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和平
2012年仲春,接受作者采訪時的彭士祿
2021年3月22日12時36分,中國首任核潛艇總設計師彭士祿院士與世長辭!噩耗傳來,我哀思如潮。我曾經在2012年3月23日為攝制《軍工記憶》第一集《水下長征》赴深圳,后多次采訪彭士祿,此刻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當年采訪彭老的一幕幕難忘的鏡頭。在八寶山革命公墓送別彭士祿院士后,我又將當年的《采訪手記》找了出來,將幾個珍貴的片段摘錄出來,以表達對彭士祿院士的哀思與緬懷。
1963年3月,中央專委正式明確核潛艇研制工作暫時“下馬”,并批準保留一支50多人的以核動力為主的核潛艇研究技術力量,繼續(xù)從事核動力裝置和潛艇總體等關鍵項目的理論研究和科學實驗,為設計試制核潛艇做準備。彭士祿就留在了這支50多人的隊伍里。
2012年仲春,我在深圳采訪彭士祿,他興致勃勃地回憶起當年經歷:
我是1951年作為調干生去的蘇聯(lián),先在喀山化工學院化工機械系學習,1955年轉入莫斯科化工機械學院。1956年即將畢業(yè)回國前,恰逢聶榮臻元帥和國防部副部長陳賡大將率團訪蘇。那時,陳賡還兼任著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首任院長。他召集我們八九名即將畢業(yè)的留學生,傳達了周恩來總理的指示,即讓一批中國留學生改學原子能、核動力專業(yè)。
陳賡大將跟我有份特殊的感情。因為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我父親彭湃被國民黨抓住了,周總理領導的中央特科指示陳賡盡快想辦法營救我父親。但蔣介石突然下令把我父親殺害了,沒營救上。所以,周恩來總理、陳賡大將對我有份特殊的感情。這次陳賡大將在莫斯科見到我,就關心地詢問我,你在蘇聯(lián)學什么專業(yè)?我回答說,學習化工機械。他說:到蘇聯(lián)來學化工機械,太常規(guī)了,你再改改行吧!你要搞就搞核武器、原子能方面的學習。聶榮臻元帥也講,國家現(xiàn)在急需這樣的人才!所以我就按照老帥們的指示趕緊改學核動力。
1950年代彭士祿在蘇聯(lián)留學期間留影
1960年7月,從莫斯科化工機械學院核動力裝置專業(yè)學成歸國的彭士祿被調到核動力研究設計組原子能所第12研究室第五大組任副組長。
第五大組集中了一批朝氣蓬勃、勇往直前的科技人員。回憶當年的情景,彭士祿說:
當時的條件很艱苦,由于留下來的同志只有五六個人懂核動力,其余人的原專業(yè)有搞機械的,有搞化學的,有搞電力的,他們對核技術不熟悉。當時七院的領導要求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人要“坐下來,鉆進去,入了迷”,以積極的態(tài)度抓緊讀書、學習、研究,進行必要的預研,做好核動力的技術儲備。當時正趕上生活困難時期,伙食很差,不少人浮腫,但我們都克服了。那時候大家都很有志氣,懷著為國爭光的信念刻苦自學核專業(yè)。為了能看懂更多的外國資料,我們這些學過俄語的人又開始補習英語,早晨五六點鐘就起床背單詞、啃書本,上廁所也不例外。
