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光潛
這條黑魚是在黃昏時分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的。
我看見它的時候,它或許正在閉目養(yǎng)神,或者將我當作暮靄的最陰暗的一個部分——這對它來說,并不構成什么威脅;或者大智若愚地裝呆賣傻,以便等待它想要的活物。
周邊是深深淺淺的水草,幾乎覆蓋了水面,偶或露出一點天光云影,在黃昏里也是一塌糊涂。尤其是水葫蘆的生命力過于旺盛,令水下的其他生命往往因缺氧而窒息死亡,譬如魚蝦,這在封堵的煙柳園的河道里司空見慣。有時候,你在欣賞茂密蔥蘢的水草時,就有可能聞到一股死魚的氣味,抬眼一看,眼前便有可能漂著幾條露白的魚兒,或大或小,大煞風景。如果正逢清溪河上游放水,這里便是小動物們的天堂了,譬如活躍在水草上方的青蛙和蜻蜓。青蛙是兩棲動物,水面污染了,它們就跳到陸地上,在草叢里尋覓活食;蜻蜓是飛翔的,它們喜歡停憩在有水面的地方,像水草的草尖或露出水面的樹樁上,有時候它們也在水面上頑皮一番,以顯示它們的活力是非常旺盛的,甚至身懷絕技。無論是青蛙還是蜻蜓,都讓我感覺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如果我是生物學家,一定要研究一下它們的眼睛和視野,究竟與人類看到的世界是否一致。
正因為水草上有青蛙和蜻蜓的活動,黑魚才在黃昏時分悄悄地靠岸,將半個身子壓著水草,或者說水草托舉著黑魚的半個身子。它昂著頭,一動不動,像個潛伏者,眼睛好像也是閉著的,感覺它在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可以爭奪的,更不可能會制造那一幕幕血腥的場景。沉默,并不表明它是寡欲者。它是在俟機逮捕它以為美食的活物,諸如眼神閃忽不定的小青蛙和不斷扇動翅膀的蜻蜓,或者水黽和水蠆。包括停棲在水葫蘆上的蝸牛,也被它順手牽羊地吞入口中。黑魚從來不主動出擊,而是以守為攻,耐心地等待美食。等待成就了它們憨厚的形態(tài)和沉穩(wěn)的心態(tài)。善于等待,往往有豐碩成果。
我席地坐在河畔的垂柳下,秋風悠悠地吹著,柳絲輕輕地拂著,不經(jīng)意間就觸及我的顏面,還真的不是那么好受??晌业萌淌苤?,不能發(fā)出輕微的響動,以免驚動黑魚。不過,凝視黑魚不能太久,久了累眼,眼累就會看花眼,失去靜觀詳察的美妙。
昂首的黑魚看上去十分懶惰,給人感覺它行動遲緩,與世無爭。這是我第二次重復。它活在自我的世界里,陶醉于小小的天地間,哪怕是污泥濁水,它也不嫌棄,甚至連窩都懶得去挪一下。所以,鄉(xiāng)村持電瓶捕魚的人,最喜歡用電棍插入泥沼中,輕輕一劃,水面上就泛起細密的氣泡,然后是混濁的泥水鼓起來。一條黑色的影子在水面上一閃,又一閃,好像與水拼搏。其實是在掙扎——它是多么仇恨這水里看不見摸不著的異物!水里有什么異物呢?再大的異物它都經(jīng)歷了,它都經(jīng)受住了,為什么這會兒的水會讓自己身體麻痹,甚或痙攣呢?捕魚的人當然知道黑魚的厲害,這厲害不僅是它的兇猛,一反常態(tài)的兇猛,更因為它是一個能夠經(jīng)受得住嚴刑拷打的主兒。因此,電棍必須持續(xù)放電,才能夠?qū)⒑隰~完全放倒。趁它身體麻木,動彈不得的時候,盡快用網(wǎng)兜將其捕獲,否則它一旦清醒,便會逃之夭夭。若是淺沼,它再怎么逃遁也無濟于事的,怕就怕它逃到深水中,那電瓶的電力就鞭長莫及了。
可以這么說,煙柳園的老河道里暗藏了眾多的黑魚,數(shù)世同堂,食古而肥。尤其是宋代的淤泥飽含豐富的人文素養(yǎng),有的黑魚因此修煉成仙了。如此古河道,淤泥厚實,水深至淵,上百年乃至上千年都沒有凈過底子的。雖然河道里的魚兒被人類反復地捕撈,甚至竭澤而漁,但畢竟有漏網(wǎng)者。特別是像這些深入泥藪之中的黑魚,總在風吹草動之際,悄然潛入地下,逍遙安然得很。被人捕獲的,多是一些不小心露了尾巴或者勁力不足者。一旦蓄水并伴著水位上漲,那些深藏的黑魚又活躍起來,瘋狂地繁殖,即便河道被混凝土堤壩截流,形成一潭絕望的死水,也無法阻擋它們生命的延續(xù)。許多魚類,譬如鰱、鯽、鯉、鯇、鳊等,大多在絕望的死水里因缺氧而窒息死亡。但有兩類魚是絕不了的,一是可以深入底層的黑魚,一是浮在水面的鯧鰷或麥穗魚;一個深沉,一個淺浮,都有活命之道,那便是賤。只有賤物才能在復雜或惡劣的環(huán)境里生存下去,其他物種也大抵如此。這有點像我的父母給我取一個賤名字一樣,名字越賤,孩子就好養(yǎng)。直到今天,我的長輩中仍然有人喊我“包丫頭”,因為農(nóng)村重男輕女,覺得丫頭命賤,好養(yǎng)。
