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重逢都像是一次復活

胡昕

1

我徘徊在影劇院的門口，并不是在等誰，只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才能掩飾自己的孤獨。

不關心某部影片的開演或散場，那些重現(xiàn)的情節(jié)，都曾是刻意漏落的。

梧桐樹上，傳來鳥的叫聲，我明白，在路燈亮起前，它們會自行離開，誰也不會為了誰等到天黑。

賣花的少女安靜地站在櫥窗前，櫥窗內(nèi)的新片簡介與她手上的鮮花一樣，幾乎每天都得更新。

天衣無縫，沒有一個細節(jié)是凌亂的多余的。

2

所有的門都敞開了，這意味著我可以自由進出。陽光很好，但我的行李只剩下一把傘，得隨身帶著。

街心公園的花朵正在開放，恰好被我趕上。盛大的花期與一場騷亂，并無什么差異，都是隨性的。

我盡情地擠向人群，只有在雜亂中，我破損的皮鞋和一腳的泥濘，才被忽略和容忍。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但一定會留下一些縫隙，讓我看到一線天色，或者呼吸。

3

你記不清自己到底穿過了幾條街道，但始終無人阻攔你。一束玫瑰花握在手中已經(jīng)很多天了，挨過了好幾段重復的夜色。在玫瑰花行將枯萎的時候，你終于找到了水。

而在此前，你對東湖熟視無睹，你對東湖邊一個徘徊的女孩熟視無睹。

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一些活生生的東西正從你的視野里抽掉，就像一陣風過后并無雨水，一道電閃過后并無雷聲，清泉涌過后石頭仍然裸露在外。

救活的玫瑰倘若插進了劊子手的上衣兜里，你能預料事情的結(jié)局嗎？

4

僅僅一個轉(zhuǎn)身，街道異?？諘?，陽光格外充足，只是無聲無息，一種沒有死亡預兆的無聲無息。

如果是黑夜，你可以對隱匿的一切保持警惕，可現(xiàn)如今，一切都裸露在上帝的清醒中。

從未有過的恐懼。一只原本抓緊你的手，正在慢慢松開，而周邊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可供攙扶的東西。

你揚起頭，試圖讓臉孔再晴朗些，讓晴朗的臉孔盡可能與陽光保持一致。

終究，習慣于披在黑暗中的鎧甲，此時一件也找不到。

5

你在一個很小的車站下了車。還是來晚了，并未趕上最早的一茬山杜鵑，盡管你始終以為她們是為你而紅。

整個旅途，你混雜在人群中，從未有過如此輕松。走近或者離去，不過是人生最為平常的場景。不似曾經(jīng)，每回重逢都像是一次復活，每次告別都像是一場葬禮。

沒有一個車站是你必然的抵達。來了，你糾纏于萬物之中;去了，天空是一條不錯的退路。

只有平靜的臉孔，才配得上荒野中的一堆篝火。

6

你一直看著雪飄下來，你茫然于這片潔白，你斷定沒有一朵雪花能夠避開塵霾。

你打算出趟遠門，你決定讓屋子就這樣空著，并著手拆除所有的柵欄。

你可以用右手包扎凍傷的左手;但今天的疼痛，明天卻不會為它分擔。

你用僅剩的鐵鎖，打制了一把匕首。路長，你幾乎躲不過任何猙獰的事物，你需要一把匕首。

沒有了家園，你可以像鳥一樣，把自己送向遙遠。

7

我又一次想起一盞油燈。

它在深巷的僻靜處，偶爾會有些雨聲，有一晃而過的含羞草。潮濕的矮墻上，苔蘚的落寞仍然是深厚的。

爬壁虎來去自由，像遺落在時光中的燦爛的影子，似乎只要有亮光，哪怕微弱，無聲也是一種生機。

并無真正的迷失，所有的道路都是臆想。

只有這盞油燈，能夠觸碰眼下的夜色和塵埃。

親切，便是來自彼此的憐惜和撫慰。

8

我一直惦記著那雙白手套。

因為不能接受血痕和呻吟，便無法穿過最后的寒風抵向春天的草坪。它被棄置在慘白的雪地上，像亡魂。

其實，它很適合鑲鉆的劍柄，很適合出現(xiàn)在晴朗的莊園，當一種高貴接近一束玫瑰的時候，它是一句經(jīng)典的臺詞，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愛情。

