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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過北岸

      2021-07-28 13:00:05傅菲
      湖南文學 2021年7期
      關鍵詞:星光蘆葦池塘

      傅菲

      野池塘

      野池塘是大地的藍眼睛。藍眼睛里,只有天空,對其他一切視而不見。天空會濃縮,夜晚也濃縮,漫天星辰綴出雪色花環(huán)。一朵花,兩朵花,三朵花……無數朵花,白天凋謝,晚上盛放。藍眼睛像一個孤獨者,看見星群一樣龐大的迷途者,在海面上,排著神秘的隊形,等待圣餐。

      我見過這樣的野池塘,池塘在兩段河堤交錯的三角地。挖沙人租用了兩塊田,剝去泥層采沙。沙是白水沙,勻細,無泥質,挖上來,不用水洗,直接摻水泥,蓋房粉刷。那一帶,六十年前是沙灘,筑堤圍灘,才有了上百畝田。沙層很深,一天挖十幾車。兩塊田挖去了一半多,被村人制止了,說,取走了沙,土層松動,河堤會下塌,洪水來了,門板是攔不住的,人本事再大,也攔不了洪水。

      挖了田,便棄在那里,也無人抬田復墾。大沙坑是一個四邊梯形,長邊約有二十米,兩條斜邊約十五米,短邊約十米。有人在長邊,即田的銜接處,筑了一道石墻,免得田塌方。短邊是剝出來的田泥,已被拉沙車碾壓得結結實實。兩個斜邊是兩道石灰石筑起來的河堤。沙坑有四米多深,像一個地下球場。雨季來了,饒北河洶涌滔天,水浪黃濁,浮著枯枝柴屑,浩浩蕩蕩席卷河灘。最漫長的雨季,叫端午雨。在端午前后,雨捶下來,雨滴像一枚枚釘子,吧嗒吧嗒,捶入地里。雨滴呈顆粒狀,熱鍋炒豆一樣,蹦跳在樹葉草葉上。雨擊一下樹葉,樹葉軟塌下去,又彈上來,周而復始。竹林沙沙沙,被雨聲罩著。雨一直下,無日無夜。田畈一片白,水與天交融的白,白得泛灰。饒北河漫上了半截楓楊林,空留樹冠在瘋狂搖動。水庫放閘,大魚從閘門摔下來,摔成兩截,或頭部開裂。小魚也摔下來,摔在浪頭,被浪卷走,落水奔逃。汛期從來不耽擱自己如約而至的馬蹄。馬蹄嗒嗒,馬從天空跑下來,跑過山巔,翻下綿延的山梁,把雨水的消息帶給每一棵草,帶給每一粒種子,帶給每一條根須,也帶給大地上每一處低洼。汛期催促著朽物飄零,催促著百鳥育雛。

      大沙坑儲滿了水,成了池塘。蘆葦、芒、白茅和沙柳,在第二個春天,占領了池塘的四邊。蘆葦分蘗,根蔸要不了三年,大如籮筐。蘆葦是高稈蘆葦,一節(jié)葉片,比人高。芒和白茅消失。沙柳獨枝而長,高過了蘆葦,紛披枝條。薜荔緣枝而上,纏了每一條柳枝。

      也不知道是誰,在沙坑剛廢棄的時候,扔下了幾節(jié)蘆蓀和幾節(jié)蓮藕(也可能是洪水沖來了蘆蓀和蓮藕),池塘東邊一個內角,長出了蘆蓀和蓮荷。蘆蓀葉寬,挺拔,分蘗而生。四月,蓮荷從水中吐出幼芽。幼芽呈支狀,芽葉淡黃淡白淡綠,卷曲成一個葉苞。一枝枝葉苞豎在水面,像春天的浮標。苞葉一天天張開,以順時針螺旋形的序列張開,翻蓋下來,鋪在水面。

      水藍得深邃。我?guī)状握驹诘贪?,目不轉睛地凝視水面,會出現幻覺。沙沉淀了水質,水也和我一樣出現幻覺。它把自己幻想成了晴空,幻想成了柳樹的倒影,幻想成了水的夢境。天空有多深,池塘便有多深;倒影有多沉靜,池塘便有多沉靜;夢境有多變幻,池塘便有多變幻。我出現的幻覺,是一群穿水綠色連衣裙的女子,抖著白色的裙擺,站在荷葉上跳月光舞。

