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暖
簡介:
身為魔教大小姐的桑渺,因逃婚離家出走,卻被一個乞丐強行表白。后來那乞丐變成了一條鯉魚精,還說是來報答她救命之恩的。可當桑渺接受了他的身份,決定與他遠走高飛時,他卻開始猶豫不決……
【1】
我想我大概是這世間因逃婚離家出走得最窩囊的一個了。
我爹是魔教教主,一向強勢的他前日竟說,要將我許配給宋家長子宋炎。誰不知那宋炎是何等人物,就是一個整日流連煙花柳巷的浪蕩公子。我若嫁給他,這一生還有什么盼頭?
奈何我爹看中了宋家的勢力,堅決要與其聯(lián)姻。無奈之下,我便翻墻而出,直奔山下而去,并留書一封,告訴爹爹若硬要將我許配給宋炎,我便誓不再回蒼華山。
何等的豪言壯語!何等的瀟灑!可不過兩個時辰,我便灰溜溜地回了蒼華山。
究其原因,竟是因為一個乞丐!
我下山之后,不過是看路邊的乞丐可憐,一時善心大發(fā),給了幾枚銅錢,怎料那乞丐竟抓著我的衣角不放,口口聲聲說要報答我。
我顫顫巍巍地問他如何報答,他直起身,用臟兮兮的衣袖擦了擦黑乎乎的臉,露出一雙眼。那雙眼甚是明亮,像極了我房里的那顆夜明珠。他努力端正姿態(tài),然后認真地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決定一生相隨!”
雖然他的聲音如古琴般悅耳,我也不是那等看中身份地位之人,可這般場景,這般言辭……我恐遇到了色膽包天之人,當即嚇破了膽,留下一句:“大哥,幾枚銅錢而已,不至于……不至于……”然后我將所謂的尊嚴狠狠地踩在腳底下,一路狂奔回了家。
那乞丐在我家門前徘徊許久,見門禁森嚴只好作罷。
我回到房中,見那封信還好端端地放著,暗自松了一口氣。
第二日,我故技重施,再一次翻墻而出,腳剛落在地上,一回頭,那乞丐就在不遠處直愣愣地盯著我!我嚇得魂不附體,剛要再爬上墻頭,卻發(fā)現(xiàn)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我,并未有所動作,眼里似滿盛了委屈。
我心想這人莫非有著冤屈才纏上我?于是我壯著膽子問他怎么了。
他撇了撇嘴,可憐兮兮地答道:“我不敢說話,怕你又躲著我。”
我好聲好氣地鼓勵他:“我不躲,你說吧?!?/p>
他這才慢悠悠地開口:“你可記得多年以前,你在清池河邊救過一條鯉魚?”
我蹙著眉努力想了想,似乎確有其事,便點了點頭。
他眼神里迸發(fā)出驚喜,朝我奔過來,把我嚇得連退了好幾步。見狀,他停了下來,繼續(xù)道:“你將那條魚送回河里時,說了一句話,你可還記得?”
說了什么,我不記得了??!
他看我一臉迷茫,有些失望道:“你說,‘小魚啊,我救了你,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磕闶钦嫱藛幔俊?/p>
我渾身尷尬癥都犯了,擺擺手道:“不過是說笑的。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沮喪地低垂著頭,像只可憐的小烏龜,道:“我就是那條鯉魚啊!”
什……什么?我驚得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這世上竟真的有精怪?!
他望著我,眉目生輝,道:“我知你不信,可我將你這句話一直記在心里,只等哪一日成了人形,便過來找你?!彼斐鍪?,想要摸摸我的頭,又瞥見自己滿手污泥,只得悻悻地縮回去,又不無擔憂地問,“你可是嫌棄我這副樣子?”
