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記

我借住在你的小黑屋里

在黑龍江邊，灘涂上

用石棉瓦和白鐵皮搭建的臨時小房子

收割后的白菜地被雪覆蓋著

被菜農(nóng)遺忘的一顆，發(fā)出碧綠的光

夜深時照亮冰層下滾滾的江流

那時我們更愿意枕著濤聲入夢

夜幕低垂，一伸手就能

摘到最亮的那顆無名星辰

在天地間最真實的寂靜里

我們沒有任何恐懼，對未來

你也沒有太多的期待和憧憬

“先吃飽飯，把大學(xué)念完，在黑河

找一份工作，活得像個人樣”

你剛說完這句話，烏云就遮蔽了天空

巨大的黑暗吞噬了我們的聲音

我裹緊濕冷的被子，卻只抓住了

灰燼。你起身，踹開破舊的木門

亮出單薄衣衫上那塊生硬的補丁

一頭扎進呼嘯而來的暴風(fēng)雪

以葦做槳

我們曾抱緊一支白發(fā)蒼蒼的蘆葦

它在風(fēng)中顫抖著，咳嗽著……

仿佛還有很多話還沒有說

那時我們正相愛，初冬的風(fēng)雪

剛剛懷上它們自己的孩子

堅冰下的游魚為一切凋敝的事物歌唱

剛剛棲落在雪中的丹頂鶴

緩緩?fù)鲁鰤嬄涞牧餍?/p>

點著漫無邊際的葦塘

在這幽暗的火焰中

我們只能以蘆葦當(dāng)槳

返回古老的星空和人世

寒夜的回響

我在一個舊書攤前找到你

半瓶烈酒，一個黃帆布的書包

因為嚴(yán)寒你不停地跺腳

凍傷的白菜落滿了厚厚的雪

這將是我們用來下酒的菜

我知道，這些年你都是這樣過來的

倒騰舊書，郵票，二手衣帽……

在黑河師專中文系

你總是低頭走路，但腰桿挺得很直

躺在病床上的養(yǎng)父

總是責(zé)怪你，給他買那么多補品

而你的飯盒里只有涼饅頭

鞋殼里只有風(fēng)雪，筆記本上

永遠有一首寫不完的詩

眼看著就要熬不過去的日子

我們清水煮白菜，也煮滿天的繁星

就著雪花大口喝酒……

杯子碰在一起，發(fā)出叮當(dāng)?shù)穆曇?/p>

漫長的寒夜也因此發(fā)出深沉的回響

隱 疾

這是陌生的園子

母親推著空碾子

被遺落的一粒谷子

在月光下醒著

我有不能言說的隱疾

被它們喂養(yǎng)著

遠方涌來烏云

萬物停止生長

我在漆黑的夜色里

掐死身體里藏著的另一個孩子

被掏空的牙齒

時間啃著它的血肉

蟲子在其中跳舞

我吐出的每一個字

都裹挾著它的哀鳴

當(dāng)我慢慢學(xué)會

咬緊牙關(guān)，在漆黑的夜晚

一顆中年的牙齒

不再為粉身碎骨而感到恐懼

那只無處藏身的蟲子

看見命運松開了手

藏 起

大雪在深夜里藏起了星空

寂靜，藏住了

冷。

土地藏起了生死

糧食藏起了

光。

走在雪中的人

心里藏起了最后一盞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