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廢玻璃廠
煙囪早已不冒煙,卻裝滿冬日的煙嵐
天空無命,卻終日呼吸
干凈的下午,露出的瓦藍打底
是真正的遼闊
頂尖的一塊磚,決定了眼見為實的高度
也決定夢幻為虛的海拔
當時間作為盜竊者,取走它
另一塊很快遞補上去
我在最低的那塊磚旁邊,蹲伏
作為仰慕者,輕輕摩挲
并感覺到深空的那一塊,被觸動了
要不是依地的飛鳥
就是離地的我心,到了那里
這個被拋棄的孤獨者
還要佇立到什么時候
才能像這個廠里的碎玻璃那樣
解散自己,休息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二十年
鐵匠鋪
父親的鏵就是這里鍛打的
扛回家的時候灰黑
經過冬土的撫慰之后
就會異常白亮
酣睡的深山里,它是無眠者
是光源,是階檐下
最先和晨光呼應的農具
我一直以為鐵匠神乎其技
能將爛鐵,打造成
我家里的長明燈
我看見他赤裸上身
手持鐵錘和世界硬碰硬
通體火紅的粗坯上
煙縷不絕,火花四濺
極像是一場成年禮
一錘一錘地
都像是打在我的后背上
鋼圈之舞
疊在一起的鋼圈,被菜油
反復浸潤,反復摩擦
反射出晶亮的光
這樣的鋼真是好命啊
被打磨得潔白無瑕
忙碌時,成為油粑的圈套
叔父的“嗨喲”聲聲
像是越來越短促的緊箍咒
閑下來時,鋼圈被一只手串起來
隨著手臂舞動,然后
“嘩啦啦”地從手腕處抖落出來
疊在角落,一圈覆蓋一圈
整齊得一點缺陷都沒有
那些微帶顫音的圓,還自鳴不已
我常想自己有這樣一雙手
把鋼鐵旋轉出幻影來
把生活的沉重,把玩到輕盈
等待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等待
一個粉紅的嬰兒
被分娩出來
你驚喜莫名,又忐忑不安
還滿懷期待,等著
第二個粉紅的嬰兒
溫柔地滾落在稻草上
過了一陣,又一個
滑出來,拳頭一樣的
通透的身子自然舒展
……母親仿佛并未陣痛
和痙攣,只是發(fā)出哼哼聲
低沉,卻有穿透晨曦的力量
第六個嬰兒
終于也出來了
所有的孩子圍著母親肚腹
吮吸著各自的奶頭
像是早有安排和調度
這時候,那在草屋里的生命盤
血水懸垂,閃著神跡的光
你是經歷過這樣等待的人
就會對畜生也滿懷敬畏
口技
冬至的林蔭道上聽到布谷鳥叫聲
背手踱步的老者是送來春訊的人
他的口技為我描繪虛構的生靈
自己慢悠悠穿行在人流中旁若無人
我也曾在林中反復模仿鳥語
終究未能練成,神秘不是技藝
是人的肉體上,出走的隱喻
我在這里巧遇一場悠遠的口述
仿佛是置身空靈的無人小鎮(zhèn)
我也像他那樣,有一片天空
作為臨時居所,仰著頭
沿著頸椎的碎裂聲一節(jié)一節(jié)爬升
而我們的常住地址,是眼皮
當鳥聲漸遠,便無意識地閉上眼睛
老茶
連黃牯牛這個畜牲都不碰的綠葉
我可以放在嘴里咀嚼很久
苦是好味道
命好的那些嫩葉,會進入茶廠
打成碎末,被機械的唇齒
含成細膩的泥
母親每年都把清明茶賣到山下
而把采擷回家的老茶葉
晾曬在院壩里
晚上,在鐵鍋里翻炒
至今我還保留著沖泡老茶葉的習慣
更苦澀,而又更醇厚
一片片在水里舒展開后
清晰的脈絡微微浮沉
明亮的鋸齒也輕輕掙扎
像極了我迄今為止的前半生
角色轉換
環(huán)衛(wèi)工劉阿姨
一到秋天就掃落葉,一到冬天就掃雪
像我那樣照顧時令的
柔軟事物和弱者。她是文盲
卻最像是詩人,每天
從一道拐,掃到九道拐
像在清理鎮(zhèn)子邊的那條小腸
把通村的公路
從蒼茫中拯救出來
每次我經過這里
都像是在她的詩行里漫步
一直走,進入她的留白中
在九道拐上惆悵寥廓一陣
然后抄近道下山,在秋天里
寫滿身草針。在冬天里,寫遍地雪粉
鵝厭草
母親迎著晨光,蹲在園子里
割方言的野草
我也一直蹲在她的身旁
薅書面語的野草
連地稗、通天竅、滿天星
同一個物種,活在不同文字里
這些草,只有一個本身
卻有很多異名
活在不同的時區(qū)和緯度里,活在
一個人的垂暮之年和青春
多年前,我把它們寫成:鵝眼草
開出的小紫花,如睫毛閃閃
可母親窮盡一生喚它:鵝厭草
像是文言,更像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