“沒有,沒有。”我忙道,“我只是太吃驚了?!?/p>
他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渺渺不會嫌棄我的?!?/p>
我沒有驚訝于他何以知曉我的名姓,畢竟對方是條鯉魚精,我只是奇怪,他為何將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
他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道:“出來時帶了不少寶貝,一路行來,被打劫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也不怪他,久居深水之中,自是不知江湖險惡。
我眼珠一轉(zhuǎn),突發(fā)奇想:這人……啊不,這鯉魚精莫不是上天派來的救星吧?保不準他能幫我脫離被逼著嫁人的命運。再不濟,帶我遠走高飛總是小事一樁吧!
我精神一振,摸著下巴發(fā)出一聲輕笑。
他看著我不明所以。
【2】
他說他叫秦顓。
我吩咐下人將他好生捯飭一番,既是救星,自然不能看起來太磕磣。我特意囑咐道:“打一桶冷水,伺候秦公子沐浴更衣!”
下人瞪大了眼望我,又看了看被北風侵蝕得只??葜Φ臉涓?,好一頓猶疑。
我自微笑不語,他習慣了住在冰涼的深水里,我怕他受不了熱水,萬一不小心被燙熟了呢?
我眼角抽抽,似乎望見了他顯露原形在水中掙扎的模樣,心中一緊。他可會在水里現(xiàn)出真身?我悄悄地挪步過去,見四下無人,伸出食指將窗紙戳了個小洞。
他精壯的背脊猝不及防地映入我的眼簾,我面上一熱,正欲捂住眼睛,卻瞧見他似是在發(fā)抖。
咦?我正疑惑著,有個不開眼的丫鬟忽地大聲嚷嚷:“大小姐,您在這兒做什么?”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臉燙得不像話,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我……我路過!”
丫鬟偷笑,我狠狠地“噓”了一聲,復又抬頭,飛快地瞟了一眼,見秦顓也不再發(fā)抖了,正洗得酣暢淋漓,我得意地揚了揚眉。
我就說嘛,魚兒肯定是喜歡涼水。
我坐在院里的秋千上嗑著瓜子,“嘎吱”一聲門響,一襲玄藍長袍出現(xiàn)在門口,我的視線一路往上,正欲吐出的瓜子殼被我冷不丁咽口水的動作帶進了喉嚨,噎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秦顓奔過來扶著我,輕拍我的后背,溫聲道:“沒事吧?”
我搖搖頭,抬眸望他,一顆心止不住地怦怦亂跳。
冬日的陽光帶著一絲清冷自他的墨發(fā)傾瀉而下,他長身玉立,眉如劍鋒,目如朗月,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華,如天人一般。
蒙塵的寶物,在褪去塵土后的風姿著實讓人驚艷。
他凝眸望我,忽然道:“渺渺,你怎么臉紅了?”
我聽出他語氣里的調(diào)侃,為作掩飾,故意板起了臉道:“你可知一生相隨是何意?”
“自然是知道的?!?/p>
“你們修仙的生靈壽命悠長,我們的一生對你們也不過是一瞬,在你們悠長的年歲里可以對人有很多次這樣的陪伴,但對我們?nèi)藖碚f,卻是一輩子,你可知這其中的差別?”我昂首挺胸,神情驕傲得像孔雀。
他上前一步,面上浮現(xiàn)一抹急色,道:“我這一生,唯對你一人許下這樣的承諾,我發(fā)誓?!?/p>
我看著他漲紅的臉,滿意地點了點頭。
外貌與內(nèi)涵兼?zhèn)洌@才是一個優(yōu)質(zhì)的救星嘛。
“所以……”他靠近我,在我耳邊輕聲道,“剛剛你在外面……”
我又被嗆得咳了起來。正要挺身上前理論,他忽地皺了皺鼻子,一個巨大的噴嚏突然朝我的臉猛地襲來。我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然后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無辜地噘了噘嘴,道:“我著涼了,水太冷了。”
我愣愣地開口:“我以為你喜歡涼水……”
他露出無奈的笑來,道:“我已成人形,況且來到人間,靈氣是封閉的,所以自然與你們一樣?!?/p>
“你怎么不早說?”我懊惱無比。
他卻摸了摸我的頭,語氣說不出的溫柔:“渺渺給的東西,無論什么我都會接下。”
我呆若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底有片沃土被不知名的芽兒松動。
【3】
我親自替秦顓熬了姜湯送去,看他仰面喝下后,掏出懷里的夜明珠,在他的臉旁比畫。
“做什么呢?”他疑惑地問。
“我想看看,是你的眼睛亮,還是我的夜明珠亮?!?/p>
他嗤笑一聲,道:“渺渺甚是天真可愛啊?!?/p>
我沒有理他,忽又想到什么,問:“你既是鯉魚精,自然是住在龍宮里吧?龍宮里的夜明珠與我的可一樣?”