      每一次在河邊散步時,我散步的盡頭,便是池塘口。池塘口的蘆葦地足有兩畝面積。蘆葦地側邊,是一片野樹林。樹林呈長條形,有二十多棵大香樟樹和十幾棵楓楊樹。蘆葦地和樹林之間,是一塊不大的菜地。樹林里,有非常多的長卷尾、松鴉、斑鳩和啼鳴不歇的烏鶇。它們在高高的樹丫上,跳來跳去嬉戲,或者縮著身子躲在樹葉遮擋的地方。它們時而來到菜地、河灘吃食,時而成群結隊飛到田野浪一圈,在某一條田埂窩很長時間。隨時去蘆葦地,都可以聽到沙沙沙的蘆葦晃動聲。蘆葦里,葦鶯和小山雀太多,偶爾還有紅脅繡眼鳥來,烏壓壓一群。

      溽熱的夏天,池塘有魚浮面悠游。魚是皖魚、鯽魚、鯉魚。鯽魚一群群,沿著池塘邊時沉時浮,青黝色的魚背與水色相融。(假如池塘和魚等比例放大數百萬倍的話)鯽魚像游動的群山,馱著黛色山峰。被海洋浸沒的山峰,是自由的山峰。皖魚躲在蓮荷葉下或蘆蓀叢里。我表弟幾次對我說,把魚網上來,煮湯喝,湯汁肯定非常白,和牛奶一樣,鮮美無比。誰看過池塘里的魚,誰的想法就和我表弟一樣。但終究無人下去網魚。蘆葦太密,池塘太深,誰也不會為了吃魚而去割蘆葦。也還得冒著危險——蘆葦里蛇多,池塘也無處落腳。

      蘆蓀和蓮荷,始終是不多的幾株,可能是池塘淤泥不足。它們都長得清瘦,但清雅。小暑前,蓮荷開出了雅白雅紅的花?;í氁恢那o芽抽出,花坐如蒲團,花朵如笑佛。有時候,我覺得它們活在這里,確實有些楚楚而孤單。這個池塘,于它們而言,更像供奉它們的廟庵。一個沒有晨鐘暮鼓的廟庵,水是終日縈繞的云霧,魚是它們的僧童。魚穿著黝青黝藍的衲衣,游步于縹緲峰。

      相較于荷花初綻的夏天,我更喜歡深秋的池塘。蘆蓀倒伏在水面,黃黃的蓀葉漸漸麻白,有著生命最后階段的素美。蓮荷葉還沒完全破碎,也沒腐爛,葉尚圓。這是蛙在冬眠之前,乘葉泛舟于冷月之下——諾亞方舟上的鴿子已被蛙取代。但大多數人不喜歡深秋的池塘,因為過于冷清殘敗,色彩也過于枯黃單調。其實,殘敗與枯黃,也是大地的原像。盛極而衰,是生命恪守的原則,也是生命之一種。繁盛的過程,其實極其艱難,葉一片片抽綠,每長一厘米的莖如人跋涉千山萬水。一片蘆葦,一叢蘆蓀,一枝蓮荷,從垂死的肅黃到郁郁蔥蔥,需要數月完成。而極衰,只需要一夜的秋霜。萬物在大地上輪回,秋霜是輪回中重要的一環(huán)。春天給予萬物的,秋天又從萬物中索取。給予和索取,永遠等量。

      二〇一五年冬,池塘來了一對小鸊鷉。小鸊鷉在池塘邊的蘆葦叢筑巢。天泛白,它們一起出來潛水、游泳,一起吃食。翌年初夏,又多了五只幼小的??。小家伙絨毛灰黑,趴在父母的背脊上,神氣活現地出游,父母的脊背成了它們的私家豪華游艇。“嘁嘁嘁,嘁嘁嘁”,它們愉快地輕叫,似乎在說:世界太遼闊了,我們一起快快長大,周游世界。初夏過了,池塘也沒了它們的蹤影。到了立冬時節(jié),小鸊鷉又來了一對。我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對。我站在河堤上,往水中扔一粒小石子,“咕咚”一聲,驚出一圈水波。小鸊鷉啪啪啪,撒開腳蹼,拍起翅膀,貼著水面,呼嚕嚕,躲入蘆葦叢,或潛入水中。我看著它們潛下去,卻再也看不到它們從水中露頭。隔了好一會兒(大約一刻鐘),它們從蘆蓀叢游出來,又是一副悠閑快活、與世無爭的樣子。小鸊鷉每年在立冬前后幾天來,在翌年清明前后飛走。飛走的時候,已是一個小家族。但我從沒見過它們是怎么來的,又是怎么走的。它們與一個池塘有了相守冬季的約定。