我正在想心思,突然聽到“啪”的一聲,然后水草發(fā)出細微的聲響。黑魚終于不再四平八穩(wěn)了,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捕食了一只停棲于水草上的蜻蜓,并敏捷地潛伏回水下。待我視察之際,只有水草在輕輕地搖曳,水面微微地晃蕩。我啞然失笑,笑自己太自以為是了,以為黑魚就是一只呆魚,一只行動遲緩甚至愚蠢的魚。其實不然,黑魚是大智若愚的將才。我這是第三次重復。
秋風起,天氣涼。我仍然坐在河畔,感覺身上冷颼颼的。良久,我正準備起身時,又見一條黑魚悄悄地昂起頭顱,按壓水草,張開大嘴,俟機捕食。它似乎看到了我對它的注視,但它已經(jīng)不懼人了。原來它還是剛才的那條黑魚??赡芩€沒有飽腹,可能覺得今天傍晚還會有收獲,于是,它又回到原地方守株待兔。果然,不到五分鐘,我眼睜睜地看到它動作兇猛、快捷地又捕獲了一只紅褐色的蜻蜓。秋深了,這些平日里飛行敏捷的蜻蜓行將結束自己的一生。這最后的能量不足以讓它們飛得更遠更高,它們必須定時落泊在某個地方休憩調(diào)整,養(yǎng)精蓄銳,以待完成最后的生命的意義。
我想,如果黑魚也像狗眼看人低,它會不會跳上岸來,把我給吃了。
站在田埂上,我想起那只白鷺。我們邂逅在近午的水稻田。初夏的陽光并不熱烈,溫煦和平,四野格外寧靜。我們都是歸來的倦客,沿著不同的路徑,或者叫殊途同歸。也許是我的匆忙行色,驚擾了它們覓食,它們便嘩啦啦地飛走,飛向日出的那片樹林。天空留下了一片茫然而恍惚的潔白。正如泰戈爾所說: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鳥已經(jīng)飛過。
我們之間缺乏必要的信任,甚至連禮節(jié)性的招呼都沒打,即失之交臂。我心里怏怏的,過錯全然在我。按理說,我應該認識它們的先輩。它們的遺傳因子里一定少不了我奔走在田埂上匆忙的影像。抑或我離家太久,素日返鄉(xiāng)太少,彼此變得陌生了?!皟和嘁姴幌嘧R,笑問客從何處來?!痹娙藲w梓,畢竟還被問一下啊。我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置身異鄉(xiāng)。
最終剩下一只鷺鷥。它低著頭,仿佛有意躲避我的目光,彷徨,猶疑。潔白的身影,在青色的水稻田里影影綽綽,若即若離。我果斷地停下了腳步。我希望它能夠留下來,一如既往地尋尋覓覓。即便飛翔,也是盤桓。只有它的潔白,才配這無邊無際的青禾。夏日的田野,已然有了太多的誘惑,只要心傾一處,便有滿意的收獲。不僅有魚蝦果腹,更有至純至凈的天光云影。在我的眼里,白鷺是詩人,除了覓食,還要吟詩的。它們的詩,都寫在水稻田的縱橫里,行距與株距之間,蕩漾著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意象。
但是,最后一只白鷺還是在遲疑中飛走了。它扇動翅膀的時候,好像朝我瞥了一眼,有那么一絲依戀,也有那么一絲憂傷。它的如怨如戚,令我惴惴不安,心存愧疚。當天回到城里,我便寫了《近午的白鷺》——
近午時分,我回麒麟畈
青光閃爍的水稻田,含著翡翠
一群蹚水的白鷺倏然閃現(xiàn)
宛若線裝的插頁,穿梭其境
盡情地沐浴,最后的梅雨
與洪水肆虐后的寧靜與溫馨
它們優(yōu)雅地踱步,親密地交喙
心無旁騖,或疑惑地盯視我
似曾相識,仿佛遺傳基因里
刻錄過我年少時的羸弱與鄉(xiāng)音
我努力地想象呀,倘若
沒有這些頎然而立的白鷺
那片曾經(jīng)令我貧血的水稻田
是否還值得我駐足與懷念?
