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一九一八年底,梁啟超率領一個半官方的考察團訪問歐洲。除去他本人,團員中還有蔣百里、張君勱、丁文江等,都是中國年輕的一代知識精英。
考察團有雙重目的,一是參加巴黎和會,另一個是拜訪當時歐洲的一流知識分子,西方思想已大量涌入中國,他們迫切地想從他們身上獲得更直接的指教。
此刻歐洲的景象,比中國代表團在和談中受到的挫敗感,更令梁啟超感到觸動。他們參觀了曼徹斯特的工廠,巴黎的巴士底獄,在阿爾卑斯山等待日出,拜訪了伊奧肯、伯格森等哲學家。歐洲給予他“一片沉憂凄斷之色”之感,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摧毀效應,比他想象的更嚴重。
“誰又敢說那老英、老法、老德這些闊佬,也一個個像我們一般叫起窮來。靠著重利借債過日子?”他在《歐游心影錄》里寫道:“誰又敢說那如火如荼的歐洲各國,他那‘曾很舒服過活的人民,竟會有一日要煤沒煤,要米沒米,家家戶戶開門七件事都要皺起眉來 ……”
這頹敗景象甚至動搖了他一直以來的信念。自從一八九五年的公車上書以來,西方,尤其是英、德、法為代表的歐洲,一直是他這一代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榜樣——古老的中國應向她們學習,它象征著科學、進步、理性。一九零三年前往美國訪問時,他仍堅信,中國離西方世界的距離太大了,仍有漫長的路要走。
但現(xiàn)在,梁啟超開始覺得西方走得太過了。它不再是他眼中的共和制、物質昌盛、科學進步的希望,而是軍國主義與帝國主義的貪婪與野心,他感慨說“誰又敢說(戰(zhàn)前)我們素來認為天經(jīng)地義盡善盡美的代議政治,今日竟會從墻腳上動搖起來”,“歐洲人做了一場科學萬能的大夢,到如今卻叫起科學破產(chǎn)來”。一些西方人的悲觀論調(diào)也確認了他的疑惑。一位美國記者塞蒙氏對他說,西洋文明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他回美國就關起門來,等著中國文明輸入拯救他們。
四十六歲的梁啟超用了大半生試圖向西方尋求中國重生之路,西方既令他充滿希望,又讓他沮喪。但此刻,歐洲的潰敗似乎給他某種少見的信心,他準備要重估被他猛烈批判的中國文化遺產(chǎn)。這種信心還轉化成自我陶醉,他對中國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喊:“我們可愛的青年?。×⒄?,開步走!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chǎn),哀哀欲絕地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哩?!?/p>
在中國國內(nèi),很多人分享了他類似的情緒。比他更年長,曾經(jīng)是亞當·斯密、赫伯特·斯賓塞的熱烈翻譯者的嚴復,在一九一八年給朋友信中寫道:“……歐羅巴四年亙古未有之血戰(zhàn),覺彼族三百年之進化,只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
這種情緒最終在一九二三年演化成一場“東方與西方”、“科學與玄學”的論戰(zhàn)。如今看來,這場激情洋溢、人數(shù)眾多的論戰(zhàn),混亂而經(jīng)常錯過重點的,雙方的論述經(jīng)常被對方簡化。人們記住了梁啟超情緒激動的“科學破產(chǎn)”,從來沒有注意到他后來的冷靜補充:“讀者切勿誤會因此菲薄科學。我絕不承認科學破產(chǎn),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人們僅僅記住了梁漱溟的“東方注重精神、西方注重物質”,“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的片面論斷,而不知他想表達的是對過分功利主義的警覺。同樣的,丁文江、胡適對科學精神的捍衛(wèi),也經(jīng)常被誤解為仍然相信“科學的萬能”。
這場論戰(zhàn),也顯示了日后中國很多爭論的特征——它是高度一元思維的,結論總是非此即彼。科學獲勝了,但是勝利中又充滿了苦澀,科學變成了一種唯科學主義,它排斥懷疑精神,變成了一種教條與迷信,它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直到今天,仍帶有著這種唯科學主義的特征。
那是個內(nèi)心焦灼的年代。因為中國在軍事、經(jīng)濟與制度上的失敗,讓中國渴望學習外來文明,這種學習轉化成某種迷信;但是它內(nèi)心的驕傲與憤懣又時時涌現(xiàn)出來,變成不切實際的自我安慰和滿足,去美化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