      有時,我想,池塘在沒有成為池塘之前,是農田,種油菜,種稻谷,種棉花,給予人飽食和溫暖。它僅僅是一塊田,和所有的田一樣,限于糧收。池塘雖無糧收,被人荒棄,卻成了小鸊鷉的繁殖之地,足夠容納它們和睦的一家子,那么,池塘就有了無可取代的生物學價值。這是池塘的幸運,也是小鸊鷉的幸運。人謀食之地取材之地太多,可掠奪的地方,都被人掠奪了,小鸊鷉找一個容身之地何其困難。

      洪水每年都會來。洪水來一次,又把河里的魚沖進來。池塘里的魚,也會被沖走。洪水退了,魚便再也出不去。有的魚,從第一年進來,就沒出去過。我不知道,魚是不是有記憶力。在池塘多年生活的魚,會不會忘記了河流的湍急與平緩,忘記了自己曾擊浪搏水,像河中的勇士,躍過礁灘躍過高高的水壩,追尋河的源頭。池塘沒有浪,沒有水流。但池塘四季不枯竭,維持著高水位——河水滲透了地下砂層,給池塘補充了水。蘆蓀和蓮荷,枯死之后,完全腐爛,給魚提供了腐殖物和浮游生物。魚,成了水中的王維,成了世外桃源的隱士。

      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干了一件讓自己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我從浙江一個養(yǎng)殖鯢的養(yǎng)殖場買了十條小鯢,裝在雪碧瓶里,帶回來,投放在池塘里。我再三問養(yǎng)殖場專家,小鯢會在自然的環(huán)境中存活嗎?專家以絕對保證的口吻說:水質無污染,又無人干擾,小鯢存活沒任何問題。他還語重心長地說:“鯢長五年才會繁殖,你要有耐性等?!蔽冶闩沃F安然無恙,可以存活,繁殖很多的小鯢。

      過了兩年,我又為這事,啞然失笑。鯢是兩棲動物,爬來爬去且不說,池塘里捕食鯢的動物太多了,如蛇,如小鸊鷉。鯢即使逃脫了蛇口,也難以逃脫小鸊鷉的“鴨嘴”。

      河里,以前有很多物種,現在不見蹤影了,或者說滅絕了。僅我所見的水獺、河鰻、石斑、鱖魚,已二十余年不見了。這些以水為生的物種,對水質的要求特別高。生活污水和農藥殘留,嚴重污染了河流,使它們失去了生存的環(huán)境。池塘里的水,經過了砂層的過濾,完全可以放養(yǎng)河鰻、石斑。

      回到上饒市,我找到一個在信江河捕魚為生的人。我對捕魚人說,你要是有河鰻,打電話給我,一定要賣給我。他說,一年也抓不到兩條河鰻,太稀少了。等了一年多,才等到賣魚人電話:兩百八十塊錢一斤,有兩條,三斤多重,明天早上你七點半在菜市口等。我請了一天假,買了河鰻連忙趕回楓林。天佑它,千萬不能死了。河鰻雖是魚,卻很像花水蛇,白斑繞黑斑,修長俊美。河鰻吃小魚小蝦,吃浮游蟲卵,藏身淤泥。

