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輝
耶胡達·阿米亥曾描述過這樣一段時間:“由于亞達月和尼散月/之間的猶豫,一道幸福的裂縫/出現了。”亞達月是公歷二三月間,而尼散月則是公歷三四月間,處于它們之間的正是一段無形的春天在世界尋找形式的時刻。緊接著,詩人用一種精巧明朗的比喻,將這種活躍而晦澀的“幸福的感覺”拽入一個清明的歸宿:“這世界就像我的所愛/在她的錢包里翻找/鑰匙的那一刻。/紙幣的沙沙響中間突然一聲丁零:/在這兒!”(《春之詩》)。“所愛的人”所尋找的鑰匙,正處在紙幣摩擦聲展開的某種光暈的包裹中,隨著一聲“丁零”,愛人找到了鑰匙,光暈也找到了中心,時間也找到了令人乍喜的時辰。于是,詩人的語言和春天一起,照亮了兩個月份之間世界的“經驗之夜”。
但這樣的季節(jié)就像“裂縫”一詞所暗示出的那樣是連續(xù)性的一次意外的斷裂,它狹窄而短暫。緊隨這“幸福的裂縫”之后的是一段更為激進的時間:它 “空蕩蕩”,卻又飽含著生命的寧靜與不安;它是一次童年與歷史的集中而憂郁的回憶,悲憫在它的空氣中游蕩。它就是以色列詩人阿米亥詩歌中的夏天。
耶胡達·阿米亥1924年在德國烏爾茲堡出生,20世紀30年代中期在歐洲猶太人移民浪潮中隨父母遷居巴勒斯坦地區(qū)。20世紀40年代,他曾在軍隊服役,其后幾十年又輾轉任教于多所學校。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大致從40年代開始,1955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其后常常被稱為是“愛情詩人”和“反戰(zhàn)詩人”??梢哉f“阿米亥已躋身于那少數、罕見、永恒的詩人之列——??嗣诽亍⒚孜质?、巴耶霍——他們通過重新定義我們的高尚品質,通過以其多重自我的聲音對我們說話而為我們每個人和全體代言”。
作為一個從真實的戰(zhàn)爭中走出來、長年居住在耶路撒冷的詩人,阿米亥始終將目光對準時間與生命存在,經久地沉思著宗教、愛與戰(zhàn)爭。他以這種方式確立了詩歌之真摯、深沉的概念。他筆下的夏天則不斷詮解著這“概念”,就像他巨大的詩歌世界的一個縮影。
“夏天”,是一個通往阿米亥藝術堂奧的隱秘通道。要對阿米亥詩歌中的夏天進行描述,我們首先不得不閱讀他的《夏季開始了》:
夏季開始了。在古舊的墓園里
高草已經枯干,又一次
你可以讀墓碑上的文字了。
西風已回到西方,像老練的水手。
東風坐等它們的時機,
就像猶大沙漠洞窟中的苦行派僧侶。
在起風之間的寂靜中你又一次可以
聽見
那定義你和你的行為的聲音,
就像博物館或學校里的聲音。
你不被更好地理解,
你也不理解得更好。
必死性不是死亡,出生率
不是兒童,
生命,也許,不是生命——
一點點迷迭香,一點點羅勒,一些
希望,一些馬郁蘭給心,一點點薄荷
給鼻孔,歡樂給雙眼的瞳仁,
還有一點點
安慰、溫暖。
在這首詩中,“高草”賦予了夏季某種直觀性。這是地中海地區(qū)的夏天,燥熱使一切事物像高草一樣枯干,整片大地都滑入“起風之間的寂靜”?!澳箞@”與“墓碑”在一般的實在性意義之外,還意味著嵌入這夏季的另一些時辰——它們屬于死者的時間。“墓碑與文字”象征著一種典型的“猶太時間感”,即“一切,所有事件,是永在的;過去和未來匯合于現在,尤其是在語言里”,盡管這種時間感在這里并未得到詩人直接、有力的明示。
這首詩顯然用更多的篇幅來揭開人們在夏天的“寂靜”中不能領悟的一切:“聲音”“你”“死亡”與“生命”。博物館和學校里的“聲音”,使人聽到那定義“你”的廣袤的“空白”;而不能被很好理解的“你”“死亡”和“生命”,則使我們聽到被那廣袤的“空白”所澆筑的肉身。這是一個關于存在何為的主題,詩人低迷的沉思,像是把語言帶入了一片沼澤地,使之在“原地”猶疑起來:“生命,也許,不是生命”。然而“存在”并沒有在這首詩中走向絕對的尖銳化。反倒是,在視覺、嗅覺甚至觸覺式的直觀中、在極富“夏意”的氛圍里,生命中的某種形而上的慰藉感被悄悄地允諾。