從此，我再也沒能見到仗劍的男人從容地摘下白手套，輕輕地扔進風中。

我只看到風的背后有少女哀婉的眼神。

9

我不擔心風中的那些樹葉，什么樣的天氣它沒經(jīng)歷過呢？該飄離時飄離，這不是宿命而是重生。

我一直揪心于樹葉背后的一張稚嫩的臉孔，仰望的神態(tài)，像一掛騰空的溪水。我害怕的是臉上的笑意，風揉碎它比揉碎一片樹葉容易得多。

表情與表演來自不同的方向，但在轉(zhuǎn)換中，是要經(jīng)歷一次毀滅的。

不遠處，有一架黑白相機正對著樹葉和臉孔。

“咔嚓”一聲，閃電似的，讓恒常的世界成為瞬間。

10

整條街道流行一種沉默，即便是乞討者，也是悄悄地將一只陶碗伸到你的面前。

日子忽干忽潮，犯不著多費口舌。

有人向我打聽你，表情有些怪異。我閉上眼，在心里默念，我到底有多少時日沒有你的消息。

我突然想起你的閣樓，想起蛛網(wǎng)密織的昏暗，一盞微弱的燈光，直到現(xiàn)在也始終堅持熬到天亮。

雨季就藏在一滴水珠里，無人知道它什么時候到來。

11

凝視久了，很多東西開始變得陌生。沒有一只蜜蜂，僅只在一朵花里傾注一生。

在不同的天氣里，描摹心情;在易變的臉孔中，辨識冷暖。

家書剛剛抵達，風雪就已過去，我用御寒的冬衣，換取一頂遮陽的草帽。

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新來的春天已記不住舊時的杜鵑。

雨水從檐上滴下來，在青石上濺出一聲脆響。

12

我再一次將自己置放在人群之外，像一只歪在墻角的空酒瓶。

我的腳步、心跳、呼吸，乃至夢中的囈語，都成為了喧囂之一種，于是，我身邊一個文靜的女孩，將兩指放在唇邊，輕輕地沖我“噓”了一聲。

我吵著這個世界了。

可我一直沒有找到一條路，哪怕是蛇行小道，帶我去幽深的禪房。

這是一個氣候宜人的季節(jié)，我認識的人早已下地干活。

我不打算向他們辭行，盡管我對每個人都有話想說。

13

世界在落光的葉子后面開始清晰，赤裸讓天邊的云朵變得羞紅。

雪無處不在，浮動的臘梅無處不在。握在巖壁上的根，憑借滄桑之色，含而不露。

熟悉的面孔在風中漸漸老去，那些堅守的秘密，早已在時光中失卻了窺探的魅力。

出走的人正被一場山火趕出森林，穿過一片沼澤，就是無垠的平原，大朵大朵的棉花，比寬闊的綠葉更具羞恥感。

生命是脆弱的，遠遠活不過一句諾言。

14

對岸，是一道謎語。

因為牢記，很多相關的東西漸漸疏遠，以至于我留不住哪怕一道風景。即便相鄰相守的兩棵樹，也難以伸出手來，彼此攙扶。

擲進湖面的石子，早已試不出水的深淺;湖邊的雙人椅，等來的是一位孤獨的尋人者。

將我送回來的，與把我渡過去的，是同一只小船。

很期待下場雪，期待一覽無余的景象。

此時，湖邊的銀杏已經(jīng)落盡了葉子，但我仍然沒有見到我熟悉的那只鳥。

15

孤獨與無援，來自一條擁擠的街道。

神性耗盡了光芒，一枚失色的蘋果，逃離枝頭，在一叢荒草中避險。

幽深的巷子伸進幽暗之中，熟悉的人掩進夜色里，沒有一只手為我揩拭后背上的血痕。

我在自己的影子里來回走動，一直挨到天亮。

在玻璃幕墻的后面，有笑臉像春光一樣閃爍。能不能打開一個缺口，吹過來一點和風，救活我手中這枝垂死的玫瑰呢？

我倚著一棵無人照看的梧桐樹，等葉子落盡，等陽光沒有遮擋，等一個孩子帶來童話里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