雨后的田野異常寧靜,散發(fā)著青草和禾苗的芬芳。荊籬疏落,木槿含苞,生生不息,永世守望。斑鳩咕咕,溪流嘩然。它們天上人間,不知疲倦地歌唱著亙古不變的民謠,單調(diào)而重復,卻蘊有深厚的內(nèi)涵。鄉(xiāng)村的精神高度,被那些并非衣錦還鄉(xiāng)的游子一次次地拔高。
我想起女兒手持單反、追蹤水稻成長的情景。她多次返回我的出生地——麒麟畈,躊躇在白鷺翩然的水稻田,戴著一頂枯了緶的舊草帽,格外滑稽。她聚精會神地拍照,眼里只有水稻田和水稻,無意間驚飛了白鷺,拍出來的影像里少不了意外的驚喜。譬如蜻蜓,悠然棲于紅蓼,輕輕地扇動翅膀;睜開粉嘟嘟眼睛的蝴蝶,五彩斑斕,翩翩起舞于灌漿抽穗的水稻上方,仿佛時裝表演;碩大的蜘蛛一動不動地蟄伏于自己編織的網(wǎng)之中央,守株待兔。
我最喜歡的那張綴網(wǎng)勞蛛的照片,至今懸掛在我家進門過道的墻壁上,有意或不知覺地吸引著來來往往的客人駐足凝視。遺憾的是,女兒的鏡頭里顯然少了經(jīng)典鄉(xiāng)村的三要素,即耕牛、草垛和炊煙,令我無限惆悵。缺失了耕牛的篤定、草垛的光芒和炊煙的溫馨,即便白鷺回到了麒麟畈,那也少了許多詩情畫意。好在水稻田還是原先的模樣,故道河流仍然在記憶深處喧嘩,在深藏的水稻田的地底下流淌,如同我經(jīng)年不息的耳鳴。
白鷺頎然,我心安然。水光恍惚中有我依戀的故鄉(xiāng)和我追蹤的童年。
女兒豈知鄉(xiāng)村的本來面貌?她以為鏡頭里的情景便是最美的鄉(xiāng)村——多少美篇,如此呈現(xiàn),但在我眼里是那么矯情。每個遠離鄉(xiāng)村的游子,都有自己的精神家園,只是有的人拙于表達,有的人將其深藏于心。惆悵并非莫名,憂傷自有來由。真正的鄉(xiāng)村已然消逝,白云哪里還是當初的白云,青山豈止是原來的青山?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蔽艺驹诖乃咎锱?,懷念耕牛、草垛和炊煙——這里曾經(jīng)佇立著一只心懷淡淡憂傷而忘卻翩然的白鷺。
我在《鄉(xiāng)間草本》里,專門寫過半夏。它離開我的視野已經(jīng)四十余載。慣常的西城漫步,我看到許多熟悉的植物身影,竟然沒有見過半夏。
四月五日中午,我遠離西城,陪內(nèi)子游覽百牙山,倏然發(fā)現(xiàn)半夏的蹤影。
三株,我只看到三株。它們出類拔萃,像姐妹花,站成一排,好像專等我來檢閱。亭亭獨莖,擎有三片葉子,等分圓周,夾角120度。因為秀美,所以觸目,但要看出現(xiàn)在誰的視野里。我有點激動,呼吸加速,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它們,又遲疑地縮了回來。我足足凝視三分鐘,才在內(nèi)子的催促下離去。臨了,還不忘拍張照片。
它們不是孤立的。
那些能高能低的爬墻虎,匍匐在地,偶爾抬起頭來仰視,然后又悄無聲息地低下頭去。它們有點自卑。野老般的小茶樹,深藏不露,雖然個頭不高不大,卻有輕功,在風的慫恿下交頭接耳。如果蕙蘭真的知道半夏在側,恐怕打死它也不愿露面的。倒是骨碎補沒有那么多心思,只要有機會,它們就一不做二不休地占領一席之地,也不作過多的解釋,宣示主權,不打嘴仗。這叫務實。春天的落葉,格外令人憂傷。好在盎然生機,總將它們當作另類色彩的點綴。這種枯榮對比,更讓人珍惜春天。
事實上呢,我當時眼里只有半夏,沒有它物。至于小茶樹、蕙蘭、爬墻虎以及骨碎補和落葉等,都是看過照片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這些天來,只要打開手機圖庫,我便看它們姐妹一眼。今天意外地發(fā)現(xiàn),除了當時我看到的三株半夏以外,還有一株謙謙君子,它躲在遠處的草叢中,任風吹草動,緘口默然。大抵是真的隱士吧。它沒有躲過我的鏡頭。
于是,我便產(chǎn)生了再去百牙山考察半夏的念頭,想順便挖一棵回家,植于盆中。只是半夏深入土地,難以自拔,移植至淺淺的盆里,豈能安生?
