋友的房子,一個月后搬到有租約的家,又發(fā)現(xiàn)床頭墻角都長滿霉斑,原來夏天大雨,地下室曾經(jīng)進水,潮氣陰魂不散,一直從地下爬上來。
我們繼續(xù)搬家。一直搬到迪凱瑞街。這個樓里住著好幾戶中國人,這讓我感到安慰。孩子們在一起玩,偶爾大人也會聚餐。有一次突然停電,家家斷炊,就去一個朋友家,用僅有的煤氣爐吃火鍋。因為緊缺,只點了一支蠟燭。大家圍著火鍋,在隱約的暗影中吃飯,卻興高采烈。人們七嘴八舌,說著亂糟糟的話題,學法語鬧的笑話,學計算機編程的苦惱,太陽店的菜有多便宜,哪里能買到中國酸菜。有一個在國內(nèi)做醫(yī)生的朋友,對一塊豬內(nèi)臟的切口表示不滿,說切口太大,不好縫合。
這得縫多少針呀,他說,屠戶太不講究了。
主人突然有了興致,在一塊狹小的空間跳躍騰挪,表演了陳式太極二十四式。白鶴亮翅、云手、玉女穿梭……
那是十分難忘的一晚。我們的快樂將暗黑的房間都照亮了,然而房間的氣溫在下降。停電不僅意味著沒照明,也沒有室溫。我們開始給自己加衣服,后來連帽子和圍巾也戴上了。飯后不回家,繼續(xù)打牌。一群人笑著、鬧著,好像遺忘了明天,不用上課,不用打工,也不用繼續(xù)生活下去。那一晚在黑暗中的情景,像烏托邦。
我記得我慢慢站起來,看向窗外。窗外比室內(nèi)還明亮些。三月,魁北克還下著大雪,厚厚的雪將低矮的灌木壓下去,壓得很低,枝干都歪斜了。一陣風過,灌木便彈跳一下,好像對雪的反抗。然而去年冬天的蘋果樹上還結(jié)著果子,居然沒有在風雪中墜落。我那時想,這一切終將過去。
然而就這樣過去了嗎?我們能夠給生命留下什么?
后來我開始寫小說,在魁北克。寫落在灌木上的雪,輕風吹過時飛起的雪,寫春天時蘋果花的燦爛,寫那時候的我們。那些生命的過往。
陸蔚青,女,加拿大華文作家,現(xiàn)居蒙特利爾。
作品發(fā)表在《山花》《芙蓉》等刊,
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
有小說集、散文集、長篇童話小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