我一方面學英語,一方面搞研究,一方面還要講課。由于此前原子能研究所歸二機部和中國科學院雙重領導,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兼科技大學校長的郭沫若還聘我為副教授,到科技大學(北京海淀玉泉路校址)講授核反應堆理論。教材就是蘇聯(lián)彼得洛夫著的《原子核動力裝置》。我在科技大學講完課后,回到715所471室再給大家講課,包括反應堆核物理、熱工、結構、自控、動力裝置等。通過埋頭學習,兩年時間里我們把50多個外行變成了內行和骨干。在核潛艇“下馬”的這幾年里,大家積極開展調查研究和學術交流活動,互幫互學,使核動力研究工作“細水長流”不斷線,人員不流失,為此后核潛艇正式研制打下了技術基礎,搞出了設計方案。如果當時沒有留住這些人才,要想搞出核潛艇也是比較困難的。
在我的采訪資料中有一段“彭士祿革命生涯”記錄:1928年,彭士祿3歲時,他的母親蔡素屏(廣東省海豐縣婦女協(xié)會執(zhí)委)就被國民黨反動派槍殺。1929年,他的父親,時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共中央農委書記并創(chuàng)建了海陸豐蘇維埃政權和東江革命根據(jù)地的彭湃,也在上海壯烈犧牲。殘酷的反動派要斬草除根,鄉(xiāng)親們、地下黨把彭士祿東掩西藏。6歲時,彭士祿被轉移到了潮安,先后送到20多戶革命群眾家里寄養(yǎng),準備尋找機會轉送中央蘇區(qū)。最后,他被送到紅軍隊長陳永?。ê鬆奚┘?,由其母親潘舜貞撫養(yǎng)。在這里住了一年多,這兒是彭士祿留駐時間最長的一家,彭士祿管潘舜貞叫“姑媽”。1933年7月由于叛徒出賣,彭士祿和潘姑媽一起被捕。
祖母周鳳費盡周折才打聽到彭士祿的下落,得知孫兒被抓進監(jiān)獄的消息時已經到了1936年,她通過愛國民主人士將彭士祿認領出獄。1940年,周恩來通過八路軍重慶辦事處把彭士祿和一些烈士子女接到延安。
來到革命圣地延安,彭士祿先是進延安中學讀書。經歷過苦難折磨的他學習刻苦,勞動積極,被同學們評選為模范生。1942年,中央醫(yī)院急需從學校調一批人當護士,這項工作似乎不像上前線那么“榮光”。但考慮到組織需要,彭士祿自告奮勇報了名。他每天給傷員病號端屎端尿,洗衣喂飯,不怕臟、不怕累,很快獲得了“模范護士”的光榮稱號。由于彭士祿表現(xiàn)突出,1945年8月1日,他光榮入黨。中央醫(yī)院黨委破例免去他的預備期,他直接成為正式黨員,并很快當上了護士隊的黨支部書記??箲?zhàn)勝利的喜訊傳來,組織上將他和其他優(yōu)秀青年送進延安自然科學院學習。
在采訪彭士祿時,我向他出示了1940年代出版的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中的“紅軍模范醫(yī)院護士”的圖片??匆妿资昵耙呀洶l(fā)黃的圖片,彭士祿詳盡地辨認著,顯得有些激動。我問他:“作為英烈之后,您有沒有給人非同尋常的感覺?”他粲然一笑,坦誠地說:
我從沒背過這個包袱,更不會以此自居。我只是一個普通黨員,只是覺得做事情一定要對得起老百姓、對得起黨。所以我從來都是與人無求、與世無爭、助人為樂。困難時期,我們都是吃著窩窩頭搞核潛艇,有時甚至連窩窩頭都吃不飽。糧食不夠,挖野菜,吃白菜根。大家都沒有任何怨言,我就是個普通老百姓嘛!
我曾采訪過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原總工程師黃士鑒,他特別提到,當年他們所里這群年輕人對彭士祿特別敬佩和尊重,那也是他們的“精神偶像”。在進行政治學習時,組織上經常安排彭士祿對大家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彭士祿的講述,不僅讓我們了解了他的身世,他為革命所作的貢獻,堅定了我們理想信念,而且讓我們在業(yè)務技術的學習、工程難題的鉆研上,也努力以他為榜樣。彭士祿的威信是這時建立起來的。他后來領著我們來到大西南,在核動力陸上模擬堆建造過程中的決斷力,都是在這個時期形成的。他的外號‘彭大膽‘彭拍板大家都服他!”