      河鰻放養(yǎng)了一年,我也沒見過它,也不知道它死活。生死由命吧。大約隔了一年多,我和鄰居在河邊溜達,他說他兒子用地籠(地籠是一種網式漁具)網上了一條河鰻,清蒸吃了,真是鮮,膠原蛋白裹嘴巴。我問,河鰻有多重?他說,三兩多重。我懸起來的心落了地——我擔心他吃下的河鰻是我放養(yǎng)的。放養(yǎng)河鰻,和放養(yǎng)鯢一樣,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我想在池塘繁殖無害的物種,讓它們在饒北河再次繁殖起來。甚至,我想過在池塘里放養(yǎng)大閘蟹和白水蝦,但小鸊鷉會來越冬,它們存活的機會不大,我又打消了這個想法。我不可能為了放養(yǎng)蝦蟹,把小鸊鷉趕走。

      七八年了,池塘也沒干過——水只有漫過了塘堤才會外流。池塘里有多少魚,有多大的魚,無人知道。電魚的人也不會去,水太深,電不了。蘆葦包圍了池塘,沙柳半邊的樹冠,斜在塘面上。

      二〇一九年夏秋,鄭坊盆地自七月七日下了一場小雨,便一直干旱,到了十一月二十日,才迎來大雨。饒北河近乎干涸。池塘越來越干,到了十月下旬,露出了淤泥。淤泥曬白了。污泥上,橫陳著很多魚,有皖魚,有鯉魚,有鯽魚。最長的皖魚,有半米多長。曾經的天堂,成了魚的地獄。它們無處可退,四邊是沙壁石壁。魚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它們不會想到池塘也干涸得如此徹底。它們滾著泥漿,翕動著嘴巴,最后和淤泥一起干裂,被鳥啄食。雨水來得太晚了。雨水對死魚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雨水帶來了冬季,冬雨最終注滿了池塘。又一年的洪水接踵而至。蘆蓀和蓮荷,比往年更肥厚了。

      很惋惜的是,在星月之夜,我沒有去過野池塘。那會是另一番景象:星星如玉珠傾瀉,月光如夢境游離。那樣的話,野池塘成了大地觀察者的心像。

      夏日星空

      云勾畫出了黃昏的肖像。云是桃花色的,薄薄的一層,自東向西飄浮。太陽是一個穿著紅袍的醉漢,晃著腳,下了山梁,天色被水洗滌。厚一些的云層出現了紫黑色,鑲著金邊。原野靜穆了下來。

      紅光消失,云絮散開,雪絨花一樣飄著。山巒有了虛影,青黛色。天空更加高闊,呈拱形,罩了下來。風涼颼颼,吹得草葉沙沙作響。云絮被風紡織,一縷縷的線紗再一次被漂洗,洗得更白,水淋淋,一滴滴地滴下來,凝結在草葉,晶瑩剔透。遇見晚露的人也將遇見星辰。天空完全空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瓦藍色。

      西邊山梁之上,爆出了第一顆星星,白光四射,銀輝閃閃。那是金星,也叫長庚星。浩渺的穹宇,長庚星如孤魚。它像一個披雪晚祈的人,在喚醒沉睡中的星群,喚醒蟲鳴。

      夏日傍晚,我一個人走到田畈與河邊,在空闊無人的地方,坐在路邊石頭上,抬頭望著天——我不能錯過湖泊塑造的過程——星群簇擁的湖泊,沉默如謎。

      赭灰色,白灰色,藍灰色,淺藍色,深藍色。我看到靈山在暮色降臨和褪去之時,如一塊巨大的屏風豎立在盆地的南邊。屏風是花崗巖石的群雕,聳立高懸的峰頂如美人仰臥。緩緩下斜的山坡如馬壯碩的腹部,馬佇立在河畔,打著響鼻,輕輕撅著蹄子,磨著空空的牙床,流著渾濁的口液。馬在等待騎手。盆地以南的平野,是它的馬廄。這是一匹青驄馬,它的鬃毛是漫山遍野的杉木林。

      但我更愿意說,整個盆地是一座空空的野廟:蒼穹是藍色的屋頂,靈山是石砌的頹圮,田畈是廟殿,初升的月亮是掛在檐角的一頂斗笠,北部峽谷割出的(不規(guī)則的方形)天空是窗戶。野廟沉沒在湖泊之下,湖水靜謐,沒有波瀾也沒有魚群。星光穿過深不可測的湖水,射了下來。無數的星光射了下來。星光蕩漾,彼此交融,萬古不息。

