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強
就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震顫。水汽混合著塵埃彌漫起一層層淺薄的霧氣,綠色的太陽或是燈光照在上面,那種天色陰暗即將歸入漆黑時的渾濁空氣便滲透到了屋子的每個角落。我們所有人便都被這綠色的霧靄所籠罩著。
我穿著一件全是窟窿的灰黑色背心,或許這背心原來是白色的。而到我這不知第幾任主人的手里,它已經(jīng)徹底洗不白了。褲子應該有的,僅僅遮羞而已。讓我滿意的是我還穿有一條內(nèi)褲,這使我在這么一間屋子里還能有一處立身之地。我坐在長條凳上,面前是一張大大長長的木制長桌。桌面斑駁充滿了劃痕,似乎像是被水浸泡一樣,已經(jīng)迅速朽爛。一種木頭發(fā)霉的氣味細細地被我吸入鼻腔,這種氣味是我所熟悉的,我已經(jīng)長久地習慣了。長凳上還有其余的五個人,他們的扮相和我?guī)缀醪畈欢?。我坐在左起的第三個,是中間的位置。桌子對面也還有六個人,我們幾乎像是等待開飯一般。
我們確實在等待開飯,我們每個人的手里都捧著一個碩大無比的碗。這碗有我的兩個腦袋那么大,好像一口小鍋。白色的陶瓷碗單調(diào)而輕盈。我捧著這么一個大碗,手里還拿著一支筷子。左邊右邊對面的家伙們,開始拿著這筷子敲擊白瓷碗,發(fā)出一種令人聒噪的叮叮聲。這聲音猶如催促的鞭子聲,讓人的精神肉體一遍遍遭受鞭撻。他們的節(jié)奏充滿規(guī)律,似乎在做某種宗教儀式,又像是一場戰(zhàn)爭動員前的吞沒個人的腳踏。在這種絲毫不凌亂,擁有動感,又極其細密的聲音圍墻中,我變得無法呼吸。我總算明白了這筷子的作用——是用來敲擊的,催促的卻不像即將到來的食物。
我為了緩解這聲音的壓迫,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動,壓迫感一下減輕了不少。我自己其實一點也不餓,我關心的根本不在于是否能飽餐一頓,盡管我已經(jīng)有半年沒能吃上一頓飽飯了。在這個綠氣彌漫的屋子里,我清醒地意識到我要死了。一種別人強制的違背我個人意愿的死刑在一個小時或幾個小時之后等候著我。我又怎么會在意這有或沒有的食物呢?
斷頭臺幾乎沒有臺子,被平置在干燥的泥地上。一顆足有兩公斤重的肥碩的腦袋滾落在地上,沾滿了細細沙塵。身體和腦袋結(jié)合的脖子處,正涌出一團團綠的黑的物件。血一股股地使軟綿的沙土凝固成塊,往下滲透。頭發(fā)發(fā)黃地伴著殷紅色的,蜷縮著。我恍惚見到那顆頭顱在沖我笑,而我看到了自己的臉。這就是死亡的慘像,一個人往往在知道他的死期時便開始擔憂,這是一種無可抵抗的無奈。而我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就在一個或幾個小時后的未來,已知了我死后的模樣,我沒有靈魂時的模樣。
除了斷頭臺,在我左邊的不遠處,還有一把把砍刀直削削地舉起在臨刑人的頭頂。在綠色的太陽或是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金屬打磨后的白光。這白光照在我的心上,幽明幽暗搖晃不定,巨大的震顫感從頭頂直直地劈到我的腳底,仿佛是一件圣物使人滿懷匍匐在地心底的屈服。那些在刀口下的臨刑人低著頭,身體無法抗拒地沉默,他們一動不動。
我叫不出一句話來。面前巨大的木桌上道道高山溝壑,一望千里平坦。震動的心臟不再跳動,汗滴也不再沁出,鼻息撩不起一根胡子。身體被牢固在長凳上。而現(xiàn)在一切都很寂靜,連最輕微的“嗡嗡”聲也聽不見。
我敲擊瓷碗的動作開始變得越來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