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漓
我聽見夜鶯在歌唱。
在英格蘭的天空下,在春天淋濕了的蔥綠色的小鎮(zhèn)上,夜鶯的歌聲是從天上飄下來的,是從水里漫出來的。
我舉頭望天,天空是灰蒙蒙的,——卻看不見它。
我聽見夜鶯在歌唱。
小鎮(zhèn)里有一些小巷子,還保留著年代久遠的石板路。我曾經(jīng)用生命的腳步丈量過,輕輕地走過來,走過去,像每個異鄉(xiāng)人一樣,飄著,留不下一絲痕跡。那些古老的石板,也是從各地聚攏來的。它們白天沉默著,晚上也會訴說飄零者的故事。那些故事在夜鶯的歌聲里隨風飄散,或者沉入一家家的煙囪里,落在人們的枕邊、夢中,讓人醒來還一陣惆悵。
惟有夜鶯的歌聲持續(xù)不斷。它清脆婉轉(zhuǎn),珠圓玉潤,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鳥鳴能比夜鶯的歌唱更加美妙動人。濟慈聽著它的歌聲,想起了花神陽光和南國清醇的佳釀,想到新生愛情隔夜就凋萎,還有他自己靜謐的死亡。因了夜鶯的緣故,他說,午夜之死也顯得富麗。
最美麗的東西最容易讓人接近死亡,因此人們嘆息:自古紅顏多薄命。然而擅唱的鳥兒多是丑陋的。也許神造出夜鶯,就讓它在死亡與永生之間達致了某種平衡。
難道夜鶯也知道自己的長短在哪里?我舉頭望天,四處搜尋,歌聲從灰蒙蒙的屋頂和高墻上流瀉而下。只有灰蒙蒙的天空,——我還是看不見它。
后來我放棄了努力,收回目光,只是靜靜地聆聽。
夜鶯是孤獨的。夜鶯是孤獨的歌唱家,夜鶯從來不合唱。
孤獨者沒有朋友,它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心聲。夜鶯是用自己的歌聲來承受它的命運。
我尋找夜鶯,——驀然回首,原來它就在我的心里。
只是不明白,在寒冷飛雪的冬季,在人們最需要它歌唱的可怕沉寂的日子里,夜鶯都飛到哪里去了呢?
——我聽見夜鶯在歌唱。
我多么羨慕一棵樹啊
我多么羨慕一棵樹啊。紅胸脯的羅賓,黑色的烏鴉,還有灰白的海鷗都可以和我親近。我讓小鳥在枝葉間做窩,它們嘰嘰喳喳地歌唱,從不在乎別人說什么。
我多么羨慕一棵樹啊。有頑強的根扎進土里,生于蒙昧幽閉與黑暗,卻在空中伸展岀粗壯的枝干,和日月星辰做伴,與狂風暴雨為伍。
我多么羨慕一棵樹啊。在春夏披上華美的云裳,盡情享受生命的盛宴;在寒冷的冬天,毫不羞澀地赤裸著身軀,在雨和雪的清洗中袒露自己的傷疤和丑陋的地方。
我多么羨慕一棵樹啊。
有一天流浪漢來到樹下,他癢,挨著我使勁擦癢癢,我們比賽誰的皮膚更加不容易受傷。然后在冬天暖洋洋的日光里,他躺在我的腳下。
我們用啞語聊天。他說他走過世界上許多地方,溫哥華這地方還不錯。我說我站在這里從來沒挪過窩,也覺得溫哥華這地方不錯。
半夜里,氣溫驟降,冰天雪地。他緊緊靠著我取暖,說,好兄弟,我多么羨慕一棵樹??!
第二天一早,他死了。
我把最后的葉子都蓋在了他的身上,擋住比寒冬還要冷漠的目光。
我多么羨慕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