      人是透明的,原野是透明的,饒北河是透明的。

      世界上,有兩樣東西,人無法揣摩透徹:蒼穹和人心。蒼穹令人敬畏,人心令人齒寒。蒼穹令人敬畏,不僅僅因為它太浩渺太遠古,窮盡我們的想象,也無法想象它的空間邊界在哪里、時間邊界在哪里,更因為它可以洗去我們渾身的塵埃。

      月亮從古城山游出水面,帶著冷冷的清輝?!八鼜哪睦飦?,去往哪里?”這是人生出來的想法。我坐在河灘柳樹下,仰著臉望著天。后山峭立,巖崖突兀,山脊上的松樹黑魆魆,而山體一片銀白。山鷹“嗚呀,嗚呀”地啼叫,繁星閃閃,河漢迢迢。

      饒北河是一條身披鱗片的動物,從深處的峽谷爬過來,鱗片發(fā)出幽冷的光。它時不時空翻著身子,躍得高高,又落下來。它藏在樹林里,藏在草洲里。它空空的腹部,吞吐著嘩嘩的流水。它泛起了銀光。它粗壯的尾巴甩打樹木、河石,在曠野發(fā)出冗長寂寥的回聲。樹木響起“沙沙沙,沙沙沙”的顫抖聲,河風卷起,夾裹著馥郁的氣息,四處奔跑。其中一縷河風,搖著梨樹,似乎在說:花開有時,花落也有時。

      回到院子,我坐下來,沐浴星輝。

      “一個人坐在這里,像坐在寺廟里一樣?!编従右娢乙粋€人在院子里,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說,“知道享受清靜了,人開始慢慢衰老了。人回到了本我?!蔽议_始燒茶。打開水缸的蓋板,我怔怔地站了一會兒。

      “你看什么,看得出神了?!编従诱f。

      “水缸里落滿了星星?!蔽艺f。

      水缸濃縮了圓形的天空。天空靜止在水里,漂著星星。密密麻麻的星星,如一粒粒白米,泡得脹脹的。我把水勺伸進水里,舀水上來,缸里的水輕晃。天空也輕晃,星星也輕晃。我發(fā)現,星星是一層層分布的,錯落有致。

      “人是等老了的?!编従诱f。

      “怎么這樣說?”

      “天麻麻亮,我等太陽上山。太陽上山了,天太熱,熱得讓人受不了。我躲在地下室打瞌睡,等太陽下山,去水庫游泳。游泳回來,我等月亮上山,睡個涼快覺。等著等著,一天過去了,一個夏天過去了,一年過去了。月亮上山一次,就切走了一天。月亮切走了的,不再屬于我們,找也找不回來。”鄰居說,“這個問題想清楚了,也就沒什么事讓我急躁了?!?/p>

      “這就是缸里的水,喝了一缸,又注滿一缸?!?/p>

      院子的矮墻下,油蛉在唧唧鳴叫。蟲鳴加深了夜晚的寂靜,如星光加深了夜晚的黑暗。黑暗漂浮在星光之中。鄰居走了,我還坐在院子里,仰著臉。月光落在我臉上,星光也落在我臉上。天空沒有了虛遮的幕布,星星暴露無遺。我看見的星空,和我童年的星空是一樣的。星空離我只隔一層視網膜的距離。石榴樹的葉子,像一只只熟睡中的黑斑蝴蝶。我聽不到蝴蝶的呼吸,也看不到蝴蝶美麗的斑紋。月亮倒像一只受傷的白鴿子,抖動著翅膀,樹枝搖晃,落下紛紛的羽毛。似乎我伸出手,就可以把白鴿子捧在手上。我覺得我依然處于童年,和山巒一樣勃發(fā)。

      想起一次夜行的經歷。當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我去鄭坊中學讀書,因家中沒有時鐘,也不知道夜深幾點。我看見窗外亮得如同白晝。我背著書包,走沙石公路去學校。正值棉花盛開,白棉花綴滿了棉樹,棉田連綿。我是個膽小的人,從不敢走夜路。但那個夜晚,我絲毫不害怕。白白的沙石路,筆直地把田野分出兩半,路邊的綠化林是兩排小白楊。小白楊高高揚起,樹葉半黃半綠,被夜風吹得唰唰唰響。棉花開,大地也蒙霜。田埂上的草葉,白霜蒙得厚厚一層。月亮一直在中天,水汪汪的,淡黃色。山巒清晰可見。

