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俠
水 滴
敦煌喊渴。三面沙漠圍城。
這座絲綢之路的樞紐城市,危機(jī)不是來自通往它的航班、高鐵,覆蓋城市的無線網(wǎng)絡(luò)信號,而是一滴水,人類最后的眼淚。
一條絲綢之路負(fù)載了沉重的玉石和飄逸絲綢,而水滴,翻越火洲、瀚海、冰峰,是這個世界上最光明的存在和閃電。
或許是古老的水井,浩渺的大澤,一條內(nèi)陸河;作為世界三大文明唯一的交匯點,它運(yùn)載了五千年的文明史,華戎交匯:敦,大也;煌,盛也。
水滴,有時候在荒原和沙漠里,像烽火的火。
作為云彩,海子的一滴,是喂養(yǎng)葡萄的甘露。
有時候,它的哭泣,笑聲,從不眠的星空里,從內(nèi)心里,翻滾著殺伐之音。
這是能夠連接駝隊的音符。是沙粒。
抵達(dá)敦煌之前,西出陽關(guān)之后,它是一粒鮮血。
是一尊輕靈的飛天。
有誰能反彈一把琵琶
今晚,鼓瑟之人,臉面蒙紗。
這西域的唱將,素臂水袖,步生蓮花。
一段胡旋舞,千里流沙靜止于悲切的眼睛。她高蹈,且讓琵琶的音弦,嘈嘈切切,有了萬馬騰云的激烈。
繞指而來的,是世界面對的離愁。
春色尚未抵達(dá)玉門關(guān),據(jù)說遠(yuǎn)走撒馬爾罕的年輕駱駝客,皮囊里裝了
足夠浸泡一個女子一生一世的情懷。
山崗上起風(fēng)了,宕泉河畔的守望,花雨的季節(jié)多么漫長
一個醒在夢里的人,暮色的天涯里,像星辰掏空的燈籠。
愛情,愛人的鮮亮已經(jīng)退去,黑暗多么分明!
音弦流溢,時光枯萎。
而一朵玫瑰,在布滿塵土的情懷里,溫情、動人,回繞著琵琶之音。
流落異鄉(xiāng)的女子,訴說心愿,抱緊了相思的流水。
是誰在反彈一把琵琶?晾著昨夜月光,花草的篝火
春天的敦煌,夜半的敦煌,一匹出關(guān)的馬,為哪一片疆場誦經(jīng)?
線裝的莫高窟
西漢骨骼清奇,適于驃騎將軍出塞;盛唐肢體性感,歡于舞蹈宴樂。
每一個洞窟,由此裂變,生成極樂之地。
佛陀伺立金身,羽人腋生翅翼。
出巡的河西節(jié)度使張議潮儀仗威嚴(yán)、旌節(jié)飄拂,一扇華蓋遮蔽了天下烽煙。
太多的歌舞,過于耀眼的蘭花指,布滿了天堂。
祥云和藻井圖案之上,飛天女衣袖款款,滿壁風(fēng)動。
而秉燭者晝夜游走于拱頂、立面,一枝禿筆與蒼蒼歲月擦肩而過。
飄逸的線條,凝結(jié)了墨與血,水與火,我聽見中國最優(yōu)秀的工匠,生于搖滾,死于孤單。
在大地上,冰冷的洞窟里,忘我的秉燭夜描,一次次陷落于空寂。
靈魂,都是冰涼的。
人間的火色,隱逸在石窟、鄉(xiāng)野,隨風(fēng)而逝。
碑文千古,壁畫千古,于畫工的聲息和影像,不過是一冊線裝的無字經(jīng)書。
于莫高窟,是一個無以解讀的夢想。
散 花
寧肯相信漫天飛舞的花瓣,是凋謝于情人手里的玫瑰
色澤和溫度,依舊保持了開放的姿態(tài)。
除了晚風(fēng),和百葉窗前的燭火。我寧肯相信,每一瓣
都噙了海水樣的眼淚,苦澀、酸楚。請叫我一聲愛人,請叫我
一生一世的愛人?;ㄓ陼r節(jié),在敦煌的每一個洞窟、街巷里
都有打開的花朵,記述了城市走動的民間話語——
花草枯榮,有蘇醒的春天;相愛的人,有牽手的一刻
走馬西域,都是陽關(guān)的過客。那一年拉過手的女子
你能說哪一瓣花朵為我開?哪一瓣花朵,蘸了春秋筆墨
讓我們離得那么遠(yuǎn),心兒貼得這么近?
向晚的青石小徑上,像歸巢的花喜鵲!
那么遠(yuǎn)的盛唐,說長安是吾家鄉(xiāng),說離了灞橋柳,就是眼淚沾襟的邊關(guān)。
青蔥年華,過了涼州和敦煌,如何就華發(fā)早生?
今生相愛的人,請告訴我你的夢和遠(yuǎn)方;
請告訴我,今生的邀約是前世的戀曲?
花開時啟程,花謝時,我仍舊有深深的呼喚;
越過重山,在你的窗前,叩響了清澈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