“自然不一樣?!彼Φ?。
我來了興致,問:“何時帶我去龍宮逛逛?”
我以為他會滿口答應,哪知他卻垂眸半天沒有回話。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終于開口,眉目間含著一絲狡黠,道:“父親說了,不帶兒媳婦就別回去?!?/p>
言下之意就是,除非我答應嫁給他,否則龍宮是去不了的。
我臉皮薄,當下便矜持道:“???那我就不去了?!?/p>
他卻面色平靜,微微笑道:“嗯?!?/p>
我啞然抬頭,說好的一生相隨呢?騙子!
他伸手又想摸我的腦袋,我一把拽過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泄憤,然后跑了出去。
身后傳來他毫不掩飾的笑聲。
我一腳欲跨進自己房內(nèi),突然被人猛地拽進懷里。
那人的聲音帶著幾分放蕩:“渺渺,我可想死你了!”
我怒火橫生,狠狠地踩了那人一腳,這才脫身,當即吼道:“請宋公子自重!”
宋炎一點兒也不把我的憤怒放在心上,又湊上來欲要摟我,口中盡是輕佻之語:“你我早晚都是夫妻,早一時親近晚一時親近,無甚差別!”
我正要抬手給他一巴掌,卻不想有人比我更快,眨眼之間,宋炎就被人一腳踢飛,栽在地上還沖著來人破口大罵。
“滾!再來騷擾她,絕不客氣!”
秦顓冷冷的眼神向他掃過去,他登時被嚇住,連滾帶爬地跑了。
秦顓收斂一身戾氣,緊張地將我上下打量一番,見我沒事,才松了一口氣,問道:“可嚇到了?”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忽而反應過來,又很快地搖了搖頭。
秦顓笑著湊近我,道:“渺渺在我面前,可以柔弱,不用勉強。”
我瞪圓了眼睛反駁道:“誰……誰勉強了?我才沒那么柔弱?!?/p>
他正想笑,忽而面色一變,混亂之中我感覺自己被他抱著,在地上滾了一圈,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我聽見石頭砸在地上的聲音。
秦顓凜冽的目光朝院外一掃,手中一道飛鏢飛速擲出。我偏過頭,望見了院外宋炎被飛鏢嚇得倉皇逃竄的身影。
真是個草包。我暗自白了他一眼,轉(zhuǎn)過頭,卻發(fā)現(xiàn)抱著我的秦顓臉色通紅,呼吸有些急促。
我暗道一聲“不好”,他怕是在陸地上待得久了,撐不住了!
我當機立斷,立刻拉著他奔到了后院的池子邊。
我指著那方池水,無比誠懇地道:“你喘不過氣的話,就去池子里游一游,便能恢復元氣了。你放心,這池子經(jīng)過特殊處理,水溫適宜,絕對不會著涼的?!?/p>
他卻沒有露出如我所料般的感激,而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而后面上又浮上一絲好笑與無奈的神色。
我見他未有所動作,也不說話,便問:“怎么?難道這法子不行?”
我腦中百轉(zhuǎn)千回,難不成,他們鯉魚精恢復元氣的方式,是吸人血?!