      一路上,我沒遇見一個人。田畈里,也沒看見一個人。我一個人在走,沙子在腳下,沙沙沙地響。走了四公里,到了學校,操場上沒有一個人。這是我見過的最安靜、最白亮的夜晚,我也一直沒有忘記過這個夜晚。白,覆蓋了所有的色彩。星星,一顆比一顆更碩大,更飽滿,更剔透。那么多的星星,比人間的人還多,比沉睡的人更沉默。它們繁雜有序,它們只顧著發(fā)光,交相輝映。

      無論是月光,還是星光,從天上來到地面,怎么下來的呢?不是照下來,不是射下來,也不是潑下來的,而是罩下來。地面上的光,多么勻細,如細雨般澆灑。光來到地面,不是一束束,而是整個光圈罩下來。年少時,我以為星星是沒有重量的,月亮也沒有重量,是天空虛擬出來的。星宿停留在天上,停留在空無一物的地方,為什么不掉下來呢?它們沒有翅膀不會飛,它們沒有魚鰭不會游,它們只有一團光。

      當然,不是所有的晚上都會有星光。天空黑得如同地窖,蓋了厚厚的云層。沒有星光的夜空,如一張黑獸皮。沒有星光的夜空不是星光死亡了,星光永遠不會死亡。這時,我們需要等待,靜靜地等待云層散開、變薄,云翳被風吹走,讓星光再次來到人間。是的,星光是多么柔弱,像病樹上的花。云海是多么廣闊,遮住了光所要去的地方。

      有人見過星光死亡嗎?有人見過星空死亡嗎?沒有的。星光是多么堅韌,它一直在照徹夜空,在云層空出的地方,它毫不猶疑地出現。

      星光為什么晚上來到人間,讓我們夜思?《古詩十九首》有詩言:“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便y河復迢迢,也只不過是盈盈尺水。夜思改變了空間,也改變了時間。

      夜空之下,原野朗朗。露水是大地最透明的一盞燈,星光點亮了露水,點亮了夜鷹的眼睛。大地褪去了白日的人聲、燥熱,我們在安睡。不歸的人,去了遠方。回到家里的人,匍匐在一盞搖曳的燈下。我們在窗下,輕輕地說話。白鷺在高大的樟樹上,耷拉著腦袋打瞌睡。蟬突然“吱呀吱吱呀”叫一陣,便被蛇吞食了。促織“唧唧呤唧唧,唧唧呤唧唧”地低吟。這是星夜的合唱。作為蟲,它們不可能活過十一月。它們不想再茍活,它們不知疲倦地唱:唧唧呤唧唧……

      蟲鳴的協奏曲,在原野環(huán)繞。我常迷惑,我離人間有多遠?我離人間有多近?我想起唐代詩人張九齡的《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月照的地方,即天涯?;蛘哒f,月就是天涯。我看到的月亮也是張九齡看到的月亮,張九齡的天涯,也是我的天涯。月越白,天涯越遠。有月的夏日晚上,我喜歡一個人在院子里坐,或者一個人從路橋溪邊,慢慢地走向田畈深處。山慢慢向田畈圍攏過來,饒北河向田畈圍攏過來,田畈向我圍攏過來。這個時候,我想,我的面目是異常潔凈的,眼睛也是潔凈的。明月照我,我也照明月。萬物友善,清風溫柔——我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恬淡。

      照在我們身上的星光,來自哪一年?照在我們身上的月光還照過哪些人?斯年流水,斯人遠去。我們抬眼望星空,廣遠無邊。而大地之上,千古荒涼?;蛟S過于荒涼,常有古怪之事發(fā)生。

