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房門,濕熱空氣立刻包裹住她全身。樓道燈壞了,她摸著墻,借窗外微光,探步下樓。單元門半開著。一側身,她鉆到室外。路燈孤單地亮著,萬物正在即將醒來的酣睡里。她揮動雙臂、扭動腰肢,來到小區(qū)小橋上。壓腿、拉伸、活絡關節(jié),一會兒,汗珠冒出來。她深呼吸幾下,按下運動手表跑步功能鍵。
一片法國梧桐葉晃晃悠悠地隨風飄落,她盯了一會兒,眼前更多樹葉落下。微風吹來,籠罩馬路的暗,散開了些。手臂震動一下,一公里到了,她瞄一眼時間,六分鐘。搖搖頭,不是很滿意。抬頭的瞬間,頭有點漲。昨晚沒喝酒?。∵€是躺下后亂七八糟想事情,入眠晚、睡得差的原因。
四個人,閨蜜夫妻,還有她和那個老頭。閨蜜選了小包廂,方桌,老頭見她進來,立刻手扶桌面站起來。她覺得他站起來的過程有點像挺舉。她沒跟老頭握手,輕輕把包掛在椅背上。
“Y先生是著名企業(yè)家、上市公司皓鑭股份董事長的父親?!遍|蜜老公的介紹直奔主題。
老頭倒比較謙虛?!澳鞘俏覂鹤拥氖聵I(yè)。我退休前就是一個普通公務員?!?/p>
閨蜜老公拔高聲音:“普通?環(huán)保廳處長可不普通??!”
閨蜜制止老公。“行了行了,先點菜吧?!?/p>
她在心里暗自盤算,老頭的歲數加八歲,就跟母親年紀相當了。
“怎么不動筷?。窟@都是你喜歡吃的??!”閨蜜給她夾了一片鱖魚肉,轉頭對老頭說:“她可厲害啦,跑馬拉松的?!?/p>
她已經習慣了,職業(yè)靠后,愛好突出。后者漸漸成為她最重要的標志。
兩公里后,她跑進龍湖公園。清新濕潤的空氣讓她感覺好起來。龍湖是活水,幾條河流匯集到上游,在山谷里形成九曲十八盤的龍形。龍身上修了幾座橋,環(huán)湖就有了小圈、中圈、大圈之分,分別是三、五、十公里。昨天她計劃著大圈跑兩圈,加上馬路上的兩公里,基本是一個半馬了。春天半馬比賽,她跑出一小時四十分的最好成績。有了跑長距離的念頭,晚上不管多晚睡,睡得好不好,清晨四點準時醒了。借衛(wèi)生間白燈光,她靜靜打量鏡中的自己,脂肪消失后,眼睛大得出奇,更為突出的是高顴骨,燈光在顴骨上形成光斑,像個越南婦女。
粗柏油路面微濕,模糊人影不停震顫,像極了某些夜晚她抱住枕頭啜泣。昨天晚上她沒有流淚,只有嘆氣。自己已經到了只能配對孤老頭子的地步。
閨蜜介紹她在市一中工作,她怕老頭誤解,趕忙擺手。“我不是老師。在總務科工作?!彼€想補充說快退休了,服務員上菜,打住了。
老頭說帶了高檔紅酒,請她品嘗。閨蜜替她解釋從不喝酒,他們三個喝起來。一瓶很快沒了。又開了一瓶。
老頭話漸漸多起來?!拔乙蚕矚g跑步,現在跑是不行了,可還是每天堅持走路五公里。”
閨蜜老公插嘴:“你身體真棒?!?/p>
老頭三杯紅酒下去,眼睛一閉,頭搖晃著吟起詩來。閨蜜老公鼓起掌,稱贊是好詩。閨蜜狠狠瞪了老公一眼。
“到了我這個年紀,什么都想通了。就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書法我喜歡蘇黃米蔡,國畫我佩服明四家,至于詩歌嘛,我欣賞‘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p>
其實,她是喜歡“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的,可老頭一吟誦,她渾身就起雞皮疙瘩,胃也難受起來。
五公里到了,速度也上來了,她正沿湖往深處跑,一些山峰頂部開始發(fā)亮。五公里!她搖搖頭。汗珠滾落。東方泛白。
學校師生都知道她長跑厲害。體育老師請她給學生們講長跑要點,她拒絕了好幾次,理由是自己不懂理論知識。后來學校搞元旦長跑,她帶著教師、學生們慢跑了五公里。她覺得剛熱身就結束了,可包括體育老師在內的好多人都氣喘吁吁。
立春那天清晨,她剛跑進龍湖公園,一眼看見體育老師穿著白色運動服在做體操,動作規(guī)范有節(jié)奏。她打了招呼接著往前跑,體育老師追了上來。
“每天堅持跑步真要有毅力!”