我渾身毛骨悚然,卻還是將自己的胳膊遞了過去。幫人幫到底,總不能讓他去傷人吧。
秦顓滿臉疑惑地看著我。我陳懇地說:“要不然,你吸我的血也成?!?/p>
他一愣,問:“你不怕疼?”
我正氣凜然地拍了拍胸口,頗有種大義赴死的氣魄,道:“來吧!”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嚇得閉緊了眼睛,卻只感覺到他的唇在我的手掌心輕輕地碰了碰,軟軟的像棉花。
“渺渺?!彼崧晢疚摇?/p>
“嗯。”我羞紅了一張臉。
他促狹地看著我,問:“你是不是話本看多了?”
我大窘,才知自己鬧了個烏龍,還被此人占了便宜,最要緊的是,我的心跳竟越來越快。
他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看了那么多話本,怎么也沒看到本有用的?”
什么意思?我不懂,也不好問,看他越發(fā)得意的笑臉,我決定先發(fā)制人扳回一城,于是大聲呵斥道:“大膽!你……你竟敢輕薄我!”
他麻利地接話:“可我沐浴時你還……”
我捂著臉逃之夭夭。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鮫人模樣的秦顓倚在池邊,碩大的魚尾巴在水中邊撲騰邊朝我擺動。他魅惑地勾起嘴角,聲音帶著蠱惑:“要不要下來一起游?”
我嚇醒了,一下子坐起身來,望著窗外的月亮半天回不過神來。
須臾,我又一頭扎進了被窩。
真是不知羞恥,不知羞恥啊!
【4】
萬年沒有踏進過我院門的爹爹今兒個竟然不知道被什么風吹來了。彼時,我正悠閑地喝著茶,他人未到聲先至:“聽說你這院子里藏人了?”
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邊咳邊解釋:“什么啊,他是來報答我救命之恩的!”
雖然我是魔教教主的女兒,但爹爹的事一向不讓我摻和,他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成天不知在忙些什么,也不怎么管我,我也樂得清閑自在。今天他竟特意來我院中詢問此事,我一琢磨,定是宋炎那家伙跟我爹打小報告了,心中對他的鄙視更加深了幾分。
爹爹冷哼了一聲,道:“救命之恩?你幾時救過人?”
“他不是人,啊不,我的意思是,他是我兒時救過的一條鯉魚?!?/p>
爹爹混濁的眼睛一瞪,厲聲道:“荒謬!難不成這世上還有精怪不成?!”
“正是!”我理直氣壯道。
爹爹更氣了,吹胡子瞪眼的,一口一個“荒謬”。我見他不信,又解釋道:“當時沒有旁人在,我對那條魚兒說的話他一字不落地說了出來,所以我信他。這世上奇人異事本就不少,有這樣的事也不足為奇。”
見爹爹一臉沉思,我跪下哀求道:“女兒不愿嫁給宋炎,他就是個浪蕩子!”
“住口!”爹爹怒道,“自古婚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蔽揖髲姷亟涌诘?,“但爹爹難道不在乎女兒的幸福嗎?還未成親,宋炎便欲輕薄于我。在爹爹眼里,權(quán)勢就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犧牲女兒的幸福嗎?”
這場爭吵最終以爹爹憤怒地甩袖離去而告終,我跪在地上半天沒有動彈,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入夜時分,房門上映出一道人影,我悄然起身,貼近房門,輕聲問:“秦顓,是你嗎?”
門外寂然無聲,映在門上的人影巋然不動,好半天才傳來他低低的一聲“嗯”。
我倚靠在木質(zhì)門板上,伸出手指勾畫他清晰的輪廓。
“爹爹逼我嫁給宋炎,你帶我走好不好?”
“想去哪里?”他柔聲回應。
“去哪里都好?!痹S是他的語氣太過溫柔,我笑了,道,“只要是跟你在一起?!痹拕傉f完,隨著門外的人影身子一晃,我心中有道驚雷乍起。
我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著急地四肢并用扒在門板上,齜牙咧嘴,企圖抹殺剛剛的胡言亂語:“我……我是說,只要你把我救出去,讓我脫離被逼婚的命運,去哪兒都好!”