      月朗之夜,盆地常見鬼火突然冒出來。鬼火即磷火,是磷自燃時發(fā)出的光。光幽藍色,隨風而舞。常冒鬼火的地方有這幾個:農場、景寧岡、石壁底。冒鬼火的地方,大多是亂墳岡。上個月(庚子年五月),茅塢門在晚上八點多鐘,突然冒出鬼火,嚇得散步的人魂飛魄散,鞋子跑掉了也不敢撿?!翱匆姽砘穑荒芙谐鰜?,不然的話,鬼火跟著人跑,把魂攝走?!贝迦苏f。村人大多迷信,不知鬼火就是磷火。我當時在義欽的院子與人談白,幾個婦人驚慌失措,跑回來,滿頭大汗,說,鬼在抬橋燈了?!安值陌职趾脱赘纾贻p時上山偷木頭,在景寧岡經??匆姽砘?,他們還去追鬼火呢。哪有鬼抬橋燈的事?!蔽艺f。其中一個婦人,斬釘截鐵地說:“月光把鬼勾出來了,誰敢說沒有鬼?有鬼,就有鬼火?!?/p>

      我沒看過被月光勾出來的鬼,但我看過被月光勾出來的少年。

      有一次,我在樓上看書,聽到有笛聲,從田畈傳來。笛聲并不很悠揚,有幾處節(jié)奏還吹亂了。但我聽得出神。我推開窗,月色如華,田野白白一片。我不知道吹笛人是誰。星空如藍綢,落滿了珍珠。星光如鐘聲,在曠野飄蕩。笛聲時高時低,我似乎感覺到氣流在振動笛膜。我想,那個吹笛人,有著被星光注滿的心靈,他的眼睛也儲滿了月色。他的內心,有一個不被人發(fā)現的星空。我下了樓開了門,去找吹笛人,我想知道他是誰。在一棵梨樹下,我停下了腳步。我看見吹笛人站在短橋上,穿著棉白汗衫,微微昂著頭,笛子橫在唇邊。我返身回來了。吹笛人是一個少年,他不被萬物所驚擾,只有月色配得上他,他的心和大地一起脈動。

      被月色澆灌的人,都是內心藏有短笛的人。

      滿月在中天,是月色最盛的時候,月如奶酪,光如流瀑。有很多動物會對著月亮叫:野山兔坐在草叢,對著月亮,“呢呢呢,呢呢呢”;夜鷹站在枝頭,“嗚啊啊,嗚啊啊”;蛇盤在石塊上,昂著頭頸,“吱吱吱”吐出信子;村里的狗一陣狂吠,“汪汪汪,汪汪汪”,像迎接客人。

      據說,在月亮即將西沉時,烏鴉會對著月亮啼叫,叫聲哀怨而且凄涼,故稱烏啼。但我沒有聽過。月亮西沉,是盆地最寂靜的時刻。蟲此時已不鳴叫了,蛙也不鳴叫。天尚未翻出魚肚白,大地還沒醒來,鳥兒還在打盹。唯一的聲音,便是流水聲,叮叮咚咚。

      據說,北歸落單的孤雁,會朝著月亮的方向飛,一直飛,奮力地舉著翅膀,如海上孤帆。在孤雁的眼里,月亮離它并不遙遠,它可以追尋著月亮的軌跡,去往自己出生的地方。它飛著飛著,耗盡了體力,落了下來。我懷疑故事的真實性,因為失去了科學性。鳥遷徙,可依據地球磁場、氣流、星際圖像、山脈走向導航。我看過一個報道,說澳大利亞科學家大衛(wèi)·基耶斯經研究發(fā)現,鳥類內耳有一種含鐵的球體蛋白細胞,數千個細胞組成了小鐵球,可以幫助鳥聽到聲音,可以敏銳感知地球磁場,使得鳥按精確路線飛行。又有量子科學家研究發(fā)現,說鳥遷徙利用了量子糾纏,即使相隔千萬里之遙,也能回到出發(fā)時的那個鳥巢。我無法確定這些信息的真實性和科學性,但我仍被這個故事感動:生命的旅程有著罕見的悲壯。

      月光能喚起旺盛的生命意識,毋庸置疑。山麂(南方小鹿)喜歡在月色下交配,十八年蟬也在月下繁殖、孵卵、出蛹、蝶化。人也喜歡在月色下談情說愛。

      夜冰似的星星,漸漸暗淡。布谷鳥叫了,天野發(fā)白。白是灰蒙蒙的白,到處都是混沌不清的影子。樹影,山影,鳥影,人影。天空里的星星,集體消失,似露珠傾落。

      肉眼所見,唯星空歷久彌新。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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