“習慣了?!?/p>
“一般一天跑多少?。俊?/p>
“有多有少。一個中圈或者一個大圈。”
她把速度降下來,即便這樣,兩三公里后,體育老師只能喘氣,說不出話,落到她身后。后來她聽見體育老師大喊一聲:“我在門口等你!”
第一大圈快跑完時,湖面波光粼粼。她沒有停步,喝幾口水,加快步伐,完成第一圈。看看手表,還在一小時內,成績還算可以。
不管跑哪里,快到心中定下的階段目標時,她總要沖刺一下,這是“一騎絕塵”教的。
有一階段,她老是拿體育老師和“一騎絕塵”比較,越比越覺得體育老師職業(yè)水平差。
跟體育老師跑了幾次龍湖,吃了幾頓飯后,她走在校園里,就有人對她竊竊私語。
體育老師很坦誠,離異單身,無不良嗜好,有房有車,退休有保障??伤塥q豫,跟閨蜜聊起體育老師。
閨蜜說:“沒大錢怎么娶你這個大美女呢?”
她問:“我有那么美?”
閨蜜說:“美得有那么一點壞!”
“我就是敏感點?!?/p>
“我?guī)湍阏覀€有錢、儒雅的?!?/p>
“我倒不是在意有錢人,這么長時間一個人過,到了這個年紀,突然開始害怕起來?!?/p>
“你怕什么呀?身體這么好!”
“我跑步就是因為害怕啊?!?/p>
閨蜜最后點點頭,總結說:“還是可靠最重要?!?/p>
體育老師沒什么不好,可也沒什么特別。她一直拖著,他們之間不咸不淡的。
同在一個學校,有些消息就會被放大。不僅總務科同事知道,有些老師、同學也知道了她和體育老師的事情。
一天,她收到一個被折成正方形的字條。上面字不多,也很含蓄,卻字字戳她心窩:體育老師上課欺負女生。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要看看體育老師第一反應。
她約他在籃球場見面,把字條折成原樣遞過去。體育老師笑瞇瞇地輕松打開字條。瞬間,他快速眨眼睛,手指狠搓字條。不到三秒鐘,恢復常態(tài),他笑得更加自然。
“哎呀!這是誰???這玩笑開的,哈哈哈。”
“好的,你沒有就好?!闭f完這句話,她轉身離開,把體育老師扔在空無一人的籃球場上。
第一大圈完成,她看了下成績,同時想到昨晚閨蜜老公說的老頭身體好這個梗。汗水蒸發(fā)出來的氣味,混合到木葉蒸發(fā)味道里,產生輕微刺激感。似乎,引起她反感的,還有老頭身上散發(fā)出的酸腐味。是的,老頭和體育老師都不能跟“一騎絕塵”比。
她幾乎天天跑龍湖,被一群人硬拉進跑步小組。群主名字叫:“一騎絕塵”。她潛伏在五六十個人的群里,只看不發(fā)聲,群里活動也不積極參加。她喜歡上跑步,就是因為這是孤獨的運動。跑步是極其私人化的事情,不受時間、地點、同伴、器具的影響。她習慣一個人工作、生活。當初在當學校印刷廠打字員兼照排工的時候,領導、教師扔下材料走了,只有她默默地在寬大陳舊的廠房里一做就是半夜,陪伴她的只有一杯涼白開。
“一騎絕塵”話也不多,發(fā)的東西都是與跑步相關的。她認真地看他每次發(fā)的技術要領、飲食須知、心理疏導、訓練指南等,發(fā)現那些文章都是“一騎絕塵”原創(chuàng)。按照他文章里的方式方法,她不僅跑步速度提高,膳食均衡,心態(tài)也平穩(wěn)許多。
她在網上找“一騎絕塵”的個人資料。瘦高個、長方臉,總是掛著微笑,特別是瞇眼望前方的樣子,似乎任何困難都能被跨越。他全程馬拉松最好成績是三小時四十分鐘??伤€謙虛地認為,通過系統(tǒng)訓練,還能突破平均配速五分鐘大關。她突然想要跟他聊聊,這樣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
一天清晨,她刻意等了等,加入跑步小組大部隊一起跑湖。她沒有見到“一騎絕塵”。問其他隊友,了解情況的跟她說,群主早上沒時間,經常夜跑龍湖。
第二大圈開始沒多久,樹梢間有了跳躍的光線。