他輕笑了好幾聲,而后低下了頭似是在思考。我緊緊地盯著他黑色的影子,許久許久,只看到他落在耳際的發(fā)絲被風吹得動了動,卻沒等來他的回應。
我忍不住打開了門,秦顓目光有些詫異,忽而又笑了,道:“怎的出來了?”
我直視他的眼睛,執(zhí)著剛才的問題:“你可愿帶我走?”
他一向亮堂的眼里閃過一絲隱忍,片刻又恢復了笑容,卻依舊沒有回答我,只是伸出手,將我摟進了懷里,動作小心無比,好像怕我會消失一樣。
然而我心中浮上一絲惱怒,什么意思?懷柔政策?
我自他懷中掙扎而出,并用力關(guān)上了門,背身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p>
門外安靜了半晌,就在我忍不住想轉(zhuǎn)過身看一眼時,耳邊傳來衣料的摩挲聲,以及他緩慢離去的腳步聲。
他竟真的走了!
我望著那道漸漸消失的黑影,狠狠跺了跺腳,一頭鉆進了被窩。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門外傳來長劍劃過空氣的呼嘯聲,我起身至窗前,望見秦顓在院里的梅花樹下練劍。
他沒走。
銀白的劍身在月光的映照下,閃著凜冽的白光。他挺拔的身姿隨著花瓣上下翻飛,偶爾轉(zhuǎn)過頭時,眼神清冷,還夾雜著些許我看不懂的孤寂。
【5】
一大清早,丫鬟阿玉慌慌張張地跑來將還在沉睡的我一把拽起,道:“小姐!不好了!教主逼秦公子去闖十惡之境!”
我猛地睜眼,失聲道:“你說什么?!”
不怪我如此失態(tài),江湖上誰不知這十惡之境的威名?魔教能立足江湖這么久,可以說十惡之境占了絕大部分原因。
十惡之境坐落在蒼華山山腰處,是魔教祖?zhèn)鞯逆?zhèn)教之寶,它是一組龐大而縝密的機關(guān)陣法。若有外人闖入,陣法的警戒鈴會在整座山響起。一旦機關(guān)啟動,若沒人按下停止的機關(guān),這陣法便會無休無止地運作。一直以來多少人闖入魔教,卻鮮少有人能從十惡之境逃脫,可以說,這是一個九死一生的陣法。
秦顓來了人間,靈氣封閉,和人類一樣,他如何能闖過十惡之境?爹爹這是想要他的命!
我抓著阿玉的肩膀,問:“這是怎么回事?”
阿玉顫顫巍巍地答道:“聽阿環(huán)說,秦公子今日一早去龍吟閣找教主,坦誠了對小姐的情意,教主一怒之下說若他闖過了十惡之境,便同意與宋家退婚,并成全小姐與他的婚事?!?/p>
原來如此!竟是我誤會他了!
我心中大動,濃烈的欣喜與恐慌混合的復雜情緒在心底如暴雨般傾盆而下。
“走!去十惡之境!”我想了想,拐進了書房,按下機關(guān),一道暗門開啟。我從里面取出一物,這才匆匆出了院門。
山腰處沒什么人,只有我爹和他的護法??磥淼窍氩m著我,若不是阿玉無意打聽到,等到警戒鈴響起,便來不及了。
我背后冷汗涔涔,不顧我爹的大聲呵斥,向立于十惡之境入口的秦顓奔去。
他見著我的動作,皺眉向我走來。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說:“我們走,你不知道十惡之境的厲害,你會死的!”