《夏季開始了》是阿米亥發(fā)表于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在審美上看,它并非是那種可以帶來連續(xù)的震顫效果或震顫體驗的詩歌。這首詩的特點在于它是一次對夏季的“總體把握”——這也許是詩人幾十年的“感覺體”不斷累積的產物。正如該詩對夏天的展開,阿米亥關于夏天的詩歌主要圍繞三種“基礎體驗”進行書寫:首先是對夏天的特殊構成的感知與體認:它是無數時間、無數個夏天的復合體;其次是夏天的空洞感、寂靜感;最后是夏天的情緒,它關乎存在者的空虛與悲憫。
阿米亥用語言“點醒”的夏天,并不是一個依托于地球公轉來理解的單純的季節(jié),而是一個包含無數時間、無數個夏天的夏天。
阿米亥曾在《夏末黃昏在摩查》一詩中這樣寫道:
我的思緒總是在擦拭我的童年,
直到它變得像一塊堅硬的鉆石,
不可破碎,切入
我成年的廉價玻璃。
在這節(jié)詩歌中,詩人的語言賦予了“童年時間”一種可視可感的形態(tài),它對“成年的玻璃”所具有的某種危險性與壓迫力,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詩人不斷內觀的“擦拭”行為所帶來的結果。但實際上,過去與現在的關系并不像這節(jié)詩字面意義上所呈現的那樣“緊張”。作為現在的夏天,與其說是和過去時間不斷對峙,不如說它是一個過去和未來常常出入的公共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報紙”會突然從手中掉落,場所則被置換成“童年時光會堂的誦經臺”(《夏日安息與話語》)?!皶r間完全是相對的、相關聯的”,這正是希伯來文化中時間的特點。正是基于這一點,阿米亥才會在仲夏的雨水的氣息中,跌入近乎混沌的領地:
仲夏里驀然一股雨水的氣息:
一段關于舊事的記憶和一個關于未
來的預言。
但仲夏是空蕩蕩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所有記憶或意識中的物件都可以說是構成“此刻”夏天的質料。所謂的夏天建筑在“過往”的基石上,只有在整個過往展開的視閾中,夏天才是一個可以被定義與領悟的東西。這領悟不僅意味著對“記憶即存在”領悟,還意味著對“夏天”與“過往”的“絕然不同”的領悟:“第一場雨提醒我/夏季塵土揚起。/那雨不記得去年的雨。/一年是一頭沒有記性的牲口”(《第一場雨》)。正是過往,反向托起了整個具有多重真實的夏天:即使是新鮮殊異的體驗,過去的時間仍舊在發(fā)揮著效力,不斷參與新一輪的夏季的發(fā)生。
夏季的“輕盈”是誘人的:
夏季在海邊,
上帝把人們吹起,像橡皮圈,
賦予他們夏季的靈魂,
使他們變輕盈。
然而阿米亥強大的專注力,并沒有一動不動地投射在夏天的“輕盈”上:因為傍晚成熟而圓滿的太陽的沉重欲望,會把輕盈扯下來。所以他在詩的第二節(jié)寫道:“而那些舔食者/卻融入黑暗和遺忘之中”(《夏季在海邊》)。詩人叫人去傾聽這黑暗和遺忘:生命退入黑色的帷幕里,寂靜席卷了海邊。阿米亥總在盡力地呈現自身對事物或世界的某種精確的觀察。與“輕盈”相反,“空蕩蕩”與“寂靜”便是阿米亥對夏天的精確觀察,它們構成了詩人對夏季的核心體驗。