“跑到十三四公里,人最困難,要想辦法調整呼吸和步幅,用最小的消耗,頂過最難的階段?!薄耙或T絕塵”跟她說話的時候,一輪滿月爬上中天。她意識到中秋節(jié)快到了。又將是一個人過的團圓節(jié)。她把頭低下,調整呼吸,努力跟上“一騎絕塵”的步伐。
那階段,她推掉體育老師所有邀請,天天晚上在龍湖跑步?!耙或T絕塵”不是每天來。來了,碰到了,打個招呼,有時一起跑一段,有時一開始就分開跑。她不想拖后腿,對他做出加油手勢后,示意他全速向前。漸漸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她感覺有一個念想在前面晃。究竟是什么,她也說不清。幸福的是,他們此刻跑在一條路上。
這樣跑了半年,終于在一個雪夜終結。與往日不同的是,“一騎絕塵”戴著帽子和手套,放慢速度,陪她跑完一大圈。還邀請她去湖邊咖啡館坐坐。熱量不知從哪里涌出來,她興奮得滿臉通紅,汗水濕透發(fā)根。
他們坐靠窗位置,雪早就停了,內外溫度強烈對比,讓時間凝固、萬籟俱寂。
“我要去別的城市了,感謝你這么長時間的陪伴。如果……”他停頓片刻,眼睛盯住窗外潔白的雪?!翱墒?,人生沒有如果……你,你要好好?!?/p>
雖然遭受猛擊,但她還是控制住自己,以盡量正常的語氣回答他:“要感謝的是我,你給了我這么多指導,我成績提高得很快。”
“十年來,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去別的城市。”他喝一口紅茶。“房子租期到了,我和老婆商量下來,不再續(xù)租了,我們在春節(jié)前換到南方城市居住?!?/p>
她雙手捧著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茶杯,生怕拿不穩(wěn)有閃失。
“一騎絕塵”繼續(xù)說:“她患了運動神經元病,也就是‘漸凍癥。麻木正一寸一寸從下往上慢慢侵蝕身體。她思維又格外清晰,眼看著自己被埋進土里,卻無藥可救,就痛苦不堪。”
她隱隱聽見自己骨頭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關節(jié)不能彎曲、肌膚沒有感覺?!拔夷苌钋畜w會!我丈夫患腦瘤,瘤體包裹住腦動脈,手術切不干凈。后來瘤壓迫運動神經、視覺神經、聽覺神經,眼看著他手動不了、眼睛看不見、聲音聽不見。這種折磨讓我想起‘生的痛苦來,更多想到‘死是容易的。那段時間,我酗酒、抽煙,簡直不敢想象明天會怎樣。后來,最可怕的日子真的來了,我倒麻木了。再后來,跑步給了我全新的體驗和希望。”
“所以?。 薄耙或T絕塵”給她斟滿茶水。“我們想到了‘生的質量,在她有生之年,我?guī)е龔倪@個城市住到那個城市,每天早晨,我推著輪椅,到湖邊、到樓頂、到橋上,讓她看到生生不息的日出。喜歡就住久些,可不超過一年?!?/p>
“那你們的孩子呢?”
“兒子已經長大,他的事情不用我們操心。每周我們視頻一次。過節(jié),他會來我們住的地方?!?/p>
她突然很想很想在南方讀研究生的女兒。關鍵是,女兒的事情,她一點都關心不到。最近一次視頻聊天時,女兒勸她找個伴兒。她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女兒不會回來了。她抱住枕頭哭了半夜。
“我們現在的狀態(tài),就像跑過極點那樣。她身體只會越來越糟,可內心越來越坦然,她說是因為有我。簡單才能幸福,復雜會干擾幸福?!?/p>
在咖啡館門口,“一騎絕塵”跟她握手道別,表示還會在群里關心她和其他人的跑步和生活。
到龍湖最深處,她已經跑了十七公里。折返的一瞬間,與跳出湖面的太陽撞個正著。
一縷新光斜射而來,她瞇起眼,咬咬牙,奮力往前跑。突然,她發(fā)現自己正微笑著穿越林蔭道。
她不再害怕。
作者簡介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