他卻微微掙開,目光堅定地望著我,道:“渺渺,這十惡之境,我是一定要闖的?!?/p>
“你會死的!”我失聲叫道,眼眶里有淚在打轉(zhuǎn)。
他抬手抹去我的眼淚,柔聲哄我:“我會活著出來見你的,我答應你?!?/p>
他神情堅毅得仿若山河難以撼動,我閉了閉眼,將手中的東西悄悄地塞進他懷里,暗示道:“這是十惡之境的機關(guān)圖?!?/p>
他沒有推托,我松了口氣,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卻聽到他說:“渺渺,給我一個堂堂正正愛你的機會?!?/p>
等他走進十惡之境,觸發(fā)了滿山的警戒鈴時,我才明白他那句話的含義。
他從頭至尾沒有看機關(guān)圖一眼,他要靠自己闖過這不死不休的陣法!
我眼睜睜地看著無數(shù)暗箭流矢向他射去,無窮無盡的飛箭,無窮無盡的山石,他執(zhí)著長劍在箭雨與飛石里翻騰,躲避,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如何闖過陣法。
我從未有一次這樣真切地感受到十惡之境的恐怖,如同毀天滅地一般。眼見他身中數(shù)箭,傷痕累累,我哭著跪下喊道:“爹爹,女兒此生非秦顓不嫁,爹爹若要我的夫君死,便讓女兒也一同去了吧!”
爹爹望向陣中勉力支撐的秦顓,終于嘆了一口氣,下令停止了陣法,他說:“你別怪爹爹,不這樣,宋家那邊不好交代?!?/p>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知他是有意成全,可這樣的成全……
我緊抿嘴唇,屈膝一拜,而后頭也不回地沖向秦顓。
我抱著鮮血淋漓的秦顓哭得幾近昏厥,淚滴在他的血里融成一片,我問他:“你為何不看機關(guān)圖?!”
他伸出血紅的手撫上我的臉,有氣無力地說:“我想靠自己……贏得愛你的資格……”
要不是他受傷嚴重,我真想給他一巴掌,我吼道:“你有沒有資格,別人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語罷,我便不再顧及旁人,傾身吻上他的唇。他渾身一震,不顧身上的傷痛將我緊緊摟住。
淚與血融合后流進嘴里的滋味很不好,可我如何也舍不下這一刻的糾纏。
【6】
秦顓足足養(yǎng)了一個月的傷后,我拉著他下山去了集市。爹爹既已應允,我們便商量著來采買大婚用品。
一路上,他一雙耳朵紅得如滴血般,笑得要多羞澀有多羞澀。我難得看他這副樣子,便撥拉了幾下那紅通通的耳朵,指著一處巷子的角落打趣他:“你可記得,三個月前,你就是在這里,揚言要對我一生相隨的?”
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勾唇一笑,昂首挺胸一把將我摟住,我卻被前方的戲臺子吸引住,掙開了他的懷抱。
戲臺上正上演一出人妖相戀的戲碼。書生與九尾狐相戀,歷經(jīng)重重磨難終于走到一起。可人與妖不同,再相愛也只能相守短短幾十年,書生終于壽終正寢,九尾狐抱著他失聲痛哭,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走入下一世輪回,將她徹底遺忘。
我愣怔地看著,直到感覺手被一只溫暖的大手覆上,才回過神來。秦顓緊緊牽著我離開人群,我呆呆地開口問他:“你是鯉魚,而我是凡人,人生大限,總有生老病死,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辦?”
本是隨口一問,他卻像失神了一樣,猛地沖上來用力抱住我,使得我倆直直地后退了好幾步。他的雙手箍得我喘不過氣,口中還不斷地喃喃道:“不會的,我怎么會讓你死……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似是怕極了,身子微微顫抖,我有些后悔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事,伸出手輕拍他的脊背安撫他,余光隱隱瞥見左側(cè)的木樁上似是斜插著一只飛鏢。
那晚夜半,我于半夢半醒間感覺到有人坐在我的床邊,那人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愁緒與痛心,我聽不清他說的話,只隱約辨出幾個模糊的字眼:“為什么……為什么會是你呢?”