在《仲夏里驀然一股雨水的氣息》一詩中,作者直接遭遇到了仲夏的“空蕩蕩”:既是內在也是外在的“空蕩蕩”,它就像“砰然關門”的聲音結束之后的時間。在詩歌語言中內在和外在打破了壁壘與隔閡,顯然使“仲夏”的實在性與復雜性都加深了一個維度。但為了化解這感覺過于抽象的危機,在接下去的三節(jié)詩歌中,阿米亥用了三重比喻,用類似于維拉內拉體式的方式“以不斷更新的小進攻和小出擊”來抵達這種夏天空洞與寂靜的中心,使“仲夏”在語言與世界中真實“臨在”。
到了《猶大群山中的夏末》中,阿米亥直接將夏天“驅趕”到了一個“死角”:
笑聲不燃,哭泣不干,
萬物之中一片大寂靜。
為什么是寂靜?阿米亥似乎在告訴人們,這也許是夏天在世界上最深入的時刻;或者說,寂靜是夏天所能顯露的最深刻的形式。
可以說并非蓬勃,而正是這“大寂靜”,構成了阿米亥整段夏天劇情的“高潮”。這寂靜深不可測。它是聲音或時間的中止,事物的消亡,以及世界的空虛與禁閉;是意義與生命的失落。
夏天也許是緣于地中海地區(qū)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與氣候,而被推至寂靜的深淵。但這夏天,對阿米亥來說是一個多維空間:在自然意義空間之外還有其他更多的意義空間存在。因為這夏天在根本上來說是存在者的夏天。
在阿米亥的詩歌里,我們可以進一步看到夏天在官能上的“寂靜”朝向更廣闊的意義的地面不斷沉潛和歸屬。阿米亥在“大寂靜”之后寫道:“但是偉大的愛情有時在這里開始,/隨著死去的森林里枯枝折斷的聲響”?!翱葜φ蹟唷笔羌澎o的驅散,也是寂靜的聚集。在這寂靜的“顛簸”中,愛情會開始,新的東西會成形,而阿米亥也將進入一個無限逼近自己的“存在”的時辰:在這夏天廣袤的空無之中,是人的肉身和整個存在像金屬一樣被這“寂靜”振響。
阿米亥在描述自己作為一個耶路撒冷人的時候寫道:“塵土是我的意識,石頭是我的下意識,/我所有的記憶是夏季正午/大門緊閉的庭院”。這里顯然存在著一種某種意義上的“超然”,這“超然”可以說是作者關于存在的深思熟慮的直覺,而直覺則指向作為存在的某種空虛感。在作者看來,什么都和他的靈魂無關,他的記憶也即他的存在,與“夏季正午大門緊閉的庭院”融為一體、不分彼此。這樣一種“庭院”盡管朝外緊閉著大門,卻向內自始至終朝自己敞開。而“敞開”瞥見了存在的空虛:詩人知道自己作為存在的邊界與耶路撒冷的邊界,并對自己與耶路撒冷及世界的獨特關系有某種清晰的認識。
到了《夏晚在可以望見詩篇的窗前》一詩,阿米亥的夏天已經飛離了寂靜,邁入了“存在的喧嘩”:
仔細地檢討過去。
為什么我的靈魂在內心不安?就像
十九世紀大戰(zhàn)前的那些靈魂,
就像想從敞開的窗口
飛出去的窗簾。
這樣的夏晚,是人與上帝共在的夏晚。上帝的出現意味著生命存在問題的尖銳化:窗外是偉大與無限的“詩篇”和“船隊”,阿米亥朝向而戰(zhàn)栗不安。在這個世界上,“平靜”與“和平”就像僅有的一杯水,無法平息人“存在的火宅”;而我們總是在無意義的“自我治療”,并死去。所以阿米亥才會問道:“我們需要多少死亡陰影之谷/在酷烈的陽光下拋灑一片充滿悲憫的陰影?”
而在阿米亥的另一首寫于上世紀90年代的詩歌《夏日安息與話語》中,詩人身處于夏日的“怒火”與“憂郁”間,不斷地陷入與自己的對話中:“安息就是得救嗎?或者還有別的?”“他為什么給得救加上永恒?”對詩人而言,“話語”伴隨一生,現在卻到了要用自己語言的“石頭”去試探與測度井水的狀態(tài)與深度的時候。這就好像人的整個“存在”在夏日中持續(xù)發(fā)酵,而時間到了讓無法煙消云散的沉淀物與泡沫分離的時候。阿米亥接受了自己作為有限性的存在,但卻以一種淡薄而綿長的悲憫意識,來凝視自己、萬物以及上帝,凝視真理。
去更好地聽到自身的存在甚或整個人類的存在。這也許就是那件夏天以時間與日歷沒有充分表達而阿米亥以語言充分表達的事。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