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我回到故鄉(xiāng)時,已是晚秋了。農(nóng)人們在田地里收著土豆和白菜,采山的人還想在山林中做最后的“淘金”,他們身披落葉,尋覓著毛茸茸的蘑菇。小城的集市上,賣棉鞋棉帽的人多了起來,大興安嶺的冬天就要來了。
大自然的花季過去了,而居室的花季還在。母親擺在我書房南窗前的幾盆花,有模有樣地開著。蜜蜂在戶外沒有可采的花蜜了,當(dāng)我開窗通風(fēng)的時候,它們就飛進屋子,不知它們青睞的是金黃的秋菊,還是水紅的燈籠花。
那天下午,我關(guān)窗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下,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如被針刺般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蜜蜂走了,它留在我拇指上的是一根蜂針。蜂針不長,很細,帶著白色的絮狀物,我把它拔了出來。我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蜇過。記得有一次在北極村,我撞上馬蜂窩,傾巢而出的馬蜂蜇得我面部紅腫,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滾。
別看這只蜜蜂了無生氣的樣子,它的能量實在是大。我的拇指頃刻間腫脹起來,而且疼痛難忍。我懊惱極了,蜜蜂一定以為我要置它于死地,才使出它的撒手锏。而蜇過了人的蜜蜂,會氣絕身亡,即使我把它放到窗外,它也不能再飛了,注定要化作塵埃。我和它,兩敗俱傷。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失,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般疼。天剛黑,我便鉆進被窩,想著進入夢鄉(xiāng)了,就會忘記疼痛。然而輾轉(zhuǎn)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
我拿出一根縫衣服的針,劃了根火柴,簡單地給它消了消毒,將針刺向痛處,試圖挑出可能殘存著的蜂針。針進到肉里去了,可是血卻出不來,好像那塊肉成了死肉,讓我駭然。想到冷水可止痛,我便拔了針,進了洗手間,把手放在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擊拇指。這招兒倒是靈驗,痛感減輕了不少。十幾分鐘后,我回到了床上。然而我一躺下,剛剛緩解的疼痛又傲慢地抬頭了,沒辦法,我只得起來。病急亂投醫(yī),一會兒抹風(fēng)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兒又涂消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然開放。我泄氣了,關(guān)上燈,拉開窗簾,求助于天。
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是陰天,窗外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人的心真是奇怪,越是看不見什么,卻越是想看。我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將我在白天所見的景致都抹殺掉了。我盼望著山下會突然閃現(xiàn)出打魚人的漁火,或是堤壩上有汽車駛過,那樣,就會有光明劃破這黑暗。然而,我的眼前仍然是無邊的暗夜。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于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xiāng),我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為月色的誘惑。有誰會欣賞黑暗呢?然而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幾處呢?
我感激這只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這干干凈凈的黑暗,才會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