隨后我醒了,床邊空無一人,只有窗縫飄進的風撩動白色的紗幔,我懷疑自己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7】
次日一早我便被人拽了起來,于是不滿地嘟囔了幾聲,努力睜了睜惺忪的睡眼,瞧了瞧來人,是秦顓。
他眉目間裹上了歡欣與雀躍,拉著我的手笑得甜蜜:“渺渺,我?guī)闳垖m可好?”
我一下子就醒了,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問:“你說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要去龍宮逛一逛嗎?如今我們大婚在即,該回去見見父親了。”他溫柔地解釋。
我羞澀一笑,扯著他的袖子來回晃動,道:“那我要準備一下,挑身好看的衣裳,再選一些禮物……”
“不用了?!彼驍辔?,輕撫著我的眉眼道,“渺渺怎樣都好看,至于禮物,也無須準備,龍宮寶物太多,禮物不好選?!彼ь^望了望天色,接著道,“路途遙遠,我們快些出發(fā),以免天黑露宿?!?/p>
于是我們什么也沒來得及準備,便急匆匆地下了山。臨走時,我將夜明珠揣進懷里,秦顓見了,問我為何帶上夜明珠。我笑了笑,說:“你不是說龍宮的夜明珠與我這顆不一樣嗎?我拿去對比一下看哪里不一樣?!?/p>
他聽了,笑意微微一頓,眼里的光如燭火一般搖搖晃晃,最后彎了彎嘴角道:“好。”
“渺渺,大婚過后你想住哪里?”
“嗯……蒼華山住了太久,我想去外面看看,龍宮可以住一段時間,但一直生活在水下我一定憋得慌?!?/p>
“那我們在岸邊尋個風景秀麗之處結(jié)廬而居?”
“這倒是個好主意。院子不用太大,足夠清幽便可。閑時再外出四處走走?!蔽以秸f越興奮。
他也笑了,一陣輕風拂過,吹散他唇齒間的氣息,而后那些零落的氣息又凝聚成了淡淡的幾個字:“好,一言為定?!?/p>
我高興地點了點頭,指著路邊的一條河問他:“聽說四海之內(nèi)水脈相通,這條河是不是就是入口?”說完,我又回頭擔憂地抓著他胳膊道,“我進水底會不會憋死?”
他輕笑,刮了刮我的鼻子,道:“放心,我會保護你?!?/p>
我卻沒有回話,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他身后的某一處。
“秦顓……”我喚他。
“嗯?”他莫名地望著我。
“你看?!蔽疑焓忠恢福D(zhuǎn)過身,面色驟然大變。
火,漫天的火光,像是要焚燒一切。
“秦顓……”我愣愣地問,“那是蒼華山的方向是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向我伸出手,神情有些慌亂,道:“渺渺,我們走?!?/p>
我沒有將手給他,而是直直地望進他的眼里,見我沒有回應,他眼中已浮上恐慌之色,卻還是動了動嘴唇,重復那句:“渺渺,跟我走?!?/p>
“蒼華山有十惡之境坐鎮(zhèn)。我們行了這么遠,這火光卻如此清晰可怖?!蔽依潇o地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出結(jié)論,“這不是一般的走水,是有人闖進了魔教?!?/p>
我向他伸出手,他眼里燃起的微光在聽到我的下一句后驟然熄滅。
我說:“我給你的機關(guān)圖呢?”
他神情終于破裂。
我一步步后退,他驚慌失措地上來攔我道:“渺渺,你別回去!”
我揚手向他撒下迷藥,頭也不回地向蒼華山飛奔而去。
【8】
秦顓趕來的時候,望見的是我蒼然立于大門之中的身影。身后是一片大火焚燒后的破敗之景,我終究來晚了。
清早離去前和我打招呼的管家阿三叔、從小伺候我的阿玉,還有每次都露出一副吃毒藥的表情嘗試我做出的各種奇怪味道菜肴的阿成……如今卻再也不能聽他們喚我一聲“大小姐”了。
還有我的爹爹,那個別人口中“無惡不作”卻把我當成掌上明珠的爹爹……失去了十惡之境的庇護,終究也抵不過江湖所有正派集結(jié)起來的力量,倒下了……
而這罪魁禍首,是我。
我凄然抬眸,望向秦顓,道:“你根本不是什么鯉魚精,對不對?”
