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苓
秋濃時,落葉像一群找娘的孩子,在路上東跑一陣,又掉頭西跑幾步,然后原地轉幾個圈兒,伏在地上尋找著、追索著。遠方的田野退去綠意,調色板上大片的枯黃,任由秋風東抹一道、西涂一片,草葉、蘆葉、玉米葉、豆子葉、花生葉等,這些棄兒們于低洼處擠作一團,或依偎在秸稈根旁,或纏綿在秋風中。
每當踩在鋪滿落葉的路上,望一眼田野里的荒草、秸稈,我都會為這些曾經(jīng)農家院里的功臣惋惜。因燃氣入戶、電鍋普及,枯葉們無緣再登堂入室,燃燒致飯菜香,聽不到農人笑,更不會被孩子們的小手捋、撓、抓。整個冬天流浪在風里、雪里,沒有人為它們蓋上蘆席,防御風吹雪打,更逃不出零落為泥的宿命。
我心疼、惋惜這一地好柴的同時,更是惋惜遠去的那段童年歲月。小伙伴一起拾柴火、撓樹葉的身影,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背著柳條筐的孩子看到如此之多之厚的落葉,欣喜之情立即從大腦傳導到眼睛和手腳,他們迅速占領有利地形,放穩(wěn)筐子、甩開竹耙、弓下身子,渾身之力全部用在胳膊和手腕,耙齒如梳,撓一堆在腳下,挪一耙遠后,又迅速撓出一堆。
拾樹葉在拾柴火里是最輕省的,拿個口袋把撓成堆的樹葉裝進去一些,兩腳進去踩實,裝一些再踩,待半袋子高時,腳站不上去就用兩手揪著口袋口兒,使勁往下墩口袋,裝滿壓實后扎緊袋口,用竹耙拉著回家。有時走在路上,我們也會拿一根鐵條,見到零星樹葉便扎過去,一片一片串上鐵條,扎得像個雞毛撣子一樣,回家捋到自家院子里。雖然一口袋樹葉只能燒開一壺熱水,但積少成多,點滴星火在漫長無煤的冬天也是珍貴的。
那時,每家外屋都有兩個大灶塘口,就像兩張吃不飽的大嘴,樹枝、秸稈、玉米芯、枯葉子等,來者不拒,從不挑食,給啥吃啥。為了喂飽這兩張大嘴,地里糧食不但顆粒歸倉,秸稈也會像寶貝一樣,一根都舍不得丟棄,每一塊地都被大人摟耙得干干凈凈,縱使有野火都不會延綿三尺。
拾哪樣柴火,去哪塊地里拾,全憑我們自由發(fā)揮,風小樹葉薄,我們就去蘆葦蕩里撓蘆葉。秋風來臨,蘆花紛紛揚揚,長長的蘆葉無聲地掉落,厚厚地積聚在蘆葦密密麻麻的根部。我們側偏著身子穿行在蘆葦里,手順著每根蘆葦間的縫隙,五指張開如耙,撓一把一把的蘆葉入懷。從蘆葦?shù)倪吘墦?,一心雙眼都在蘆葉上,哪顧得上周圍密不透風的葦稈,頭頂飄飄灑灑的蘆花、一抹藍天、幾縷云煙。不出幾天,邊邊緣緣已撓過,漸漸深入到蘆葦蕩里面,等筐滿繩平時,常常忘了來時的方向,蹦幾蹦高不過蘆葦,喊幾嗓驚飛遲歸的鳥兒,蘆葦如重兵林立將我們包圍。東闖一段不對,西突一段還是找不到出路,恐懼感油然而生,眼淚噙滿眼眶,無助中只有冷靜。蘆葦?shù)卦俅笠灿羞呺H,背著筐子朝一個方向踉踉蹌蹌跑去,等走出重圍,才發(fā)現(xiàn)背道而馳,離家已是十里地遠了。
撓完葦葉和樹葉,田地里基本上空空蕩蕩,空曠得何時何地都能望見村莊炊煙,撿一掐短小的蘆葦稈,拾幾根被風折斷的樹枝,拔一拔干透的玉米根、向日葵根,拾柴火好像是每個孩子與生俱來的義務,沒有大人催促和監(jiān)督。每家每戶都有屬于自己的柴火垛,麥秸一層一層碼成圓圓的囤狀,頂上抹上泥巴防雨雪浸濕,玉米秸稈一捆捆、一圈圈相擁而立,芝麻和向日葵秸稈捆成一頓飯一捆的量,這是過年煮餃子的硬柴。
深冬初春,地里沒有可拾的柴火了,孩童們就在房前屋后,柴火垛旁拾些被風旋在一起的柴末,游戲著打發(fā)漫長的冬季。街邊巷口就會出現(xiàn)一個小小“兒童攤”,孩童拿出好看的泥模兒,挖來膠泥扣新模,新模排列成行,圖案有人物、有花鳥,栩栩如生,勾引無處安放的幼小靈魂和身軀,攤主一邊扣、一邊唱:
拾柴火,換模兒來,
來晚了都走了,
拾得多換得多,
大風底下柴火多……
(周繼紅摘自《天津日報》2021年1月14日/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