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漩
打記事起,母親留存在我記憶里最多的畫面就是這般:一人、一針、一線、一個要縫補的物件和大床的一角。坐在床角的她,低著頭、垂著眸,額前的碎發(fā)垂落下來,隨著她那如在作畫般的手和如畫筆的針與線在空中一撇、一揚……這畫面的構(gòu)圖既不像梵高的那般驚艷,也不像莫奈的那般協(xié)調(diào),卻用它樸素而隱忍的美,渲染了我的時光。
母愛是一根針,一根充滿了耐心與細(xì)膩的針。母親總喜歡親手為我做些什么,我孩童時期的小肚兜、小毛衣、小鞋子……凡是能自己動手做的,她從來都是身體力行,用手中的一針一線密密地縫織出來。她說喜歡為我縫東西、做東西,說自個兒做的最舒服放心,見我穿上也很有成就感。那天翻整舊物,一面小小的口水巾被我從柜底扒拉了出來,時隔十幾年,它依然如記憶中那般柔軟舒服,那只繡得有點像小狗的兔子滑稽地趴在口水巾的正面。我看著這個不太成形的兔子,又想到母親現(xiàn)在繡的栩栩如生的兔子,突然意識到,原來她并不是一個天生就可以把兔子繡得很好的超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略顯笨拙的年輕姑娘,卻也是一個為了孩子、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耐心練就一雙巧手的母親。當(dāng)我與十幾年前的兔子“親密接觸”時,母親細(xì)膩的溫柔就如電流一般流入我的身體,與血液融合,抵達(dá)心臟。
母愛是一根針,一根充滿了剛強與堅毅的針。從小我就特別崇拜母親,因為再尖銳的針在她手中都能像被馴服的猛獸一樣乖巧聽話,中指上戴的頂針是她的鎧甲,既能在關(guān)鍵時刻出力,又能做手指堅實的盾牌。母親像戰(zhàn)場上熟練的射手一樣,手臂在空中擺動、出擊,精準(zhǔn)地刺向目標(biāo),左一針、右一針,一穿、一引,原本分離的兩片布便巧妙地合在一起。兒時的我常對此拍手叫好,也常常會學(xué)著母親,拿來一個頂針戴在手上臭美,好像戴上了一枚沉甸甸亮晶晶的“戒指”。
直到一次,我在母親旁邊看她為我縫補布娃娃,突然,只聽得母親一聲“哎吆——”,我低頭一瞧,她左手的中指上霎時間便泛出了血——母親竟然一針扎在了自己的手上。我緊張地上前想要幫她止血,但她卻默不作聲地把手放在嘴里吮了兩下,抬頭笑著對我說沒事,又低頭縫補起來。這一連串的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想來也不是第一次被扎了。我這才意識到,母親的技術(shù)并未熟練到不被針扎到,她不過是用勇敢與剛毅默默地扛下了這一切。
母愛是一根針,一根帶著“脾氣”的針。那日,我與母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總是會幫我把自行車從儲藏室推出來的她氣沖沖地甩門而出:“你自己推車吧!我不管了!”我也很生氣,沒有回應(yīng)她,只是在心里暗自發(fā)狠:自己推就自己推!當(dāng)我氣鼓鼓地跑到樓下后,卻發(fā)現(xiàn)我的自行車還似往常那般停在了儲藏室外。一瞬間,淚花從心底涌向眼底,澆滅了我滿腔的怒火。母親的“脾氣”就像一根小針,或許在某些時候它會狠狠地朝你扎過來,但針尖卻只會輕輕地落下,根本舍不得把你扎出血。
下雨了,我望向天空,看著那像牛毛、像花針的雨滴密密地斜織下來,它們輕輕地打在我的臉上,有一絲刺痛,但更多的卻是溫柔。我扭頭,奔向正在床角邊做針線活兒的母親,在一旁默默看著、默默想著:待你年華漸漸逝去,銀絲悄然叢生,手中的針無力將布匹穿透時,我,愿做你最堅實的頂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