他眼中盛滿痛苦,我慘笑了一聲,低低地道:“我該相信爹爹的話,這世上哪有什么精怪……”
有人沖我拔劍而來,對秦顓吼道:“師弟,你還愣著做什么?殺了這妖女,以絕后患!”
秦顓長劍出鞘,將來人的劍擋了回去,道:“師兄,她沒有做過壞事,她是無辜的!”
那人怒道:“那又如何?!她親眼見證魔教覆滅,日后定會伺機復仇的!”
我冷笑一聲,在秦顓焦急地回頭沖我吼了一句“你快走啊”之后,也沒有動彈半分,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執(zhí)劍護在我身前的樣子。
我想大笑,卻笑不出來。
秦顓一只手緊緊牽著我,一只手執(zhí)劍與那人纏斗,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渺渺,你別怕,我會保護你……”
我望著他熟悉的背影,心底一痛,眼角模糊間看見那人猙獰的目光,和那把不留余地沖他而去的劍。
我甚至沒來得及思考,胸口便猛地傳來一陣巨痛和劍鋒破肉的聲音。
秦顓不可置信地抱緊我下落的身子,終于失聲喊道:“渺渺!”
身體的溫度和血液急速流失,我已感覺不到痛,只是費力地撫上他的臉,道:“秦顓,我因你失去了所有……卻沒法看你去死……我只能……”
他眼里的絕望一寸寸蔓延,淚滴在我的臉上,我聽見他說:“渺渺,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我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低低地問:“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都是假的?一生相隨是假的……闖入十惡之境只為了贏得愛我的資格是假的……所有的所有……都是假的嗎?”
像是用完了這一生的力氣,我忽然覺得好累,眼皮都快睜不開了……
“不是的……”他眼里一向長明的星光倏然黯淡,隨后隕落,像極了我此刻越發(fā)模糊乃至黑暗的視線。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握了握手里的夜明珠,祈盼它能給我一些光亮。但我終究再沒力氣,去看一眼它是否還一如往昔,縈繞著淡淡光華。
“骨碌碌”,我聽見夜明珠滾落的聲音,而后是秦顓聲嘶力竭的呼喚。
還有他那一句散落在天際的痛苦呢喃:“渺渺,除了身份,和你說過的所有,全部都是真的……”
【番外】
八年前。
身為魔教大小姐的桑渺第一次下山游玩便撞見土匪欺凌弱小,她望著中間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男孩子,叉著腰轉(zhuǎn)頭便對身邊的護衛(wèi)命令道:“去,把他救出來!”
然而護衛(wèi)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恭敬地回道:“教主吩咐,只保護小姐安全,照顧好小姐,其余一概不管!”
桑渺氣不打一處來,眼珠一轉(zhuǎn),煩躁地嚷嚷道:“哎呀,他們影響我游玩了!好吵,不開心!”
護衛(wèi)們立刻上前將土匪趕跑了。渾身是傷的男孩踉蹌地站了起來,感激地望過來。桑渺察覺到他的眼神,調(diào)皮地沖他眨了眨眼睛,見護衛(wèi)一臉不耐煩,便朝他揮了揮手跑遠了。
男孩偷偷跟著她,見她在清池河畔蹲下,小心翼翼地捧起岸邊的一條小鯉魚,并將它輕輕放回河里,嘴里說著:“魚兒魚兒,我看話本上都有精怪之說,你會不會有一天化成人形呀?我救了你,若你化成人形,要不要報答我呀?嗯……我也不要別的,你要和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p>
躲在草叢里的男孩聽見了,他勾了勾嘴角,笑道:“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