我忽然想起老家的半夏。
它們隨處可見,常生于山坡野地,尤以熟地里的半夏長勢喜人。它們夾雜在辣椒和茄子中間,或者是豆角和黃瓜架子下方——真是大樹底下好乘涼,不乏陽光雨露,又能恰到好處地吸收應有的營養(yǎng)。種菜的熟地,既不過于肥沃而導致半夏葉子茂盛、果實不濟,也不至于貧瘠而缺乏養(yǎng)分,以致半夏發(fā)育不良,像個黃毛丫頭似的。
每到辣椒和茄子或黃瓜和豆角下市的時候,秋風已然掃落葉,氣溫驟降,可半夏恰恰在幾無遮擋中得到了充足的秋陽。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生長,它們業(yè)已成熟。水分漸漸少了,身影里蘊含了更多的風情。此時此刻,雖無青春期的嫵媚動人,卻有半老徐娘的依依風韻。
半夏在漫長的生長過程中,一般不為人所知,即便形體優(yōu)美如小家碧玉,也不會引人注目。在菜農(nóng)的眼里,它們不過是雜草而已,除之而后快??蛇m者生存,難免不令人刮目相看。它們正好利用某些蔬菜生長周期較長的特點,在夾縫里求得繁榮,無須擔心被鋤去。倘若落在生長周期較短的蔬菜譬如莧菜和白菜等中間,被薅而夭之,在所難免。
花開時節(jié),半夏非姹紫嫣紅,卻素雅不俗。其花序長柄,頎頎然,裊裊然,宛若鷺鷥暫棲水畔,引頸企足。突然有一天,亭亭莖干的上端漸漸地鼓脹,花穗緩緩地破綻,綠色的佛焰苞徐徐地剝離,像大蒜抽薹,又似鳥嗉頸囊,花序總在薹的頂端,且拖著長長的尾巴。它們頂著二三片葉子,少則一片,多則五片,仿佛綠衣仙子,在風中輕輕搖曳,綽約多姿,不為炎夏懆懆,不為秋風戚戚。埋藏在地下的球形塊莖,一旦成熟,便可掘之。褪皮,即露出潔白的容顏。晾曬之后,又漸漸地發(fā)黃。小巧玲瓏,誘人食欲??伤行《?,入口麻痹,傷腸胃。小妹曾誤食,留下后遺癥,此處不復贅述。
入贅臘梅家的江蘇佬袁開成,略懂草藥配伍,時常為鄉(xiāng)人解厄祛病。即便如此,也極少有人念他的好。只有我時常在文章里提到他,因為他是我的植物老師,還是個性情中人。
袁開成臉皮厚,遇人嬉皮笑臉,往往耍一耍小聰明,但不計人怨。他掘遍了所有村民家的自留地,只為半夏之實。當積攢到一定量的時候,他便悄悄地溜到公社藥材收購站,換取男人應有的零花錢。有一次,他老婆臘梅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同他大吵大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們又和好如初。袁開成又悄悄溜到別人家的自留地,喜不自勝地掘半夏,唱一口鹽城腔的小調(diào),然后將菜畦復原。大家看在眼里,搖搖頭,咂咂嘴,也懶得譴責,畢竟沒有傷害到蔬菜的根本。
袁開成大概喜歡我的聰慧和寡言,經(jīng)常喊我陪伴左右,不厭其煩地教我識草藥。其實,他是在向我賣弄——任何人都有表現(xiàn)欲望,都需要成就感。幾十年后,當我在城市一角看到半夏,想起袁開成那是自然而然的。每每寫到他的時候,我都特別希望他能夠看到我寫他的文章。如果他還健在的話,應該有八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