紅軍中的男女護士
也正是因為彭士祿的人格魅力和專業(yè)素養(yǎng),團隊在艱苦的條件下仍然士氣高昂,彭士祿帶領全室同志完成了潛艇核動力裝置的論證和主要設備的前期開發(fā)以及核動力裝置的擴初和施工設計,建立了核動力裝置靜態(tài)和動態(tài)主參數(shù)簡易快速計算法,解決了核燃料元件結構型式和控制棒組合型式等重大技術關鍵問題。
核動力陸上模擬堆的建設如火如荼,但在正式啟堆前夕,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突然接到了蜀水河畔909工區(qū)軍管會主任打來的電話,他立即致電讓彭士祿來北京。對此,彭士祿回憶:
我們在做到試驗快啟堆的時候,有兩個工程師跑到軍管會去“告狀”。這倆人“告狀”說什么呢?說彭士祿搞的這個堆是怎么樣搞也到不了滿功率發(fā)電的!說到底,頂其天,最多只能發(fā)到70%左右。他們這樣一講,那軍管會主任聽了,可不著急了嗎!因為他們是陸軍,在業(yè)務上不太懂。當時我正在堆上做安裝設備,突然來個電話,就說軍管會主任找我去一趟。到他辦公室后,我問:“主任什么事???”他說:“你看這兩個工程師講,你那個反應堆開不了滿功率,最多只能開到70%的功率?!蔽艺f:“主任,我反復計算過是滿功率,他計算是70%的功率,那我們就等啟堆開車時來看吧!”那時候我也明白那兩個工程師的質疑是好心??晌腋嘈盼业挠嬎闶菧蚀_的。你當總師自己不算數(shù)據(jù),自己不敢拍胸脯,那不麻煩了嗎?
但是,后來這事的動靜就鬧大了!軍管會主任層層上報,竟然直接報送到周總理那里,總理親自過問了。啟堆前,中央專委把彭士祿和昝云龍專門從工地調到北京匯報現(xiàn)場準備情況。為了第二天的會議,彭士祿頭天晚上準備材料一直到深夜,海軍09辦同志關切地對他說:“老彭呀,周總理每天要處理國內外大事,工作太忙了,你明天匯報一定要簡短點。”彭士祿說:“我在總理身邊生活過多年,他工作作風深入細致,一絲不茍,工作中容不得半點馬虎,匯報不能多占時間,但也要講清楚呀。”彭士祿回憶說:
7月15日那天,總理到來后第一句話就問:“彭士祿來了沒有?”我站起來回答—“到!”周總理用他慈祥的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了看我,并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開始匯報討論??偫砺牭梅浅W屑殻瑔柕膯栴}很多,他特別強調:“試驗千萬不能趕時間……”
在匯報過程中,總理針對有的同志在談吐中流露出的自滿情緒,再三告誡大家:現(xiàn)在已經闖過了設計、安裝、調試和操作四大關,下一步是試驗關,不要說百分之百都有把握,哪個環(huán)節(jié)不注意都會出問題。不要一開始試驗取得一點成績就滿足,到處報喜,不要滿足。要想一想意外事情,政治上也有意外事情,長征就有土城戰(zhàn)斗的意外。所以你們要做好各種預想,考慮各種可能,要把事故處理的工具和步驟都準備好。指揮要高度集中,各自堅守崗位,首先要保持旺盛的革命干勁;第二要把各方面的積極因素調動起來,要搞“三結合”。
最后,周總理再一次強調模擬堆的試驗要“充分準備,一絲不茍,萬無一失,一次成功”。以后這句話成為核潛艇研制建造和使用中的一句常用警句。
留在大西南的三線建設舊址
2012年3月23日那次采訪結束時,我拿出了自己此前在北京寫就的一幅篆書習字《軍工記憶/水下長征》送給彭老。老人家非常愉快地接受下來,并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追記這些九年前的往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雖然我們與彭老已是天地兩隔,但歷史將永遠銘記彭老等人為中國國防科技事業(yè)所作出的貢獻!
(責任編輯 楊琳)